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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儿呀,爹要走了,谁都要走这步路的,爹想得开,儿你也不要难过。爹咽了一口气后,你把爹埋到尖峰上你就是孝子了。儿子一直伏守在爹的床前,泪水婆娑,想爹是患的脑溢血,或者心肌梗死就好,爹无痛苦地走,儿女们也不看着爹的难受而难受。脑子清清楚楚的,就这么在爹的等待下和儿女的看护下,一个人绝了五谷,痛失原形,肿瘤慢慢地消灭了呼吸。爹有过千错万错,现在的爹全剩下好处了,儿子咬着牙,再不让眼泪流到脸上,他却不停地去上厕所。厕所在檐廊那头。天正下着雨。十五年前,儿子是爹的尾巴,父子俩一块到集市上去。太阳红光光照着,爹脱了毡帽,一颗硕大的剃得青白的脑袋发亮,两只虱就趴在后脑处;而且相垒在一块了。“爹,虱在头上××哩!”爹正要与熙熙攘攘的熟人打招呼,狠劲地一甩,将儿子牵襟的手甩掉了。“爹,真的是在××哩!”爹已经瞪了一眼,骂出一句粗土——其实是散佚在太白山的上古雅词——“避!”儿子就也生气了:“避就避,哪怕虱把你的头×烂哩!”从那时起,爹对于儿子失去了伟大的正确性。“德!”这是爹又在叫着儿子的乳名训斥了,“吃饭不要咂嘴,难堪,猪才吃得这么响的!”儿子的咂嘴声更大了,直至饭完,长舌还伸出来刷掉唇角的汤汁,弄出连续的响音。儿子正在兴趣地扫除院土,爹突然高兴,说今日没有给老爷画胡子了。儿子不作声,将扫除的土复又撒回原地,掀开了捶布石,石下面有两只青头蟋蟀,专心去以草拨逗了。爹动火起来,抓过儿子开始教训,教训是威严而长久的,儿子却抬起头说:“爹,你鼻子上的一颗清涕快掉下来了!”爹顿时终止训话,窝到一边去了。儿子到了恋爱的时节。爹认真地叮咛着恋爱就恋爱姣好的姑娘,不要与村中的年轻寡妇接触,免得平白遭人说三道四。儿子末了领回来的,却偏偏就是那个寡妇。雨还在下,儿子立在尿缸边上尿,尿得很多。他疑心是眼泪倒流进了肚里才有这么多的水又尿出来。病床上的爹并不知道天在下雨,他还以为这檐前长长久久的一溜吊线的水是儿子在尿,脑子里想象着那尿由一颗一颗滴珠组成落下去,他不懂得文章中的省略号,但感觉却与省略号的境界相同,便寻思他真的要死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将是一个缩小了的他,但这个他与他那么不和谐,事事产生着矛盾。父子是人生半路相遇的永不会统一的缘分吗?他已经琢磨了十多年自己的儿子,相拗的脾性是不可能改变了。既然你娶了寡妇做妻就安生去过你们的日月,却要吵闹,发凶性砸家具,越说媳妇快把锅拿开别让他砸了,一榔头就砸在锅上。“我的儿子会怎样处理我的后事呢?”爹操心的是这件事了。太白山七十二座尖峰,我的一生犹如在刀刃般的峰尖上度过,我不愿意在我另一个世界里仍住在刀刃上,儿子能满足我的意愿吗?“德,你还没尿完吗?”爹在竭力地呼唤了。儿子也错觉了屋檐的流水是自己在尿,慌忙返回床边。“爹,屋檐水流哩。”爹想把自己静静思考后要说的遗嘱告诉儿子,听了儿子的回答,认定儿子又是在拗着他说话了,长长地叹一口气,说:“儿呀,爹死后,爹求你把爹埋在那尖峰上,爹不愿埋在山下那一片平坦的洼地中,也不需要洼地四周植上松柏和鲜花,你记住了吗?”