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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   魂

 

张家村前边有一条公路,往南通地区,往北通县城,村里人赶集进城、走亲访友都很方便。可惜是条黄土路,大小一阵雨,就变成了泥水路。齐脚踝深的泥浆,又粘又滑,不要说汽车不通了,空人也难行走。谁家大小没个事,能不出门?生病的要抓药,没盐吃的要去供销社,亲戚家有个红白喜事要去看看,小孩们一天三晌要去上学。人们难死了,愁坏了。没路可走,只好眼巴巴地盼着男人跌跤。根据几千年的传说:女人跌跤,天还要下,男人跌跤,天要放晴。逢到雨天,村里人会眉开眼笑地互相报喜:“天要晴了,张三哥跌跤了!”当然,也会愁眉苦脸地互相报忧:“天还要下啊,李二嫂跌跤了!”至于跌跤的人伤筋动骨了没有,谁也没心打听。只有碰上男女都跌跤了,人们才肯费上一番心思,去调查,去分析,看看谁跌在先,谁跌在后,谁跌得轻,谁跌得重。然后就展开一场争论,争得面红耳赤,也得不出个是晴是雨的结论,到底还得听天由命。

不知男人们跌了几万次、女人们跌了几万次之后,突然传来了好消息:要修沥青路了。开头,人们奔走相告,村里充满了欢乐。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修沥青路的话虽然还不断提说,却一直不见动作。这期间不知又下了多少场雨,把人们的热心早就浇凉了。因为只说不办的好话听多了,耳朵里磨出了茧子,人们没有了希望,倒也没有了失望,对沥青路也不再想了。碰到雨天,大家的希望还是盼着男人们多跌跤。

有一天,大路上突然来了一群拿标杆的人,这里瞄瞄,那里划划,看样子要玩真的了。村里人又来了劲,成群结队围上去看热闹,还主动送茶送水,打听啥时候动工,巴不得立时就走在沥青路上。

又过了几天,公社干部老王来了。老王五十来岁,在农村干了三十年,对老百姓的心思熟透了。熟能生巧,再艰巨的任务到他手里都易如反掌。他来了就匆匆忙忙召开群众大会,洋洋得意地讲道:“前些年有句顺口溜,说有四种人吃得开:听诊器,方向盘,当大官,掌实权。如今咱老王也吃开了,抽到沥青路指挥部专管石头,咋样,是名副其实的‘石权’吧!”

大家被逗笑了,笑得脸上都开了花。

老王又连哄带吓地讲下去:“反对修沥青路的举手!没有,都赞成,好!不过,光心里赞成不中,嘴里赞成也不中,真赞成假赞成得看行动。行动是啥?男女老少每人砸三百斤石子。啥呀,太多了?你还要良心不要?叫我看还太少了。三百斤,管你们子孙万代走下去,要不是社会主义好,你上哪一国也找不来这个便宜!三百斤,一个月内交齐,一两也不能少,一天也不准拖。砸多大呢?说洋的讲厘米,你们也不懂,咱说土的,一律要指头蛋一般大的。我可知道你们好打折扣,咱丑话先说头里,这一回可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硬底子硬帮,没有一丝一毫的空,硬碰硬,实打实。谁敢砸得大了,可别怪我老王翻脸不认人,到时候有你们好吃的果子!”

老王讲得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大家却听得比风还轻比棉花还软。人们嘻嘻哈哈,全不放在心上,女人们照样做针线,男人们照样耍笑打趣,老年人照样塌下眼皮养神。

