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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文艺复兴时代气息

 

  在二十世纪晚期,蒋廷黻还是近代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失踪者”,1949年之前赫赫有九三八年十月,百里先生病逝广西宜山,我曾写了一篇悼念文字,称为“文艺复兴时代的典型人物”。我说: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特征,在那黎明时期的苏醒气息——朝气中,并不只是倾向到异教思潮。我觉得清末戊戌、辛亥以迄五四运动前后的思想波澜、人物性格和文艺复兴时代颇为相近。我把百里先生比作雷渥那德•文西。文艺复兴时代的人物,都是多方面的,多方面的兴趣和光芒。以文西而论,他是科学家、画家,又是雕塑家,又尝为工程师,在北意大利开了一条运河,又曾在米兰造了许多堡垒,又是音乐家、格物学家、军事学家,而且替后世的飞行设计,构了许多幻想图,够得上“多才多艺”四字的赞语。(这样多方面光芒的人物,在那时代还是很多,如米克兰哲罗,也是身兼绘画、雕塑、建筑、工程、诗人、生理剖解这些专门技术的。)百里一生既是军事学家,又为政论家,擅长文史研究,诗写得不错,字也写得很好,也是多方面的才能。他娓娓清谈,滔滔不绝,风趣横溢。他著《欧洲文艺复兴史》,对于那时期的气息,体会得很亲切,文字中流露着闪眼的光芒。

    我写了那段文章,后来读了张宗祥先生的纪念文。(张先生和百里先生,还有我的老师单不庵先生,为青年时相知契的三友。)他也说起:百里先生在甲午前除了习制艺八比,喜欢历史及小说。他曾劝张先生看《野叟曝言》,且诩诩以文素臣自居。张氏觉得文素臣贪多务能,不合他的理想。张氏又说:“百里此后政治、哲理、外交、美术,靡不研讨。不徒以兵学擅长,则少年时已基之矣。”也正好合了我的说法了。(《野叟曝言》,清江阴夏二铭所作。文白字素臣,“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江山,胸罗星斗。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流,却多情如宋玉;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扺掌谈兵,则伯仲诸葛;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殒谷。旁通历数,下视一行;间涉岐黄,肩随仲景。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

    百里先生,于我当然是师辈,因为查猛济兄和我都是单师的门徒。查兄和百里先生又是内亲。因此,我在上海就见过这位风云的前辈。有一天,那是“一•二八”战后的第三天,二月一日。他和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喝茶,翻开那天上海版的《每日新闻》,头条新闻是日本陆相觐见天皇的电讯。他沉吟了一下,对我们说:二月五日早晨,会有日军一师团到达上海参加作战了。他何以这么说呢?他说日陆相觐见天皇的意义是报告日军正式出战。依日本当前的运输能力,三天之间,可运输一个师团兵力、四万战斗兵及其装备到上海,所以他估计这一师团,五日可以投入战斗。(后来,他把这一估计,告诉了蔡廷锴将军。)果然,“一•二八”战役,日军的场反攻是从二月五日开始的,他估计得非常正确。我对于百里先生的钦佩,就是这么开始的。高子白先生悼诗中,有“论兵迈古闻中外,揽辔澄清志羽纶”句,也说百里是现代的诸葛呢。

 

    “无端急景凋年夜,到处低徊遇古人。瓶里赤心甘必大,墓前青草史来芬。雄狮伤后威犹在,白马归来画入神。如此人才如此事,回天一梦到新正。”这一首诗,百里先生自注:“闻孙(即张宗祥)要我写字,即录丁丑除夕在巴黎柏林间所感,装些外国古董给他看。”甘必大,法国元帅,他的心,还在瓶中供养着。史来芬(今译施里芬),德国军事学家,墓前无人扫除,乱草纵横,墓铸一狮,受伤倦卧。“白马”句,系指法国名画家画拿翁(即拿破仑)凯旋归来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八月间,汉口版《大公报》刊载了一篇不署名的文章《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这篇文章,真是轰动一时。稍微知道内幕的,都明白这是蒋百里先生的手笔。在一切宣传文字中,这是有内容,出于冷静观察,而以真挚感情来表达的杰出之作。