儿子点着头,看着爹微笑地闭了双目,安详长息。儿子号啕起来,突然悔恨起自己十多年执拗了老爹。“把我埋到尖峰上。”这是爹后一次对儿子的话,儿子不能再违背着爹的意愿啊!儿子邀请了众多的山民,开始将爹的棺木往尖峰上抬。尖峰高兀,路陡如刀,实在抬不上去,动用了很长很粗的铁绳牵着棺木往上拉,棺木虽然破裂,但爹是终于埋在了爹想埋的地方。少男一个人出去采药再没有回来,以为已经滚坡横死,他却在一个晚上给村里人托梦:他是在鸡肠沟的瀑布崖上做仙了,让村里的人忘记他的好处,也让他的家妻忘记曾嫌弃过她的坏处。第二天,村人都在议论这个梦,那人的家妻却忘不了丈夫,哭天号地,央求人们帮她去找回自己的男人。村里的人就一起去鸡肠沟。鸡肠沟乱石崩空,荆棘纵横,他们以前从未去过,果然在一处看见了那个崖。崖很高,仰头未看到其顶,长满了古木,古木上又缠绕了青藤。此时正是黄昏,夕阳映照,所有的男人都看见了崖头有一道瀑布流下来,很白,又很宽,扯得薄薄的如挑开的一面纱,风吹便飘。从那古木青藤的缝隙里看进去,却是许多白艳的东西,似乎是一群光着身子的人在那里洗澡,或者是从水中才沐浴出来坐卧在那里歇息。如果是人,什么人能有这么丰腴、这么白艳呢?托梦人说他是成了仙,仙境里没有这么多丰腴、白艳何以称作仙境呢?天下的瀑布能有这般白这般柔?于是,男人们的神色都变化,一时沉醉于非非之想中,样子发憨发痴。男人的变化,女人们觉察到了,但并未明白他们是怎么啦,因为她们未看懂隐在古木中的东西。但她们体会深的是自己只有一个丈夫,当男人们一步步往崖根下走时,她们各自拉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一位勇敢的少男坚持往前走,他是新婚不久的郎君。他往前走,新娘往后拖,郎君的力气毕竟大,倒将新娘反拖着越来越走近崖根,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远远站定的男女看见他们在崖根下的那块青石板上,突然衣服飘动起来,双脚开始离地,升浮如两片树叶一样到了空中,一尺高,三尺高,差不多八九尺高了,但他们却又定止了一刻,慢慢落下来。落下来也不容新娘挣扎,再一尺高,三尺高升浮空中,同样在七八尺的高度上定止片刻再落下来。这次新娘就一手抓住了石板后的一株树干,一手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大声呼救:帮帮我吧,难道你们看着我要成为寡妇吗?村人同情起这新婚的少妇,她虽然并不漂亮,但也并不丑到托梦人的那个家妻,年纪这么轻,真是不忍心让她做寡。并且,男人们都是看见了古木内的景象,那是人生美好的仙境,而自己的妻子已死死阻止了自己去享乐,那么,就不能允许和自己一样的这个男人单独一个去,况且他才是新婚,这个不知足的家伙!于是乎,所有的男人在女人的要求下一人拉一人排出长队拖那崖根的夫妇,将那郎君拉过来了,新娘开始咒骂他,用指甲抓破了他的脸。他们在劝解之中,真下了狠劲在郎君的身上偷击一拳或暗拧一把。少年郎君垂头丧气地回来,从此不爱自己的新妇。每日劳动回来,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抽烟,吆喝新妇端吃端喝,故意将自己的那根肉弄得勃起,却偏不赐舍。