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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在深圳举办的市民讲坛上讲曾国藩。讲座完后,有听众向我提问题:曾国藩喜欢做什么事?他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曾国藩喜欢做的事是吟诗作文,他的人生目标是做一个优秀作家。话音刚落,全场哄堂大笑,随即鼓起掌来。我想我的这个回答一定出乎大家的意外。可能他们以为曾国藩的人生理想是做圣贤,退一步也要做大政治家。有的听众也许以为我是在玩幽默,因为我是个作家。当然,其中也会有不少文学爱好者,他们为这个回答而兴奋。不管出自何种原因而大笑,我能感觉到这个回答给大家带来了快乐,因为跟圣贤比起来,作家毕竟与芸芸众生贴近亲切。

其实,我的回答是很认真的,也自认为符合曾氏的本意。这有大量的证据可以作为支撑。

我们从曾氏喜欢读的书来看。

道光二十四年三月,他在给诸弟的家书中开列一张他平日的熟读书目:《易经》《诗经》《史记》《明史》《屈子》《庄子》以及杜诗韩文。八种书中诗文占了一半,《史记》半是历史半是文学,《庄子》则半是哲学半是文学。如果将这层因素考虑进去,则诗文的分量就更重。

他说人生有三乐,乐是“读书声出金石,飘飘意远”。哪些书让他读时声出金石呢?他说:“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不能探其深远之韵。”由此可知让他读出声音来的书都是文学作品。这个“乐”到底有多大,我们听听他的回答:“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胸襟,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因具有诗人那种高淡胸襟所获得的精神快乐,虽南面为王也不可取代。

我们从他所编的书来看。

他一生编了两部大书。一部曰《十八家诗钞》,一部曰《经史百家杂钞》。这两部书皆起念于翰林院,完成于军营,耗时达十余年。他在政务丛杂、戎马倥偬之际,为何要花费极大心血与精力来编前人的诗文?答案只有一个:他从心里喜欢文学!

有力的支撑当然是他本人留下的文字。他留下的文字虽然很多,但绝大部分是奏折、批牍以及与官场士林联系的信函,这些都是公务文书,属于私人著述的只有一部诗文集。当时不少大吏都喜欢从事经学史学研究,因为经史之学才是正经学问。遗憾的是,曾氏没有这些方面的专著。说曾氏忙,没有时间为之,固然也是理由,但关键的原因不在这里。他在翰林院七八年,为时并不短,如果要写,完全可以写出一两部书来。这说明曾氏的心不在此。他说早年在京师时读《易经》昏昏欲睡,而读李白的诗则意气飞扬,足见他的心思不在哲学上。他的心思在哪里呢?他说:“惟古文与诗二者用功颇深,探索颇苦,而未能介然用之,独辟康庄,古文尤确有依据,若遽先朝露,则寸心所得遂成广陵之散。”原来,他艰难探索、刻苦力行的,是诗和古文的研究与创作。他的确是在孜孜以求做一个作家!

他要做一个什么级别的作家呢?

咸丰十一年八月,胡林翼去世。此事引发湘军集团的集体悲哀,湘军高层纷纷以诗文挽联来寄托哀思。左宗棠写了一篇《祭润帅文》,寄给曾氏看。曾氏在这年十月二十九日给左氏复信,说读你的这篇文章,是愈读愈妙,哀婉之情、雄深之气,再加上诙诡之趣,差不多可与韩昌黎、曾文节鼎足而三。一个月后,他给李续宜写信,又说李的奏稿将刚劲寓于和平之中,可与曾文节并驾齐驱。同时又告诉李,他给左宗棠的信里也提到曾文节,而且说这是给左的极高待遇。有趣的是,他还要问李:你道曾文节是谁?

清制,有翰林功名且官居二品以上者,死后可得“文”之谥,至于“文”后的那个字则要依本人生前的事迹定。因战事而死,通常可得一个“节”字。如咸丰十年因太平军攻打杭州而投水自杀的戴熙,死后被谥为文节。曾氏是做好死于战事准备的。曾文节,显然是他的夫子自道。这位老夫子要明白地告诉世人:曾文节就是今天的韩愈,谁能与曾文节相提并论,那就是极好的文章。

这诚然是曾氏的风趣,但曾氏渴望做今世韩愈之心,不也昭然若揭了吗?