    百里先生把这故事托之于一段神话,说:“上一年冬间,我在柏林近郊绿林中散步,心里胡思乱想,又是旧习惯不适于新环境,看手表不过五点,但忘记了柏林冬天的早黑——结果迷失了道路,走了两点多钟,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免有点心慌。但是远远地望见了一个灯,只好向着那灯光走,找人家问路。哪知道灯光却在一小湖对面,又沿湖绕了一大圈,才到目的地。黑夜敲门(实在不过八点半),居然出来了一位老者,他的须发如银之白,他的两颊如婴之红,简直像仙人一般。他告诉我怎样走,怎样转弯,我那时仍旧弄不清楚。忽然心机一转,问他有电话没有,他说:‘有。’我说那就费心打电话叫一部车子来罢。他说:‘那么请客厅坐一坐等车吧。’一进客厅,就看见他许多中国日本的陈设,我同他就谈起东方事情来。哪知这位红颜白发的仙人,他的东方知识比我更来得高明。凡我所知道的,他没有不知道;他所知道的,我却不能像他那样深刻。比方说‘日本人不知道中国文化’等类,他还有《日本〈古事记〉研究》一稿,我看了竟是茫无头绪。我十分佩服他,从此就订了极深切的交情。这本书是我从他笔记中间,片段的摘出来而稍加以整理的。”这一段,托之于夜遇仙翁,说得很有趣。

    百里先生这篇文章,是借着莎士比亚的“汉姆来特”(今译哈姆雷特,下同)来着笔的。他说:“一群伟大的戏角,正在那里表演一场比汉姆来特更悲惨的悲剧。……古代的悲剧,是不可知的命运所注定的;现代的悲剧,是主人公性格的反映,是自造的;而目前这个大悲剧,却是两者兼而有之。”

依我们看法,他是懂得辩证发展的规律的,他说:“日本陆军的强,是世界少有的;海军的强,也是世界少有的,但是这两个强,加在一起,却等于弱。这可以说是不可知的公式,也可以说是性格的反映。”他说:“孔子作易,终于‘未济’,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种中国文化,日本人根本不懂,他却要自称东方主人翁?”这些话到今天看来,不正是先知的启示吗?

    远 见

    百里先生逝世时,黄任之(炎培)先生挽联中说:

 

天生兵学家,亦是天生文学家,嗟君历尽尘海风波,其才略至战时始显。

一个中国人,来写一篇日本人,留此后结晶文字,有光芒使敌胆为寒。

 

    这就把他的才学抱负都说出来了。当时,邵力子先生也括取蒋氏的《国防论》、《日本人》二书精义,写了挽联:

 

合万语为一言,信中国必有办法。

打败仗也还可,对日本切勿言和。

 

    蒋百里一生,关心国家命运,他虽是将帅门生遍天下,却是李广数奇,没有施展才略的机会,而念念不忘“国防”与“抗敌”,看得非常远,非常细密。当时,张仲老(一麐)曾对我们说起一件事:那时,他和梁漱溟先生都在重庆。(漱溟尊翁梁巨川先生和仲老是乙酉同年。)看报得百里病殁宜山噩讯,漱溟失声长叹。仲老问了缘由,漱溟说:“我五年前在邹平(山东),得百里先生电云将特地过访,覆到即行。漱溟素未识蒋,但闻其名,即覆电专诚相晤。百里如期至,乃适漱溟夫人病危弥留,无暇招待,百里参观后,不暇深谈。未几相遇于青岛,百里问我:‘君知我前至邹平之故乎?’漱溟曰:‘不知也。’乃曰:‘吾知中日之战,势不能免,胜败之分,一在械,一在人;论械则我不如敌,论人则我多于敌七八倍。然今日军事在民众总动员,而将士不过什之三。我国系农业社会,凡农民欲以民族主义动之不易明了;惟欲破坏其所据之乡村,则彼以生命相搏,故欲君于教育中注重于乡村。始吾所以专访邹平,欲告君之理由也。’今天他逝世了,我能不哀痛吗?”仲老说:“中国本少参谋人才,而若百里之学识,尤为军人中所的,这是朋友们所共同承认的。”