新妇特别注意起化妆打扮,但白粉遮不住脸黑,浑身枯瘦并不能白艳。有时主动上来与他玩耍,他只是灰不塌塌,偶尔干起来,怀着仇恨,报复般地野蛮击撞,要不也一定要吹灭了灯,满脑子里是那丰腴白艳的想象。这少男实在活得受罪了。他试图独自去一次鸡肠沟,但每次皆告失败。村中所有的女人都在监视着自己的男人,所有的男人也就在监视着其他的男人。这少男的行动每次刚要实施就被一些男人发觉,立即通报了新娘。新娘就越发仇恨那个已经做仙的男人,她联合了村中的女人,用灰在村四周撒一道灰线,不让那做仙男人的灵魂到村中游荡;各自将七彩绳儿系在自己丈夫的脖子上,以防做仙男人托梦诱惑。而且,她们仇恨仙人的遗孀,唾她,咒她,甚至唆使自己的丈夫去强奸她,使她成为村中男人的公共尿壶,而让那做仙男人的灵魂蒙遭侮辱。但少男还是偷偷地去了鸡肠沟。他背了猎枪和猎刀,说是去山林打猎而出走。他果然逆着鸡肠沟的方向去了山林,新娘和男人们暗中跟踪了半日后放心地回来,但少男在走出了遥远的路程之后又绕道去了鸡肠沟。他去到了崖根,也恰是一个黄昏,那古木青藤之内的东西看得真真切切。当他一走上那青石板,顿感到一种极强的吸力,身体为之轻盈,衣服鼓起犹如化羽,头发也水中浮草一样竖直摇曳。这一种美妙的体验使他立即想到了新婚夜的感觉,还未真正进入仙境就如此令人酥醉,他深深悟到了托梦人为什么宁肯抛弃家妻的缘由。他还未来得及捡起石板上的猎枪,双脚已离地三尺高了,他有点后悔不该将猎枪遗在这里,将来一定会被村人发觉他是到了仙境中去了而仇恨他。但这想法一闪即逝,他听着耳边的风声,甚至伸手抚摸了一下擦身而过的白云,身心透满了异常的幸福感。在愈来愈高的空中,那些丰腴白艳的东西越来越清晰了,突然觉得不应在背上还背着长长的猎刀,想拔下来丢到很远的洞中去,但他没有了力气,吸引力陡然增强,似乎是大坝底窟窿里的急流将他倏忽间吸了去。少男自然再没有回到村中去。首先是新娘惊慌了,接着是所有的男人都惊慌了。他们又是手拉手,甚至各自腰上系了绳索互相牵连着去了鸡肠沟。果然远远看见了青石板上的猎枪,他们统统哭了,新娘为丈夫的抛弃而哭,男人们为自己的命薄而哭,哭声遂变为骂声,骂得天摇地动。但是当他们集体站到了青石板上,谁也没有一点要升浮的感觉。先以为是大家连在一起分量太重,慢慢撒开手,解开绳索,还是没有感觉。大家都觉得奇怪了,男人们怀疑这一定是仙境中去了两个男人后已不需要更多的男人了,就吼叫着这世道的不公,而仙境也不公!有人喊:咱毁了这个崖!立即群情激愤,动手烧崖。崖上的草木燃烧了三天三夜,但因为有瀑布,仍有未烧尽的,而大火中那些黄羊、野猪乱跑乱窜,有的掉下崖来皮开肉绽,却没有什么人的惨叫。男人们背负了利斧开始登崖,见草就拔,逢木便砍,然后垂下绳索让别的人往上攀登。这项工作进行得十分艰巨,但无一人气馁,发誓攀到崖顶,彻底捣毁这个美好也可恶的地方。他们终于爬到了崖顶,四处搜索,就在瀑布旁的崖头上,发现了一个天然的洞窟。火并未烧到这里,但一片刺鼻的腥臭味。走进去,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腐烂在那里,在蟒蛇的腹部有一把刀戳出来。人们剥开蟒腹,里边是一个人尸,一半消化模糊,一半依稀可辨,正是那位少男。在洞后形成瀑布的山溪道上,满是一些浑圆的洁白的石头。