这位以当世韩愈自命的曾文节,为后人留下三百二十余首诗、一百四十余篇文章、一百七十余副联语。他的诗作被称为开拓了晚清的宋诗运动。他的文章,被公认为代表晚清桐城文派的成就,他本人则成为湘乡文派的开宗立派者。有意思的是,当代著名学者南怀瑾认为清代的联语可以与唐诗宋词并列,而清联的代表人物则是曾国藩与左宗棠。如果南氏此说能得到学术界的认可,那么,曾氏将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很高的地位。曾氏喜为联语,但并没有把它看得很重。一百多年后,居然能得到后人的这等评价,这大概是曾氏生时没有料到的事。

笔者从新版曾氏全集中选取诗一百三十五首、词两阕、联语四十四副、文章四十七篇,着重在写作背景与笔者自己的浅薄理解两个方面,给读者一些评点,希望能有助于读者对曾氏诗文的阅读与欣赏。

 

岁暮杂感十首

原文

芒鞋镇日踏春还,残腊将更却等闲。三百六旬同逝水,

四千余里说家山。缁尘已自沾京雒,羌笛何须怨玉关。

为报南来新雁到,故乡消息在云间。

 

高嵋山下是侬家,岁岁年年斗物华。老柏有情还忆我,

夭桃无语自开花。几回南国思红豆,曾记西风浣碧纱。

是故园难忘处,待莺亭畔路三叉。

 

莽莽寒山匝四围,眼穿望不到庭闱。絮漂江浦无人管,

草绿湖南有梦归。乡思怕听残漏转,逸情欲逐乱云飞。

敬从九烈神君诉,游子于今要换衣。

 

去年此际赋长征,豪气思屠大海鲸。湖上三更邀月饮,

天边万岭挟舟行。竟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刬不平。

偏是东皇来去易,又吹草绿满蓬瀛。

 

纷纷节候尽平常,西舍东家底事忙?十二万年都小劫,

七千余岁亦中殇。蜉蝣身世知何极,胡蝶梦魂又一场。

少昊笑侬情太寡,故堆锦绣富春光。

 

韶华弹指总悠悠,我到人间廿五秋。自愧望洋迷学海,

更无清福住糟邱。尊前瓦注曾千局,脚底红尘即九州。

自笑此身何处著,笙歌丛里合闲游。

 

为臧为否两蹉跎,搔首乾坤踏踏歌。万事拼同骈拇视,

浮生无奈茧丝多。频年踪迹随波谲,大半光阴被墨磨。

匣里龙泉吟不住,问予何日斫蛟鼍。

 

旧雨曾遗尺鲤鱼,经年不报意何如?自从三益睽违久,

学得五君世态疏。碧树那知离别憾,青灯偏照故人书。

殷勤护惜金炉鸭,香火因缘付与渠。

 

拟学坡公馈岁诗,花笺何处寄相思?阳和未老貂先敝,

暖气初回鸟竟知。游子情怀随地远,天家雨露及时施。

小儒莫献升平颂,幸傍龙楼睹上仪。

 

咚咚岁鼓走轻雷,竹马儿童彩戏才。仙仗九重围雾住,

宫花一万锁烟开。迷离佳气从空绕,不断狂香拂面来。

我比春风尤放荡,长安日日骋龙媒。

 

评点  满怀思念与憧憬的北漂青年

道光十四年,二十四岁的曾氏中举。这年秋天,他来到北京,参加隔年春天的礼部正科会试。遗憾的是,曾氏未考中。道光十六年为恩科会试,这是一个好机会,出于金钱与时间的双重考虑,曾氏选择留在京师,寓居长郡会馆,读书、温习功课,业余则游览京师名胜,以待来科再试。这年十二月,在寒冷而寂寞的古都,曾氏写了十首满腹感慨的七律。

首。说的是一年来每天都在思念家乡。在信息传播不发达的那个时代,只能把思念之情寄托在虚拟的鱼雁传书上。“为报南来新雁到,故乡消息在云间”,是这首诗的佳句。

第二首。写的是高嵋山下的故居,以柏树、桃花、红豆、浣纱作为载体,承载着浓烈的乡情。

第三首。写的是诗人急不可耐的如箭归心。

第四首。回味去年赴京时的满腔豪迈。“竟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刬不平。”天下无不可为的年少轻狂心态,在这两句诗中得到很好的表现。

第五首。“蜉蝣身世知何极,胡蝶梦魂又一场。”转眼间,一年时光就这样过去了。韶华易逝,这是所有珍惜生命的青年永恒的苦恼。

第六首。前途茫茫,现实无奈:“脚底红尘即九州。”

第七首。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功名的获得太不容易了,至于人生理想的实现,那更是遥遥无期:“匣里龙泉吟不住,问予何日斫蛟鼍。”

第八首。在京师怀念旧时友人。“青灯偏照故人书”,写的是眼前实景,却诗意馥郁。这就是好诗。读来明白如话,细品余音袅袅。看似妙手偶得,背后可能拈断数根须。

第九首。渴望朝廷施恩,明年高中。诗人没有料到的是,会试再次告罢。

第十首。写的是京师年节之气氛。龙媒,即骏马,曾氏可以雇马代步,观看北京城的迎新文艺表演,可见曾氏在京中的生活尚不十分困窘。

一个满怀对家乡的思念、对下科会试强烈期待的湖湘北漂青年的形象,生动地活跃在这十首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