只有一个人当真,那就是老党员张老七。张老七年近花甲了。他二十岁那一年秋天,下了七七四十九天连阴雨,下得路上成了糨糊,下得磨不成粮食,打不成柴,家家烧锅断顿,人人叫苦连天。说来也怪,一连下了几十天雨,却没有一个男人跌跤。张老七心地又慈又软,见不得人们愁眉苦脸,为了给大家解忧排难,就悄悄下了决心,要以自己的疼痛去换取全村的欢乐。他故意走东家串西家,哪里路滑,哪里泥深,他偏去哪里。老天不负苦心人,当他去村头看水时,果然跌了一跤,跌得好重,断了踝骨。他被抬回家里时,听着人们大呼小叫奔走告喜:“好消息!好消息!张老七跌跤了,跌得可狠了,天可要晴了!”他疼得大汗淋淋,泪水涟涟。可是,一听见人们如此高兴,却不由得笑了。从此,他就巴着盼着有一条不分晴雨都能畅通的大路。如今真要修路了,他高兴坏了。他听老王讲话听得入迷了,像庙里的笑脸罗汉一样,纹丝不动,笑脸上张开着笑嘴,笑嘴角往下淌着长道短道涎水。当听到要指头蛋大小时,他伸出粗大的双手,低头看着,人们看着他的傻相呆样,窃窃私语,心里嘲笑他是个二百五,好哄。张老七没有发觉人们在看他的洋相,一直呆呆地听到散会。老王要走了,他才急急地站起来,拖着一条瘸腿,踉踉跄跄追上去,叫道:“老王,等等!”

老王回头站住,问:“啥事?”

“啥事?”张老七盯住他,认真地质问道,“你光说要指头蛋大,一个巴掌五个指头,是大拇指头呀是小拇指头?不说清,将来差劲可大了,用不成了咋办?”

“真是个老古板、死心眼!”老王被问住了,脸上一阵泛红,在肚里骂了一句。迟疑了一阵,摆出行家姿态,说:“你这个意见很好,好得很,要不将来就会误了大事。究竟要砸多大呢?”他环顾左右,板上钉钉地说,“要砸得比大拇指头小点,比小拇指头大点。”

“像中拇指头咋样?”张老七一追到底。

“对,对。”老王连连应付着走了。

“这多好,说清了,大家心里有了准,省得砸得不合格。”张老七像挽救了一场重大事故,对周围的人嘱咐道,“都听见了吧,回去都按这个标准砸,保你们返不了工!”人们看着他这副认真的样子,不屑地哈哈笑着走了。

从这天开始,村里忙开了,家家户户响起了砸石声。张老七有个闺女,在地区干事,是个孝女,几次来信叫他去看看世面,享享清福,让她尽尽孝心。他本来就要去的,现在却坚决不去了,说是修路要紧,要留在家里为子孙造福。他去河里选了坚硬的石头,让儿子春生拉回家。他家四口人,儿子要下地,媳妇忙家务,孙女在上学,一千二百斤的石子任务他要全包了。他抡起十斤重的大铁锤,把大块石头砸成小块,又坐下去扬起小锤,把小块石头破碎成中拇指头大。十锤,百锤,千锤,万锤,砸着,砸着。每天天不明起来,半夜不睡,除了三顿饭外,就一直坐在那里砸呀砸呀。一天不知砸了几万锤,才砸出三四十斤石子。手指震肿了,手背震得裂开了纵横交错的口子,长道短道流血,血染红了雪白的石子。儿子春生收工回来,看见爹爹的手,心疼地说:“ 爹,我砸一会儿!”张老七不肯,头也不抬,生怕误了一锤,砸着说:“冬天风大,你把手震裂了,咋到野地里做活?”

媳妇宛夏刷罢锅,喂了猪,走到厢房,呆呆地看着公公的手,求告道:“爹,你歇歇,我砸!”张老七不肯,连看她一眼都不看,砸着说:“你要做饭,手震开了口子,咋和面洗碗?”

孙女小侠放学回来,看见爷爷的手忍不住哭了,弯腰夺锤,说:“爷,叫我砸吧!”张老七心疼孙女,推开她,砸着说:“你皮嫩,手震疼了咋写字?”

张老七一坐一整天,一坐一整天,整整砸了十天,大门没出,面前堆起了一堆石子。每逢身困手乏的时候,他就抓起一把石子自我欣赏地看着,好像面前伸展开了一条晴雨畅通的大道,疲劳马上就消失了。他砸着石子不由想起了往事,便自我嘲笑着。真傻!当年咋会那样迷信,竟然想用自己的跌跤去给大家换取天晴路干,结果落了个终生残疾,泥路还是照旧泥路。他觉着这一回才是正正经经地办好事,就是累断了腰,震烂了皮肉,也是值得的。这天半夜,儿子和媳妇醒来,听见怒吼的风声中夹着叮叮的锤声。锤声一声紧一声,一声重一声,锤锤都砸在儿子和媳妇的心口上。媳妇好像看见了公公冻得发抖的手,叹道:“咱们在被窝里还冷,爹是不要命了!”