少女这一个冬季,太白山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就下雪。下得很厚,又不肯消融,见风起舞蒙蒙,只好泼上水冻一夜,结一层一层冰块,用锨铲到阴沟去。年关将近,还不曾停止。有人蓦地发现雪不是雪,没有凌花,圆的方的不成规则,如脂溢型人的头屑,或者更像是牛皮癣患者的脱皮。人们就惊慌了:莫非是天在斑驳脱落。天确实在斑驳脱落。脱过了年关,在二月里还脱,在四月里还脱。害眼疾已失明了一目的娘在催促着儿子,没日子了,快去山顶寨求婚吧。后生把孝顺留下,背着娘的叮咛,直往山顶寨去。三年前,后生相中了山顶寨的一个少女,在山圪里两人亲了口。当少女感觉到一个木橛硬硬地顶在她的小腹时,一指头弹下去,骂道:“没道德!”戴顶针的手指有力,木橛遂蔫下去,原是没长骨的东西。后生却琢磨了那三个字,便正经去少女家求婚。但少女的娘掩了门,骂他是野种,你娘是独目难道也要遗传给我个单眼外孙?甚至还骂出一句不共戴天。现在,天要斑驳脱落了,还共什么天呢?勇敢的后生来到寨上。正是晚上,一群鸡皮鹤发的年迈人在看着天上的星月叹息,说天上的月亮比先前亮得多了,也大得多了。原来月亮是天的一个洞窟,一夜比一夜有了更多的星星,这是已经薄得不能再薄的天裂出的孔隙了。后生知道年迈人已无所谓,他没有时间参与这一场叹息,只是去找他的少女。但寨子里没有一个年轻人,打问之后方得知他们差不多于一个晚上都结婚了,这个还算美好的夜里,不愿辜负了时光,在寨后的树林子里取乐。他一阵心灰,却并未丧气,终于找到了少女。少女披散着长发,长发上是一个蜡梅编成的花环,妖妖地在树林子里骑着一头毛驴,一边唱着情歌,一边焦急地朝林外探望。他们碰在对面的时候,都为着对方的俊俏而吃惊了。他说,你是结婚了吗?她说当然是结婚了。他没了力气地喃喃,那么,你是在等着你的丈夫了。是等我的丈夫,她说,也是等所有爱过我的人。说罢了,又诡秘地笑,同时后生听到了一句“我知道你也会来的”。仅这一句话,后生勃发了狼一样的无畏,他们在毛驴的上下长长久久地接吻了。后生高兴的是少女毫无反抗,当看见她首先将外衣脱下铺在地上,还说了一句“能长在手心多方便,一握手就是了”,他倒微微有一些吃惊。世上急不可待的莫过于此了,但她却一定要他使用她带来的避孕套,他不愿意,他希望不合法的妻子能为他生出一个儿子来。她严肃异常,谁还生儿子,让自己的儿子降生下来受罪吗?这么争执着并没有结果。其实一切都发生了,他们几乎是昏过去几次,几次又苏醒过来。在少女的头脑里,满是一圈一圈的光环,她在光环中出入,喝到了新启的一罐陈年老醋,吃到了上好的卤猪肉,穿着一双宽鞋走过草地。她说:我的花骨朵儿绽了,我不亏做一场人人人了了了……声音由急转缓,高而滑低,遂化作颤音呻吟不已。从此后生被安置在树林里,少女天天送来吃的,吃饱了他的肚子,也吃饱了他的眼睛,吃饱了他的心。不免要想起那个古老的故事,说是一个男人被劫进女人的宫中,享受着王子一样的待遇,后却成为一堆药渣。现在的后生没有药渣的恐惧,倒做了一回王子。他在树林子里跳跃呼叫,如一头麝,为着自身的美丽和香气而兴奋。他甚至不再忧天,倒感念起天斑驳脱落的好处,竟也大大咧咧地走到寨子里,不害怕了少女的娘,还企望见一见少女的那一位小丈夫。寨子里的人并不恨他,并且全村人变得平和亲热,不再殴斗和吵架,虔悔着以前的残酷是因为制造了钱币。钱币就弃之如粪土了。