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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荷相传

   父亲爱荷、种荷的故事已经传为佳话。父亲故居北大朗润园13公寓前面的荷塘里的荷花,被周一良先生命名为“季荷”,也已经成为公论,父亲因此自诩要以荷相传。

荷有什么好?周敦颐的《爱莲说》已成千古绝唱,对荷的赞美无以复加。但是,大家或许没有注意,父亲也写过一篇荷的赞歌《荷之韵》:

世人宁有不爱荷花者乎?梅兰竹菊,旧称四君子,然以吾视之,则荷花实凌驾四者之上,诚君子中之君子也。周濂溪《爱莲说》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厥因其在兹乎?盛夏之时,炎阳如燃,红花映日,绿叶接天,清香流溢,翠满尘寰,诚大千之盛景,乃宇宙之伟观。世之人宁有不爱荷者乎?然而西风起于青萍之末,碧叶落于千山万山,金秋下临,荷塘凋残,昔日之绿肥红肥者,转瞬渺然,值此之时,世之人宁有不悲伤者乎?

这是父亲为一位摄影家的荷花影集所作的序言的主要部分,可见他对荷花的热爱。

既爱荷花,又有种植荷花颇为浪漫的故事,所以他在此之前已写过《清塘荷韵》。因为我是种植荷花的主要策划者和执行人,在1994年8月,受盛开的季荷的促动也写了一篇散文《播荷记》:

                           播荷记

北京大学朗润园13公寓是父亲的寓所。地处学校东北角的朗润园共有6所公寓楼,其间环抱的是一片湖。岸边垂柳,湖里莲花,山上凉亭,远处石桥,酷似世外桃源。单说那片湖,中间原来有一段土堤将它分做两半,13公寓正面对着土堤西面那片,得天独厚,直面垂柳与荷塘。

北京西郊的皇家园林,自辽金时期开始营建,延续近千年。到清朝中叶已形成了以圆明园为主的庞大群落。圆明园附近原有许多园子:正南有澄怀园,西南有蔚秀园、承泽园,东南有朗润园、勺园,东边有近春园、熙春园,西有一亩园、自得园、清漪园、静明园、静宜园。朗润园只是其中的一个“赐园”,规模虽不甚大,但也有山有水,有湖。所有园子里的水都源于玉泉山。泉水出山,河流形成,湖泊棋布,依次相连。建园时仿效江南庭院,掘湖植荷,美化湖泊,所以园里的湖都长满荷花。不用考证,朗润园的这片湖过去肯定也是长满荷花的。在我的记忆里,1962年,父亲从中关村搬过来的时候,湖里就有荷花。可以想象,这些湖里的荷花,已经有多少年的繁荣滋长,皇亲国戚赏心悦目,平民百姓偶感欢快。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独独朗润园湖里的荷花被铲除了。原因已经无从考察,猜想可能是为了搞副业以便克服那时的经济困难。荷花没了,学校有关部门就在湖里养起了鱼。每年秋后,放水捉鱼,在岸边凭证出售。父亲近水楼台,又是一级教授,自然可以领到鱼票。每次买到鱼之后,家里就有一餐鱼宴。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期,能吃到活鱼大家都很开心。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鱼就没人养了,于是湖里水草疯长,密布全湖。这时又有人来割水草,据说是拿去喂猪。这些可能都属于学校的副业。再往后水草也没有人割了,湖就荒起来了。

说起荷花,恐怕没有人不喜爱。我小的时候,在中学课本里,读过周元公的《爱莲说》,知道莲花是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他的这一番话,真个道出了荷莲的君子之气!他又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大概是周元公认为人们对待花中君子应有的态度或者说是政策。对花中君子,本应该尊重,何谈亵玩。

北大校园的其他湖里都有荷花,朗润园的湖却被水草统治着,这实在令人感到非常遗憾。记得是前年初夏时节,万物复苏,湖里的水草也疯狂地长起来,不但填满了整个湖水,甚至长到水面上来了。我忽发奇想,要在湖里播种荷花,一则可以把水草压下去,二来也可以填补无莲之湖的空白。于是想起了我保存着的那些古莲子,那是我在湖北潜江干校劳动时在水田里捡的。我想,如何才能让那些古莲子在朗润园的这片湖里发芽生长呢?

潜江地区在古时候是云梦泽的一部分,湖泊遍布,莲荷丛生,莲子成熟之后无人捡摘,就落在水里,沉积在湖底。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莲子沉睡湖底。湖面变水田之后,那些熟睡在湖底的莲子,虽经当地农民多少年来的捡拾,仍然俯拾皆是。我在田里劳动的时候,发现那些莲子,如果不经外力,例如犁划、火烧,在它的褐色的硬壳上造成缝隙,水就无法浸入,莲子纵使在水里浸泡成百上千年也不能发芽生长。这种现象,曾使我感到十分迷惑:一种植物,生儿育女,果实累累,但如无外力协助,竟不能自行繁殖,生育何用?我想用莲子播种荷花,只得模仿大自然的造化神功,在莲子壳上开一个小小缝隙,然后将莲子泡在水里,就像培育秧苗那样先让它们发芽,然后播种。经过这样的处理,几天之后,那些莲子果然都萌发起来,一头长出了尖尖的幼叶,一头则是细长的根。1992年3月30日,我就和我的外甥何巍,把这些荷苗统统投到了湖里。父亲则在一旁观战。我们当时只不过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对这些小君子们能不能在杂草丛生的湖里生长起来并没有把握。