儿子好像看见爹爹干枯的身躯,担心地说:“爹这一阵子瘦多了,我真怕……”

媳妇怜惜地埋怨道:“这两天我挨家挨户看了,人家砸的都是多大。谁像他的心眼这么死劲,上级说个啥就信个啥,一点也不灵醒。”

儿子想想说:“是啊,得想个办法,叫他灵醒灵醒。”第二天早上,小侠放学回来,爹把她叫到一边咕叽了几句,她高兴得蹦到厢房里,一头扎到爷爷怀里,闹着要吃糖。她是张老七的心尖肉,他忙掏出一角钱,叫她去买。小侠不接,硬要和他一块去买。张老七被缠磨不过,只好放下铁锤,和小侠一块去张富胜家。张富胜开了个家庭代销点,一边砸石子,一边卖东西,一举两得。张老七买了糖要走,小侠弯腰抓了一把石子伸到他面前,叫道:“爷,你看看人家砸多大呀,谁像你!”

张老七接过石子看看,都像大枣一样,比上级定的标准大一倍也不止。他不由睁大了眼瞪着张富胜质问道:“你咋砸这么大?”

张富胜不在话下地说:“大?我还嫌太小了哩!”

张老七不满地批评道:“上级咋说的,你没听见呀?”

“上级说的就没虚头了?”

“你这是啥态度?”

“好态度!”张富胜冷笑一声,满脸流露出不屑和他争论的神气,坐下去砸着石头,愤愤不服地嘟哝道:“哼,还想把我当发面馍捏!有人又是党员又是干部,砸的比我这还大,咋不去管哩!”

张老七追问:“你说谁?”

“想说谁说谁!”

“你别诬赖好人!”

“好人只怕就剩你一个了!”

“你……”张老七噎了一口气,“我去看看,要不是哩,咱们再算账!”

张富胜连看他一眼也不屑看了,也不再回话了,只顾得意地叮叮咣咣砸着。张老七被他这种态度激恼了,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不好再争斗下去,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拉上小侠就走。小侠不知高低,走着仰着脸看着他,求告道:“爷,你也砸这么大,也省点气力!”张老七平素就看不起张富胜,嫌他为人尖酸,思想落后。现在听小侠说叫向他学习,好像受了极大的侮辱,便愤愤地说:“天下的好人都死完了?向他学?咱们是正经人,和他比丢人!”

张富胜听见这话像被打了一耳光,虎生生站起来,把头伸到门外,对着张老七的背影怒气冲冲地道:“看你多正经!哼,你恁正经咋叫把队长选掉了!还不泄威呀!”说了这伤人的话不算,还冲着他吐了一口口水。

“你……”张老七听了这话,像钢针刺胸,顿觉心里酸疼难忍。他猛回头看了张富胜一眼,脸上憋得血红血红,却有口难言。别人的伤疤在皮肤上,他的伤疤在心上,张富胜偏偏往这伤疤上戳。解放以来,张老七就当基层干部,时时事事听上级的话,不仅自己没有沾过一根柴火麦秸的光,也不许自己领导的社员有私心杂念,一颗心正直得比木匠打的墨线还直。可是,好心没有好报。那年秋天,先旱后涝,全公社都遭了轻重不等的灾,秋后都怄着不缴公余粮,等着上级减免,这时,老王来催粮食入库。他把心口窝拍得发紫,铁定地吆喝道:“亲为亲,邻为邻,关老爷为的山西人。我在这里包队,打心眼里为着你们。今天悄悄给你们说个实话,你们也别等了,上级不但没批准减免,还怪罪下来了,要抓几个抗粮不缴的,开刀是问,人家外队的人灵醒,都超额缴了。我怕你们吃了眼前亏,没空挤空来给你们透个信。别等了,等到底能减免一个粮食籽,打掉我老王一个牙。不怕谁的头难剃,到时候上级恼了,把他的头割下来剃!”