善心的发现,将一切又都看作有了灵性,不再伐木,不再捕兽,连一棵草也不砍伤。天继续斑驳脱落,肤片一样的雪虽然已经不大了,但终还是在下。少女日日来幽会,换穿着所有的新衣。在越来越大而清的月亮下,他们或身子硬如木桩,或软若面条,全然淫浸于美妙的境界。他们原本不会作诗,此时却满腹诗意,每一次行乐都拣一蓬槲叶丛中,或是一株桦下,风前有鸟叫,径边乱花迷。后生在施爱中,看见雪似的天之肤片落在少女的长发上,花花白白地抖不掉,心中有一股冲动,想写些什么,便用她的发卡在桦皮上写道:谁在殷勤贺梨花昨也在撒今也在撒他还要再写下去,但已经困倦之极没一点力气,他软软地睡着了。少女小憩后首先醒过来,她没有戳醒后生,她喜欢男人这时候的憨相,回头却瞧见了桦皮上的诗句,竟也用发卡在上面写道:假作真来真作假认了梨花又恨梨花末了便高望清月,思想哪一日天不复在、地壳变化,这有诗的桦皮成为化石,而要被后世的什么什么动物视为文物了。不知过了多久,后生听见深沉的叹息而醒了,身边的少女,亲吻时粘上的那片草叶还粘在额上,却已泪流满面,遂拥少女在怀,却寻不出一句可安慰的言语。咱们数数那星星吧。后生寻着轻松的事要博得少女的欢心。这夜里只有星月,他不说明那是天斑驳后的孔隙。两个人就数起来,每一次和每一次的数目不同,似乎越数越多,他们怨恨起自己的算术成绩了。后生的想象力好,又说起他和老娘居住的房子,如何在午时激射有许多光柱,而每个光柱都活活地动。少女却立即想到了房顶的窟窿,没有笑起来,却沉沉地说:你要练缩身法的。是的,他的一切都是她所爱的,唯独怨恨的是他的个子,他的个子太高了。后生并不解她的意思,自作了聪明,说不是有个成语,天塌下来高个子撑吗?她狼一样凶恶地撕裂了他的嘴,咆哮着说不许再胡说八道,因为寨子里的人都习练这种功法了。后生自此练功,个子似乎萎缩下去。而不伐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不捕的野兽时常来咬死和吃掉家畜家禽,不砍伤的荒草已锈满了长庄稼的田地。老鼠多得无数,他一睡着就要啃他的脚丫子;有一次帽子放在那里三天,取时里面就有了一窝新生的崽子。后生有些愤恨,它们在这个时候,竟如此贪婪!这么想着,又陡然添一层悲哀,或许将来没有了天的世界上,主宰者就是这些东西吧?一日,少女再一次来到树林子,他将他的想法告诉了少女。少女没有说话,只是领他进寨子里去。寨子里再没有一个人,巷道中、墙根下到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他疑疑惑惑,少女却疯了一般地纵笑,一边笑着走一边剥脱一件件衣服,后来就赤条条一丝不挂了,爬到一座碾盘上的木板上,呼叫着他,央求着他。等后生也爬上去了,木板悠晃不已,如水石滑舟,如秋千送荡,他终于看清碾盘上铺着一层豌豆,原是寨中人奇妙的享乐用具。他们极快进入了境界,忘物又忘我,直弄翻了木板,两个人滚落到碾盘下的一堆乱石上。乱石堆的高低横侧恰正好适合了各种杂技,他们感到是那样的和谐,动作优美。他说,寨中的人呢,难道只有咱们两个人在快活?她说他们就在身下,在快活中都变成石头了。后生这才发现石头果然是双双接连在一起的。他想站起来细看,少女却并不让停歇,并叮咛着默默运作缩身的功法。后生全然明白了,于是加紧着力气,希望在极度的幸福里昏迷而变成石头,两个在所有石头中小的连接紧的石头。