中日战争前夕,百里先生曾往日本考察一回,晤及士官老同学真崎、荒木诸人,知道中日关系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从地理及民族性看,湖南乃是中国的心脏,中国的乌克兰。一旦战事爆发,沿海一带首遭蹂躏,工业计划应着眼于山岳地带,而便利防空及军事守险,应以南岳为工业核心。百里和实业部专员讨论炼钢计划说:初步小型工厂,可设于安徽的马鞍山,大冶的铁和安徽的煤,运起来都很便利,一旦发生对外战争,九江以下都不是安全区,炼钢厂应该设于株州以南,郴州以北;而萍乡的煤,宁乡、醴陵、永兴的铁,质量都是合用的。他曾主张向美大量购买柴油(那时油价比自来水稍贵),而设储油池于庐山、衡山及武陵山脉川湘边境。(油池设在山洞中,以防敌机轰炸。)他说中日战争发生,大本营应设在芷江、洪江一带,那一地区有森林,有矿产,又有沅江流贯其间,乃是天然的国防地带。(空军基地设在昆明。)在“七七事变”前一年,他能作出这样的军事设计,可说是远见了。

 

第二章 李广数奇

 

    汉代大史家司马迁,写了许多篇出色的传记,其中出色的一篇,便是“李广列传”。李广原是他的至亲,一生立了那么多战功,可是命运不济,一生终无封侯之望。有一回,他和“望气”(相命家)闲谈,说:“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相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耶?且固命也!”百里先生,他是不相信命运的。但他一生怀才不遇,朋友们都有李广数奇之叹。

    百里先生,日本士官第三期毕业生,和他同期的有蔡锷、李烈钧、张澜(民盟主席)、许崇智、蒋尊簋,都是后来的知名之士。他和百器(即尊簋),都是浙江人(百器,浙东诸暨人)。太炎先生许为“浙之二蒋,倾国倾城”。他以步兵科名毕业,天皇赐刀褒奖,日本人引为了不得的光荣。①(他和日本军人荒木贞夫、小矶国昭,都是同期同学。)他回国后,由于他的老师陈仲恕的推荐,到东北入赵尔巽幕府,任督练公所(训练新军机构)的总参议(即参谋长)。那时,关外旧军首领,如张勋、张作霖,嫉忌新军,视百里如眼中钉,必欲去之而后快。百里默察情势,只留了三个月,便托词深造,向赵帅陈请,和宁调元、张孝准一同到德国去实习陆军了。(光绪三十二年,彰德观操后成行。)

在德国实习时期,百里在德国第七军任实习连长。那时的统帅正是兴登堡将军,军长马金生上将,都是一时名将。驻防伊堡司瓦德(Eberswalde)时,兴登堡特地召见这位年轻连长,拍拍他的肩膀说:“拿破仑生前曾经说过:东方就要产生伟大的将星了,看来就会应在你的身上吧!”百里年轻气壮,也颇以此自负。他的德语说得不怎么好,他念的德国诗,却铿锵有致,能达诗情,也可见他的文学修养。

    一九一二年冬天,百里继任保定军校校长,在保定军史上是一件大事,在百里一生也是一件大事。有人以为百里是保定军校任校长,那是说错的。保定军校,成立于前清末年,荫昌将军所创办。首任校长赵理泰,系北洋派老军官,段祺瑞的亲信。年轻学生不满赵校长的腐败老朽,发生驱逐校长风潮。袁世凯便信了荫昌的话,任百里为校长。(荫氏为百里老师,那时任总统府的侍从武官长。)可是,在“袁与段”“新与旧”的门户之见中,百里虽有整顿校风军风的决心,依旧一筹莫展,百里入京请款无着,曾迫而自杀。那一响枪声,振奋了保定员生的奋发精神。他担任校长的时期虽不久,却使保定军校学生,永远记住这的校长了。

    在北洋军阀的末运,一九二六年前后,百里先做了吴佩孚的参谋长,接着又做了孙传芳的参谋长,都挽救不了日薄西山的终局。后来唐生智反蒋的运动,百里也参加幕后的活动。因此,他在南京,也经过一段时期的囚居生活。总之,他的军运永不亨通,一生只做幕僚长,而所帮助的又是走霉运的人物。说起来,可能和他所参与的研究系的政治命运有关,这也一言难尽的。

    西安事变后,百里才和国民党有了进一步的关系,由“尊”而“亲”,由“亲”而“信”,蒋氏(介石)居然把自己兼任的陆军大学校长职位,让他来担任,好似他的库运已经走完了。哪知任职未数月,便在宜山病逝了,命矣夫!

    太史公李广传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这话,倒可以作为百里先生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