前些年不比如今,那时人们都饿怕了,把粮食看得像生命一样金贵。大家听了老王的话,又胆战心惊又实在舍不得,都眼巴巴看着张老七。他是一队之主,几百口子的当家人,况且他一家大小也有几个肚子在空着哩,都希望他能出头抵挡一阵子,到后再说。他看着一双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愣怔了半天,后竟然狠着心说:“缴!坚决缴!我不是怕把我的头割了剃,我是想,越遭灾国家越困难。上级知道遭了灾又不减免,说明国家的困难不会小了。一家人过日子,娃子大人还要为当家人分点忧,咱们也要为国家分点忧。把国家的大困难分到一家一户身上,就成了小困难,也不过喝稀点,多吃点野菜。”

大家听他如此说,一个个的心凉了,没想到又是一场空。人们看看他,看看老王,都耷拉下了头。每人都窝了一肚苦水。可也都明白这苦水不能往外涌,因为涌上来还得再咽下去,不如就叫它一直窝在肚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张富胜撂了一句:“说得可好听,嘴一张一合,就叫几百挂肠子饿断!”张富胜这句话像块石头扔进一池死水中,波纹遍及全池。人们唰地都抬起了头,个个心里叫好,又都捏了一把冷汗。大家本来都默认了,现在却又都动摇了。一双双犹豫不安的眼睛看看张老七,又看看老王,如果没有不良反应,马上就会群起呼应。张老七见老王变了脸色,便冲着张富胜批评道:“就你的肠子金贵?”

“我比不得别人。”

“为啥?”

“你们有老有小,细肠子多,我家可都是棒劳力,肠子粗!”张富胜拼上了,对答如流。人们也试探着七言八语地嘁喳起来,眼看压不住阵脚了。这时,老王却突然哈哈大笑道:“张富胜说的是实情,有理,谁也不能不管自己的肠子,放到我老王身上我也要管。我一百个同情,可惜我没有批准的权力。这样吧,我陪着张富胜去公社走一趟,有理走遍天下,叫他去和上级当面谈谈,说不定真会免了。”

大家吓得顿时闭住了气,什么去公社谈谈,还不是去法办!张富胜却冷冷一笑,强装好汉地道:“去就去,法院不是住人的,能是拴驴的?”

张老七看大势不好,不管张富胜平时如何,总是自己手下的社员,不能看着他跳进坑里,忙摆出老子的架势命令道:  “就这样定了,谁也不准再胡说八道了!”张富胜不服,还要再说什么,张老七喝住他,训斥道,“你娃子懂个啥?光知道顾肠子,就不顾装肠子的家伙。只要我饿不着,你娃子的肠子也有填的!”

“填啥?”张富胜紧追不放。

“这……”张老七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分配时我的给你一百斤!”

张富胜不言语了,大家也不敢再说个“不”字,顺顺当当缴了公余粮。到分配时,张老七竟然真要给张富胜一百斤粮食,张富胜知道张老七家也不宽余,怎能平白无故夺走人家碗里的饭,不肯收下这点粮食。张老七却坚持要给,张富胜死也不收,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张老七上了性,指着张富胜追问:“你到底要不要?”

“不要!不要!”张富胜坚持道。

“好!”张老七一怒之下,担起粮食走到渠边,要往渠水里倒。众人忙上前拦住,好言相劝道:“算了吧,心到了就行了。你也紧巴,就这一点粮食给了别人,你吃风喝沫!”

张老七气壮地说:“没吃的哪怕拉棍要饭,我总还是个人。要是说话不算数,哄大家鸭子过河,我还是个人不是?连人都不是,还当啥党员,当啥队长?”

大家知道他的脾气,看他是真心实意,也就劝张富胜暂且收下。张富胜感激不尽,收下了粮食,当众保证以后宽余时如数还上。谁知没过多久,上级批下来了,说已经缴的算缴了,精神可嘉,不再退了,没有缴的全部减免。人们听了这个消息,纷纷埋怨张老七太积极了。后来又一打听,别的队连一两也没缴,这一下爆炸了,大家对张老七又气又恨,说他是上级的队长,不是群众的队长。这时老王也赶来卖乖,批评张老七道:“当初我就说张富胜有理,我说我陪着张富胜去找上级说说,你一直打岔。你看看,你看看,你把这事办的!唉,你呀!”张富胜这时也变了心,对那一百斤粮食不但不再感激承情,反而口出恶言,说要不是张老七,他能多吃三百斤哩。不仅扬言这一百斤粮食不还了,还想向张老七再要二百斤。张老七算是卖了全队的人心,没得到一丝一毫好处,还倒贴了一百斤粮食。类似这种带头的事,张老七没有少干。社员们气他太听上级的话,光叫大家吃亏,改选时谁也不投他的票,几十年的干部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下了台。不过,他也得到了应该得到的东西。那天,当宣布他落选时,全队的人都先先后后到他家里安慰他,有的还流下了眼泪,说他是好的人,心干净得很,是全村人的榜样。既然说是好人,为啥又不投他的票,他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只要大家有这意思,他也就满足了。他还照前如后地做人行事。