天仍在斑驳脱落。斑驳脱落就斑驳脱落吧。后生和少女已经变化为石头了,但兴奋的余热一时不能冷却。嘴是没有了,不能说话,耳朵仍活着并灵敏。他们在空阔的安静的山上听到了狼嚎和虎啸,听见了天斑驳脱落下来的肤片滴沥,突然又听到了两个人的吵架声。少女终于听出来了,那不是人声,是鬼语。一个鬼是早年死去的老村长,一个鬼是早年死去的副村长。他们两位领导活着的时候有路线之争,死了偏偏一个埋在村路的左边,一个埋在村路的右边,两个鬼就可以坐在各自的坟头上吵,吵得庄严而有趣。丈夫过了馒头疙瘩峁,漫走七里坪,然后是两岔沟口穿越黑松林,丈夫挑着货郎担儿走了。走了,给妇人留一身好力气,每日便消耗在砍柴、揽羊、吆牛耕耘挂在坡上的片田上。货担儿装满着针头线脑、胭脂头油,颤悠,颤悠,颤颤悠悠;一走十天,一走一月。转回来了,天就起浓雾,浓得化不开。夜里不点灯,宽阔的土炕上,短小精悍的丈夫在她身上做杂技,像个小猴猴。她求他不要再出去,日子已经滋润,她受不得黑着的夜,她听见猪圈里猪在饿得吭吭。他说也让我守一头猪吗?丈夫便又出门走。丈夫一走,天就放晴,炸着白太阳。又是一次丈夫回来,浓雾弥漫了天地,三步外什么也看不见,呼吸喉咙里发呛。雾直罩了七天七夜,丈夫出门上路了,雾倏忽散去,妇人第三天里突然头发乌黑起来,而且十分软,十分长,像泻出黑色瀑布。她每日早上只得站在高凳子上来梳理。因为梳理常常耽误了时光,等赶牛到了山上,太阳也快旋到中天了。她用剪刀把长发剪下,第二天却又长起来。扎条辫子垂到背后吧,林中采菌子又被树杈缠挂个不休。她只得从后领装在衣服里,再系在裤带上,恨她长了尾巴。丈夫回来了,补充了货品又出门上路。妇人觉得越来越吃得少,以为害了病。却并不觉哪儿疼,而腰一天天细起来,细如蜂腰。腰一细胸部也前鼓,屁股也后撅,走路直打晃,已经不能从山上背负一百四十斤的柴捆了。天哪,我还能生养出娃娃吗?丈夫在九月份又出去了。妇人的脸开始脱皮。一层一层脱。照镜子,当然没有了雀斑,白如粉团,却见太阳就疼。眼见着地里的荒草锈了庄稼,但她一去太阳光下锄薅,脸便疼,针扎的疼。丈夫一次次回来,一次次又出去,每去一趟,妇人的身子就要出现一次奇变。她的腿开始修长。她的牙齿小白如米。脖颈滚圆。肩头斜削。末了,一双脚迅速缩小。旧鞋成了船儿似的无法再穿,无论如何不能在山坡上跑来跑去地劳作了。妇人变得什么也干不成,她痛苦得在家里哭,哭自己是个废人了,要成为丈夫的拖累了,他原本不亲热我,往后又会怎样嫌弃呢?妇人终在一天上吊自尽。丈夫回来了,照例天生大雾。雾涌满了门道,妇人美丽绝伦地立于门框中。丈夫跑近去,雾遂淡化,看见了洞开的门框里妇人双脚悬地,一条绳索拴在框梁。丈夫号啕大叫,恨自己生无艳福,潸然泪下。泪水流湿了脸面,同时衣服也全然湿淋,将衣服脱去,前心后背竟露出十三个眼睛。寡妇一入冬就邪法儿地冷。石块都裂了,酥如糟糕。人不敢在屋外尿,出尿成冰棍儿撑在地上。太白山的男人耐不过女人,冬天里就死去许多。孩子,睡吧睡吧,一睡着全当死了,把什么苦愁都忘了。那爹就是睡着了吗?不要说爹。娘将一颗瘪枣塞进三岁孩子的口里,自己睡去。孩子嚼完瘪枣,馋兴未尽又吮了半晌的指头,拿眼在黑暗里瞧娘头顶上的一圈火焰,随即亦瞧见灯芯一般的一点火焰在屋梁上移动,认得那是一只小鼠。倏忽间听到一类声音,像是牛犁水田,又像是猫舔糨糊。后来就感觉到炕上有什么在蠕动。