播种的当年,湖里毫无动静。

然而,第二年初夏,在长势凶猛的水草缝隙里,我们看到有许多浮萍样的嫩叶漂在水面上。它们的数目越来越多,高潮时竟达百余个。有一些叶子已经长到了水面之上,颇有亭亭玉立之姿。这时何巍和父亲发生了争执:何巍说,那就是去年播的荷花;父亲说,那大半是水浮莲──无法得出结论。可是到了今年,那荷花竟长成了势,铺铺陈陈,高高低低,飘飘摇摇,整整长满了一湖。新叶出水像一把利剑,有的甚至穿透了漂在水面上的荷叶,傍晚时分,就有蜻蜓落在上面休息,显得格外宁静柔和。更令人欣喜的是,秋末的一个清晨,我们发现有一朵荷花花苞出现在众多荷叶之间。我们期望它能开,但由于时令已到,它终于没能绽放,但这却预示着来年荷花的盛开!

荷花的生长,把水草完全遮挡住了,它们只得逐渐地萎缩下去。远远望去,朗润园的湖一改过去的荒凉,变得生机盎然了。可以肯定,明年初春,在父亲楼前,除去原有的玉兰、翠竹两景之外,荷花将成为第三个景点。在一湖翠绿的荷叶之间,将绽开无数朵嫣红的芙蓉,而尊坐其中的一个个金黄色的莲房,将向人们展现它们的圣洁之姿。

1994年8月写于公主坟家中

附记:

自1994年以来,朗润园湖里的荷花,年年旺盛。它与北京大学其他湖里的荷花不同,叶大而浓绿,花多而嫣红,朝气蓬勃,生机盎然,博得了大家的深爱。每逢盛夏,到湖边观赏者络绎不绝。有好事者,闻说这是父亲季羡林的杰作,于是将这一湖荷花命名为“季荷”。有写文章记述的;有泼墨成画献给父亲季羡林作纪念的;不一而足。父亲在1997年则写了一篇《清塘荷韵》的散文,叙述其事,然情节稍有不同,实无关大局。而我则每年夏季,一定去湖边观赏、拍照,就如同看望自己的养子。静坐以抒感怀之幽情,徘徊以发怅然之神思。荷花如若有情,当与我细语,谢我赋予它们出世的恩典,而我亦因播荷而可以荷相传了。阿门!

出于对荷花的酷爱,我在空闲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年了,曾写过一篇介绍荷花的短文《说荷》:

                                          说 荷

入秋之后,荷花就要渐渐地凋残了。

今夏北京荷花的表现大胜于往年,可谓出色。人们在观赏之余,或赋诗,或作文,或拍照,或作画,来表达对荷花的热爱。现下,秋风乍起,凉意逼人,忆及当日的千顷碧绿、万点嫣红、清风送爽、荷香醉人的情景,怎能不产生留恋惋惜之情!

不过,趁着荷君尚未谢世,严冬即将来临之际,我不妨向大家将其介绍一番,以增了解,更添思恋,兼备来年之相迎。

首先,“荷”是什么?怎样称呼“荷”?我们通常说“荷”就是“荷花”“莲花”,但是严格讲,荷是专指它的叶子的。《说文》:

    “荷,扶渠叶。”而“莲”又是指它的果实。《说文》:“莲,扶渠之实也。”那么扶渠(或芙蕖、芙蓉)又是什么?有说扶渠就是荷,芙蓉就是花。于是究竟如何称呼这种植物就显得有些混乱。可是,它总得有个称呼呀。于是《尔雅》就说:“假叶名其通体。”也就是用叶子的名称做总的称呼。这或许就是以“荷”命名的缘故。

然而,“荷”这种植物的各个部分都还另有其名。譬如,除了上述“荷”是叶的名称,“莲”是果实的名称,“芙蓉”是花的名称外,未开的花叫“菡萏”,水中泥上的茎叫“茄”,泥里的茎叫“蔤”,根叫“藕”。因此,高锈注《淮南子》云:“荷,夫渠也。其茎曰茄,其本曰蔤,其根曰藕,其华曰芙蓉(已开),其秀曰菡萏(未开),其实曰莲,莲之藏者曰菂,菂之中心曰薏。”

如此详尽的命名,足见古人对荷花的高度关注,证明自古以来人们对荷花的爱戴。爱荷似乎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爱荷也是父亲的癖好,由于有了“季荷”,这一癖好更达到了极致。

据说,荷花源于中国,爱荷与爱国家、爱和谐、爱人类都有着联系。父亲晚年提倡“爱国、爱乡、爱人民、爱自然、爱儿童、爱一切美好的东西”,恐怕与爱荷也有直接联系。所以说,荷的存在其意义大矣!

    今年的荷季已经到来,现在北大13公寓前面的荷塘应该是绿水盈池,小荷“才露尖尖角”。我于是前往观看。啊,令我万分惊讶——荷塘里非但没有绿水盈池,荷叶片片,相反,那里居然是一片枯塘,芦苇丛生,杂草乱陈,中间竟然没有一丝荷花的影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能使百年荷塘沦落如此。据说,荷塘干涸和半干涸的状况已经有几年了,原因是缺水。泉水出水量降低,外界来水又要付费,所以只好任其干涸。

我不敢想象,在如此干涸的湖底泥土中,那花中君子的荷花如何能够生存?如果哪天或天降大雨,或泉水突涌,或有人发慈悲心捐款买水,荷塘里又复水波荡漾,碧液盈池,它们还有没有能力复活?无论如何,我祈望季荷不会死亡。我相信,尽管它们要经历炼狱,但它们一定能够复活!否则,以荷相传岂不成了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