张老七没有料到张富胜不要良心到如此程度,竟然把这件事当短处来揭,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有苦难言。他强按住满肚子怨气,要去找张小亮谈谈。刚才张富胜说有人是党员还是干部砸得更大,就是指的张小亮。张老七叫小侠先回去。小侠巴不得他多看几家,就高兴地回家向爹妈报功去了。张老七一瘸一拐地往张小亮家走去。

张小亮高中毕业,是个三快人物:心眼活动快,做活手头快,对人热情爽快。当了几年队长,很得人心。张老七来了,他招呼坐下之后,见张老七一双眼直盯着砸的石子,心里明白了八八九九。不等张老七开口,就抓起核桃大的石子看看又随手扔了。抢先笑道:“七爷,我正想找你说说哩。大家都忙得很,谁愿砸大一点也行。不是叫一个月完成吗,咱们提前到二十五天头上就去缴。验上了,大家又省工又省力,真验不上了,还有五天工夫,再加工砸小一点也误不了期限。你看行吧?

张老七被封住了嘴,不便发作,想想也对,又想想不对,不满地责备道:“怪不得社员们不按定的标准砸,说到底是你对老王讲的半信半疑!”

“信不信不是目的,目的是修好公路。”小亮笑得很开心,很随便,根本没有把这当成一个很严肃的事情看待,嘻嘻道,“这就叫知己知彼,心中有数,留有余地,双方满意。”

张老七对他的轻松随便很不是味,严肃地说:“你想过没有?你今天对上级的话打上三分折扣,明天社员们就会对你的话打上七分折扣。”

“正是为了以后叫社员们对我的话不打一点折扣,今天才得多少打点折扣!”小亮朗朗笑道,“这就叫杀猪杀尾巴,各有各的杀法。七爷,你放心吧!”

“你们识得字的就这样做人对人?你娃子后悔时就晚了!”张老七本想来争取同情和支持的,没想到又碰了个软钉子,便重重地说了一句,气咻咻回家了。

儿子和媳妇白费了心机,只说把爹爹哄出去,让他开开眼界,自己也随着大溜干,谁知他回来后更认真了。砸下的每一块石子都要和指头蛋比比,大的重砸,小的抛开不要,只有不大不小的才放到石子堆上,块块都符合标准。从此,张老七坐下去再也没动,日日夜夜地砸着。只是说话少了,吃饭少了,脾气更坏了。儿子和媳妇愁坏了,生怕他又气又累会窝憋出病,不知怎么办才好。这天半夜,儿子突然蹬醒妻子,不安地说:“你听!”

妻子迷迷糊糊地问:“听啥?”

儿子惊慌地说:“锤声咋不对劲?”

妻子认真听去,确实和往日不同,这一声和下一声的间歇长了许多,也不那么响了。她的心揪紧了,忙说:“快去看看。”

“我去。”儿子忙穿上衣服走出去。

厢房的门虚掩着,儿子轻轻推开了门。只见昏暗的灯光下,爹爹的脸色蜡黄,虚汗灌满了纵横交错的纹路沟,大粒大粒往外淌,费力地举起铁锤,却无力地落下。儿子心疼地叫了声:“爹!”

张老七抬头看了一眼,喘着粗气道:“你,干啥?还不睡,明天咋做活?”

儿子的心碎了,忍不住滚下几滴泪,劝道:“爹,算了吧!人家咋砸咱也咋砸,何苦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为这几个石子能不要命了!你这是和谁赌气?”