孩子看了看,竟是爹在娘的身上,爹和娘打架了!爹疯牛一般,一条一块的肌肉在背上隆起,急不可耐,牙在娘的嘴上啃,脸上啃;可怜的娘兀自闭眼,头发凌乱,浑身痉挛。孩子嫌爹太狠,要帮娘,拿拳头打爹的头,爹的头一下子就不动了。爹被打死了吗?孩子吓慌了,呆坐起定眼静看,后来就放下心,爹的头是死了,屁股还在活着。遂不管他们事体,安然复睡。天明起来,炕上睡着娘,娘把被角搂在怀里。却没见了爹。临夜,孩子又看见了爹。爹依旧在和娘打架。孩子亦不再帮娘,欣赏被头外边露出的娘的脚和爹的脚在蹭在磨在蹬,十分有趣。天明了炕下竟又只是娘的一双鞋和他的一双鞋。又一个晚上,娘与孩子坐上炕的时候,孩子问爹今夜还来吗?娘说爹不会来,永远也不会来了。娘骗人,你以为我没有看见爹每夜来打你吗?娘抱住了孩子,疑惑万状,遂面若土色,浑身直抖。他们守挨到半夜,却无动静,娘肯定了孩子在说梦话,于门窗上多加了横杠蒙头睡去。孩子不信爹不来的,等娘睡熟,仍睁着眼睛。果然爹又出现在炕上。爹一定是要和儿子捉迷藏了,赤着身子贴墙往娘那边挪。爹,这样会冷着身子的!因为爹的头上没有火焰。但爹不说话,腮帮子鼓鼓的。爹在被人抬着装进一口棺木中时口里是塞了两个核桃的。爹,那核桃还没吃吗?爹还是不说话,继续朝娘挪去。孩子就生气了,恨恨爹,继而又埋怨娘,怎么还要骗我说爹永远不会回来呢?孩子想让爹叫出声来,让娘惊醒而感到骗人的难堪,便手在炕头摸,摸出个东西向爹掷去。掷出去的竟是砖枕头,恰砸在爹身子中间的那个硬挺的东西上。娘醒过来。娘,我打着爹了。爹在哪儿?灯点亮了,却没有爹,但孩子发现爹贴在墙上的那个地方上,有一个光溜的木橛。你这孩子,钉一个木橛吓娘!娘在被窝里换下待洗的裤衩,挂在那木橛上。木橛潮潮的,娘说天要变了,木橛上也潮露水。翌日,娘携着孩子往山坡上的坟丘去焚纸,发现坟丘塌开一个洞。惊骇入洞,棺木早已开启,爹在里边睡得好好的,但身子中间的那个东西齐根没有了。孩子在与同伴玩耍时,将爹打娘的事说了出来。数年后,娘想改嫁,人都说她年轻,说她漂亮,人却都不娶她。公公夏天里,长得好稀的一个女人嫁给了采药翁的儿子。采药翁住在太白山南峰与北峰的夹沟里,环境优美,屋后有疏竹扶摇,门前涧水活活。傍晚霞光奇艳,女人喜欢独自下水沐浴,儿子在涧边瞧着一副耸奶和浑圆屁股唱歌,老翁于门槛上听着歌声,悠悠抽烟。八月份的第七个天,儿子去主峰上采药,炸雷打响,电火一疙瘩一疙瘩落下来撵。儿子躲进三块巨石下,火疙瘩在石头上击,儿子就压死在石头下。女人孝顺,不忍心撇公公,好歹伺候公公过。公公是个豁嘴,但除了豁嘴儿公公再没有缺点。夜里掩堂门安睡。公公在东间卧房,女人在西间卧房,的尿桶放在中间厅地。公公解溲了,咚咚乐律如屋檐吊水,女人在这边就醒过来。后来女人去解溲,乐律如渊中泉鸣,公公在那边声声入耳。日子过得很寡,也很幽静。傍晚又是霞光奇艳,女人照例去涧溪沐浴。涧边上没有唱歌人,公公呆呆在门槛上抽烟叶,抽得满口苦。黎明里,公公去涧中提水,水在他腿上痒痒地动,看见了数尾的白条子鱼。做了钓竿拉出一尾欲拿回去熬了汤让女人喝,却又放进水。公公似乎懂得了水为什么这么活,女人又为什么爱到水里去。公公告诉女子他要到儿子采过药的主峰上去采药,一去没有回来。女人天天盼公公回来,天天去涧溪里沐浴。女人在水中游,鱼也在水中游,便发现了一条娃娃鱼。娃娃鱼挺大,真像一个人,但女人并不觉得害怕。