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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太阳穿透雾霾,把暖暖的光打在我们身上。

“外婆”摘下了戴在头顶上的黑色棒球帽,帽檐已经残破,她搔了搔头皮,我看见她光光的头皮上已经冒出了好多黑黑白白的短发茬。

“这是我外孙女化疗时戴过的帽子,我一直留着,不舍得戴,只是后来,又回到那个儿童血液病中心,才又翻出来戴的,你看,都破了……”“外婆”无限怜爱地用指肚触抚着帽檐残破的地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一次次化疗,我外孙女的一头秀发不见了,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剃光头的,十年了……十年来,留光头,戴帽子,抽烟。”

我想起了百灵的那顶黑色的棒球帽。尽管“外婆”讲述的故事越来越无法和我所知道的百灵的故事相互重叠印证,可是,我内心里仍然无法阻止自己把这两个同样喜欢歌唱的孩子当作一个人。

“外婆”讲述了另外一个让人悲伤而又温暖的故事,可是,我还是觉得,我是在听十年后的外婆在讲那个叫做百灵的女孩儿。

“退休后,我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去想我的孩子,”“外婆”擤了擤鼻子,说,“女儿家离医院近,我总觉得,这个医院里还有我外孙女留下的气息,反正没事儿,就办了健康证,来医院做护工……”

“后来,工作之余,就做起了志愿者?”我问道。

“那是一个偶然,我得谢谢那个孩子,我在心里叫她‘千纸鹤’。”

“千纸鹤?”

“千纸鹤”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儿,她得了急性白血病,那时“外婆”刚好在“千纸鹤”的邻床做护工,邻床是一个男孩,父母都要上班,所以,许多事情都由“外婆”来做。陪伴“千纸鹤”的是她的爸爸,那是一个一脸愁容憔悴不堪的男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常常在“千纸鹤”睡着的时候默默地掉眼泪,有时,眼泪流着流着竟然睡着了……

“外婆”常常就顺手把许多该是爸爸做的事儿给做了,比如说清洗“千纸鹤”换下来的衣服啊,用热水替“千纸鹤”拭擦身体啊——白血病患者常常容易体虚出汗,打针的时候帮忙喂饭啊,打完针后叫护士啊什么的。

“千纸鹤”是一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儿,“外婆”又鼓励“千纸鹤”在下午不打针的时候去活动室玩儿,并且告诉女孩儿,“外婆”笨,不会折纸,想要几只“千纸鹤”……

有一天,“外婆”发现“千纸鹤”的爸爸一个人背对着病床沉默了好久,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烟盒,可是,里面却并没有烟。

“外婆”就拉了拉爸爸,然后把自己抽了一半的那盒香烟递给他。

爸爸愣了一下,接过烟盒,踱步到走廊尽头的抽烟区,“外婆”也跟了过去。

“她妈妈得了宫颈癌……”男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绝望地说着。

 

12

 

“外婆”愣在那里,举着手中的香烟,忘记了点燃,嘴巴微张,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夫妻俩在安徽打工,孩子查出白血病后一起来到这里,老婆身体不好,先前以为只是普通妇科病,总是一拖再拖。女儿住院后,我们原计划妈妈照顾女儿,我呢,就在武汉找份零工挣点钱,可是,老婆病倒了,一查,竟然是宫颈癌,女儿在三楼住院,老婆在十七楼住院,都要钱,你说,我该怎么办?”爸爸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无望地举了举手说,“每天钱都‘哗啦啦’地往外流,像是从我身上流出的血……现在,血流干了。”

爸爸扯着满头乱蓬蓬的短发,然后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

那是一双干体力活儿的手,骨骼粗大,指关节变形,手指的伤痕和经年的尘灰成为了皮肤的一部分,大拇指指甲里还有受伤后留下的黑色淤血……

“外婆”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但是,爸爸一分钱也没有收下,只收下了“外婆”递给他的那半盒香烟。

“千纸鹤”的爸爸更加沉默,一双脸颊刀削过一般,紧抿的嘴唇苍白,牙关紧咬,瘦弱的双肩扛不起命运的重压。

“千纸鹤”明天就要出院,爸爸默默地为她办理着出院手续。

第二天,“外婆”揣着自己积攒下来的六千块钱来到病房的时候,“千纸鹤”的床铺已经空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玻璃罐,里面全是叠好的五颜六色的千纸鹤。病房里的男孩告诉“外婆”,那是送给她的。

玻璃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喏,就是这张纸条,”“外婆”从钱夹子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打开后大小和一张明信片差不多。

“外婆,你说你喜欢千纸鹤,这是送给你的。我听说,每一个纸鹤都代表一个心愿,一份祝福,你把多出来的纸鹤分给病房里的小伙伴们,我希望他们的病都好起来,像我一样,早点出院……”

孩子的字迹,用粉紫色的水彩笔写的。

“外婆”抱着那罐千纸鹤疯了一般喊着“救救孩子!”满医院地寻找离去不久的“千纸鹤”——“千纸鹤”睡过的病床还留有孩子的余温。

“千纸鹤”不知道绝望的父亲放弃了治疗,她以为自己病好了,出院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滑到唇边。

那几天,“外婆”都像疯了一样,逢人就喊“救救孩子!”后来,“千纸鹤”还真的因此而得救了。

“外婆”一直抱着那罐千纸鹤,找到了报社,后来媒体报道后,一位企业家愿意出资资助“千纸鹤”,当“千纸鹤”重新回到病房的时候,她送给了“外婆”一玻璃罐玻璃彩纸折叠的小星星。

“外婆,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星星吗?因为你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给了我光明。”

“那是两年前的事儿了,”外婆又点燃一颗烟,吸了一口,扬扬手说,“早晚都得戒掉,我现在在医院已经不抽烟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做一个你们所谓的‘志愿者’,其实,他们,尤其是那些普通甚至贫困的家庭,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钱,只有钱才能救得他们的命……”

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呢,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外婆”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大概是教了一辈子的书,我喜欢孩子们,再说,做这些事儿的时候,我真的觉得那些孩子全都是我的外孙女儿!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梦想,那就是我愿意一直陪伴着那些孩子们,不管他们是痊愈,还是,后离开这个世界……”

一只灰色的小鸟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落在长椅旁边的法国梧桐上婉转地鸣唱。我和“外婆”一起盯着那只小鸟看。

“如果,有一天,一只鸟儿不知道从哪儿飞来了,落在这棵树上,整理完自己的羽毛之后,婉转地啼鸣,然后,又飞走了,可是,谁知道它曾经来过?”

抽着烟的“外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