“你……”张老七睁大了熬红的眼睛,瞪瞪儿子,又无力地塌下眼皮,砸着,恨道,“和谁赌气?和我!现在的人越来越滑,能这样对待别人!这不是把老王的话不当话,这是把人家老王不当个人看呀!上级说个啥都不相信,往后还咋得了?别人不信,咱信。我非要叫人们看看不可,到时候咱们验个头等,他们都验不上,人们就知道不相信人家就是作践自己!”儿子看他虚弱到这个地步还在争刚强,又不忍心反驳,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媳妇也来了,好不容易劝他睡下。儿子给他掖着被子,媳妇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老王说空话说的次数太多了,难怪人们不信他的。”    .

张老七看她一眼,气喘吁吁地嘟哝道:“这能都怨他?就是都怨他,也不能以错对错对待他呀。宁可他哄咱,咱也不能糊弄他呀。你爷临死前还嘱咐我:当个人,死后能落个叫人家哄了一辈子的名声,也比落个哄了别人一辈子的名声好得多!”儿子和媳妇互相看看,双双叹了口气,无言地走了。

转眼到了第二十五天头上,队长张小亮领着人们去缴石子了。各拉各的。张老七腿瘸,打发儿子春生去缴。临走,张老七把儿子春生叫到一边,反复叮嘱道:“咱验上了,别人验不上,他们心里明白了就算了,咱可千万不要看人家笑话。”

张老七站在村头,看着人们拉着石子出了村子,心里一阵得意,多天的劳累被心中的春风吹散了,脸上堆起了笑容。他不是高兴自己能验个头等,也不是对别人验不上幸灾乐祸。他是等着人们回来后纷纷围住他,七嘴八舌地说:“姜还是老的辣。你算信着了,我们不信别人,到底自己坑了自己!”他断定人们会这样说的。

石子缴在料场,离村子六七里路,人们很快就赶到了。老王正在验收别队的石子。他拿着一柄尖锨,在每辆车上翻腾着,嘻嘻哈哈地和这个取笑,和那个打俏。对个别不合格的人,他踢人家屁股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骂着,揭人家老底,逼着对方答应返工。老百姓们被骂得心里美滋滋的,哈哈大笑着。

轮到验收张家村的石子了,春生看看老实不老实,故意退到后边,当倒数。他要等到一个个都被宣判为不合格时,他再打上去,来个合格,在全队人的心中狠狠爆炸一下。这才过瘾,这才痛快,这才不负爹爹的一片苦心,叫全队人知道怎样做人,叫爹爹成为榜样。他把车子放到后,人却跑到前边,看老王宣判别人的不合格。老王检验得很认真,把每辆车上的石子都上上下下翻腾着。可是,辆车验合格了,拉走了,第二辆车又合格了,又拉走了……春生看那一车一车的石子,大的如鸡蛋,小的如核桃,怎么能合格?他在心里骂娘了:这货一定是喝人家酒了,收人家的礼了!他寻思着多年来的一股股邪气,没想到验个石子也看面子。他恨,他气,直直地瞪着眼,却迷了心窍,看不见眼前通过的一车一车石子。直到验收队长小亮的石子时,他才醒悟过来。小亮的也顺顺当当验收合格了。老王得意忘形,高高地跷起大拇指伸到小亮的鼻尖上,夸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咋知道要这么大的?我还担心你们真会砸得太小哩!”

小亮挖苦地笑道:“老爷,因为我们摸透了你!”老王笑得眯着眼,考试地问:“摸透了我的啥?”

小亮道:“你的心!你办过的事你心里明白,知道自己的话别人一定要打折扣,就拼命加码,还赌咒发誓说没一点空。”

老王自以为得计,哈哈大笑,又跷起大拇指叫好道:“蛔虫!蛔虫!你小子真变成我肚里的蛔虫了!不行,我得吃点打虫药把你小子从我肚里打出来才行!”

两个人相对而笑,笑得很响。

春生拉来了石子。他垂头丧气,大失所望。他把车子往老王面前一放,任他去验。既然爆炸不成,也只好和大家一个样了。他心里一阵酸楚,可怜爹爹比别人多费了一倍力两倍劲,竟然和偷工省劲的人一个样,弄到底还是听话的吃亏。回去怎么向爹爹交代?他要知道别人的也验上了,心里该是啥味,能不伤情!相信别人,相信上级,是他作人的魂呀!