她抱着鱼嬉戏,手脚和鱼尾打溅水花,后来人和鱼全累了,静静地仰浮水面,月光照着他们的白肚皮子。女人等着公公回来告诉他涧溪中有了这条奇怪的娃娃鱼,但公公没有回来。十个月后,女人突然怀孕,生下一个女孩来。孩子什么都齐全,而嘴是豁唇。女人吓慌了,百思不解,她并没有交接任何男人,却怎么生下孩子来?且孩子又是个豁嘴?!女人在尿桶里溺死孩子,埋在了屋后土坡。又十个月,女人又生下一个豁嘴孩子。女人又在屋后的土坡埋了。再过了三个十月,屋后的土坡埋葬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豁嘴。公公永远不会回来了吗?或许公公明日一早就回来。女人已经极度地虚弱了,又一次将孩子埋在屋后土坡时,被散居于沟岔中的山民瞧见。他们剥光了她的衣服,用鞋底扇她的脸和她的下体。然后四处寻觅采药翁。终在溪边的泥沙中发现采药翁的药,哀叹他一定是受不了这女人的不贞而自溺。山民便把女人背负小石磨坠入涧溪。水碧清,女人坠下去,就游来了许多鱼,山民们惊骇着有一条极大的似人非人的鱼。自此,娃娃鱼为太白山一宝,山归于重点保护。村祖山北矻子坪的村里,一老翁高寿八十九岁,村人皆呼作爷。爷鸡皮鹤首,记不清近事能记清远事,爱吃硬的又咬不动硬的,一心欲尿得远却常常就淋在鞋上。因为年事高迈,村人尊敬,因为受敬,则敬而远之,爷活得寂寞无聊,兀自将唯独的一颗门牙包镶的金质牙壳取下来,装上去,又复取下。过罢十年,算起来爷是九十九岁。一茬人已老而死去,活上来的又一茬人却见爷头发由白转灰,除那颗门牙外又有槽牙。再过罢十年,一茬人再皆死去,另一茬活上来的人见爷头发由灰为黑,门牙齐整。如果不是镶有金牙,谁也不认为他是那个爷的。不能算作爷,村人即呼他伯。又过十年,又是一茬人见他脸色红润,叫他是叔。又又十年,又又又十年,八十年后,他同一帮顽童在村中爬高上低,闹得鸡犬不宁。一个秋天,太白山下阴雨,直下了三个月。一切无所事事,孩子们便在一起赌钱。正赌着,村口有人喊:公家抓赌来了!孩子们赌得真,没有了耳朵,只有凸出的眼泡。他已经输尽了,同伴欲开除他的赌资,他指着口里的那枚金牙,这不顶钱吗?执意再赌。抓赌人到了身边,孩子们才发觉,一哄散去。他又输了一顽童,顽童要金牙。他赖着不给,再赌一次,三求二赢。顽童说没牌了怎个赌?划拳赌。抓赌人在后边追,他们在前边跑,口里叫着拳数。抓赌人追不上不追了,他却还是又输一次。输了仍不给金牙。两人就绕着一座房子兜圈子。忽听房子里有妇人在呻吟,有老妪将一个男人推出门,说生娃不疼啥时疼。他忽地蹿上那家后窗台,不见了,追他的顽童撵过墙角不见人。瞧瞧树,树上卧只鸟儿。掀掀碌碡,碌碡下一丛黄芽儿草。猛地转过身,身后也没有。顽童呆若木鸡。恰屋里又噗的有响,产妇呻吟声止,老妪喊生下了生下了。这顽童骂过一句,烦恼忘却,便爬后窗去瞧稀奇。土炕上血水汪汪,浸一个婴儿,那婴儿却不哭。老妪说怎个不哭,用针扎人中,仍不哭。用手捏嘴,嘴张开了,掉出一枚金牙壳,哭声也哇地出来了。多少年后。这个村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村祖还在活着,却谁也不认识。自此他们没有了辈分。人人相见,各生畏惧,真说不得面前的这位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