老王翻腾了一阵,板着脸子,问:“谁的?”

“我的。”

“拉回去!拉回去!”老王不满地命令道。春生奇怪地问:

“咋?”

“不合格!”老王果断地说。春生万万没有料到,惊恼地叫道:“啥呀?你说啥呀?”

老王傲气十足地呵斥道:“你叫唤的啥?不合格就是不合格,砸这么小能用得成!”

炸雷轰顶,春生气红了眼,憋炸了胸腔,大叫一声:“当初你是咋说的?”

“当初?”老王摆出料事如神的姿态,冷笑道,“当初我要是说叫砸核桃那么大,缴来的保险比碗还大,用不成你负责?”

春生疯了,抹起袖子冲上去,要和老王拼了,悲愤地叫道:“你……害得我爹好苦啊!”小亮忙过来拦住春生,又回头对老王正言正色地说:“收下!这一车不论合格不合格,你都得给我收下!”

“哼,不合格还耍横!”老王看春生不但不低头求告,还横眉竖眼,他要叫春生知道知道厉害了。他推开小亮,恼火道:“你别管!你只管你的验上了就行啦!”

“我别管?”小亮想起张老七那认真负责的精神,想起这件事的长远后果,不由动了感情,声色俱厉地讲:“你别以为我们取了巧验上了,心里就高兴!实话给你说,我们心里比验不上还难过,还生气!你以为你完成了任务,可以去领赏了。你想过没有,为了这点石子,你付出了多高的代价?你的,你代表的,还有老百姓心里的希望,全叫你一下子给毁了!明人不做暗事,为了我们的石子验个合格,我要告你!”

村里人虽然平日里嘲笑张老七为人死板,可是一见春生的石子验不上,忽然间都觉着不是味,好像被愚弄被侮辱的是他们自己,便一齐对着老王吵起来,要拉他去找上级说理。老王终于悟出了严重性,收下了春生的一车石子。

回村的路上,春生觉着脸上没趣,就拖到后边,远远离开人群,孤孤单单走着。他耷拉着头,心里又恨又气,恨老王说话不算话,气爹爹太死心眼,决心回去数落爹爹一顿。他到村里时,妻子已经从前边回来的人们口中知道了一切,正在村头大树下等他。她问他怎么办。他怒气冲冲地往家走去,气极地说:“叫爹听听,到啥年月了,他还抱着几百辈子的老规矩死不放,看看他好心换的好下场!”

 妻子追上去死死拦住他,眼泪丝丝地看着他,求告道:“你气疯了!爹在家里高兴了一个上午,眼巴巴地等着你回来报喜,你实说了,不是‘杀’了他!再大的气,咱们受了算啦!”她哭了。

春生心软了,呆呆地站着。妻子告诉他,说她已经求告了村里人,别把真情告诉爹爹,说小亮还夸爹爹,大家都同情爹爹。春生听了心头一热,长长叹了口气,答应不对爹爹讲实话。

张老七在家里等着好消息,他相信通过这件事能使人们去掉“滑”字,换上“诚”字。见儿子回来就急切地问:“验得咋样?”

“好嘛!”春生回得干干巴巴,冷冷淡淡。

“爹,春生今天可受大表扬了!”媳妇瞪了春生一眼,就兴高采烈地抢着说,“别的人都吃了批评,受了罚,都后悔死了,后悔当初不该不听你的话了。都说还是老实人好,都说你不愧是个老党员,都说往后要向你学习哩,都对你俯伏在地了!”

媳妇的甜言蜜语,张老七听得胡子眉毛一齐笑,眯着眼,自得其乐地说:“这算个啥,还值得表扬?咱是个党员,不信上级还算个啥党员!”

这天中午,媳妇为了表示祝贺,特地炒了几个菜,慰劳公公。张老七心里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人有点晕糊了,话也格外稠了。他从年轻时故意跌跤说到这次砸石子,反反复复讲着他的人生之道。他说他没有能耐,他笨。他死劲,可是他的心干干净净,活得无愧于己,无愧于人。儿子和媳妇听他说得如此诚恳,心里比喝药还苦。可是,还得陪着他喜,陪着他笑,笑比哭还难受。两个人背过他悄悄商量了一阵,就趁着他高兴的时机,劝他去闺女那里住几天。他们编了个谎话,说省里剧团下地区来了,专演杨家戏,再有两天就要走了,得快点去,晚了就看不上了。张老七爱看杨家将,百看不烦,说那是忠臣戏,再停千二八百年也有看头。他听儿子和媳妇这么讲,信以为真,顿时来了劲,说下午就去,儿子和媳妇才放下心。要不,人多嘴杂,没有不透风的墙,要不了三天两天他就会知道底细,气不死也得害场大病。

媳妇忙收拾好他的行装,又包了一大包妹妹爱吃的干莴苣酸菜,让他带去。吃了午饭,儿子和媳妇送他去公路边等车。路经村中时,碰见他的人都神色不安地藏头藏脑。张老七看在眼里,明白个八八九九,心里不由一阵同情。他很想劝劝人们,说上几句安慰话。谁没个三昏两迷,不出个差错,只要改了就好,别灰溜溜地抬不起头。可惜人们脸皮太薄,都推故有事,匆匆走开。他只好空怀同情,摇头叹息一番。他们到了公路边,搭上了过路班车。张老七找个位子坐下,把头伸到车窗外,又再三再四地嘱咐道:“大家没验合格,都受了罚,已经觉着脸上无光了,见了咱都羞得躲躲闪闪。他们心里已经够难受了,咱们千万不能再揭人家的短,说风凉话。”儿子和媳妇越听心里越酸疼,眼窝里蓄满了泪水,连连称是,叫他放心。汽车一阵风似地开走了。

春生回头走时,看见妻子淌下眼泪,劝道:“别哭了。”妻子本来还能忍住,听他一劝反倒放声大哭了。

春生的眼睛也红丝丝的,自怨自恨地说:“我们这是干啥呀,像哄孩子一样哄爹!”两个人谁也没再看对方一眼,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默默地回到了家里。

张老七走了,带着后胜利的喜悦走了,带着满意的心情走了。他走了,心里干干净净地走了,没有带走一点愤恨,也没有带走一点失望,轻松愉快地走了,把愤恨和失望都留下来了。他走了,村里人好像失去什么,又好像多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反正人人都像打了败仗,再也提不起精神了。人们的脸上出现了呆相,以前的灵醒劲没影了。笑语纷飞的村子变得沉闷了,人和人很少说话了。春生夫妇见人时总是羞得低下头,人们见春生夫妇时也羞得脸红,好像是他们合伙出卖了张老七。变了,人人都变了,连张富胜也变了。有一天,张富胜突然给春生送去了一百斤粮食,像哑巴一样,一句话没说就回头走了。村子里笼罩着沉闷的气氛,人们在沉默着。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有一天突然公社书记领着老王来了,召开了群众大会。老王在会上作了检讨,为了砸石子的事痛哭流涕,叫人看着怪可怜的。公社书记表扬了队长小亮,说他虽然取了巧,可是没有为一点小便宜迷了心窍,还一直告状,告了一次又一次,告出了共产党员的水平。小亮站起来说:“比起张老七,我是坷垃,他是金子。他是我们的村魂,没有他,否定了他,我们就像掉了魂,六神无主了,说话办事就没有了个准。要表扬应该表扬他才对!”小亮讲了张老七的一生,讲得很动感情。公社书记就请张老七到台上来,要当面表扬他,当面向他赔情道歉。大家听得愣愣怔怔,半天没人回话。当书记又催请张老七上台时,春生的妻子站了起来,流着眼泪说:“上级的心我们收下了,只要上级有这个意思就全都有了。不用再请他上台了,晚了,他走了,扬长走了。”会场里响起了一阵抽泣声。公社书记心里突然一震,仔细看去,春生妻子的臂上戴着黑纱袖圈。

这个会开过之后,大家心里失去的什么回来了,多了的什么也消失了,魂又守舍了,人们比从前更精能灵醒了。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人们却把它原原本本地传了下来,记在心里。

 

(原载于《奔流》1984年第8期,《作品与争鸣》1985年第7期选载,《小说选刊》1984年第10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