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章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
  一
  你听我先向你述说这样一个故事,皆为野村俗事。——说从前,山上有座庙,庙中居住着三个老和尚。忽一日,三个和尚立门口,头顶寺瓦,脚踩青石级,详详细细朝山下张望,猛见从山旁摇出一样东西。大和尚说是条狗,二和尚说是头牛,三和尚说是匹骆驼,结果,东西近了,是个人。三个和尚朝着那人看,大和尚见那人披了绿头巾,二和尚见那人披了红头巾,三和尚见那人披了黑头巾。至尾,那人又近,却见啥头巾也没披,只枯着一头白发。于是,三个和尚相视一笑,又极细密地盯死来人,大和尚吃惊道:呀,来者是我表姨。二和尚一眨眼,愤愤道:不是你表姨,是我姑!三和尚一阵不语,待来人更近,车转身子怒喝:谁也不是,是我亲娘!!三个和尚急起来,打得极凶,砰啪声中,又都看清,来人不是表姨,不是姑,也不是亲娘,是一个男人……后,男人也不是,竟是只老鼠。——这故事,你信吗?
  信不信由你。
  漾荡馍味的秋天,太阳如饼如球,四野阵阵飘香,世界都是暖气,都是甜味,腻得人倒胃。近处播种小麦的庄稼人,拉绳开始扭弯,开始收耧回家。远处耙耧山坡上,放羊的懒汉,鞭杆戳在天下,仰躺坡面,微闭斜眼,呼吸着馍味秋气,把太阳拦在胸脯上,死睡。白羊在他周围点点弹动,“咩——”叫声扯天牵地。村里炊烟缕缕收尽。猪、狗、鸡、猫,开始往村头饭场晃动。
  时已入午。
  村委会开会,领导干部齐到。村支书传达了乡书记的讲话精神。村长谈了调整土地承包意见。副支书说了计划生育十条困难。经联主任摆了面粉加工厂、铁钉厂、手纸厂的生产形势。晌午了,也终于会近尾声。都等着村长或支书道出两个字散会,然后,均拍屁股,扬长而去。可偏这时,村长瞧见一样景物:窗台上流着阳光,阳光中埋着秋叶,椿树的,小鞋样儿一般,叠着一层。有一叶儿,宽宽大大,被虫蛀了几洞,尖儿翘在天上,挑着一对金苍蝇。金苍蝇一个背着一个,还闪闪发着光亮。
  故事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村长看见这景物,旋儿闪回头。“妈的,看见这蝇子我才想起来,乡里调来一个副乡长,大孩娃今年二十四,想在咱村讨媳妇,大家给数数谁家姑女配得上,张罗成村里就又多一门好亲戚。”
  村长前天参加了县里三级干部会,事情是散会前受托的。话一出口,人们不在意,谁说在瑶沟村找个姑女嫁出去,免得他们老说瑶沟没仗势,万事都吃亏。然人都不吭声,沉在静默中。过一阵,治保主任说,村长,你们会上伙食咋样?村长说天天鱼肉,还有电影看,不买票,尽坐中间好位置。治保主任说,我们在家管秋督种,忙得屁都放不出,几天间肚子瘪得贴皮。说着,朝窗外一眼深情长望。此时,太阳紫黄。鸟在吃虫子,脖子牵着蓝天,虫在脖子中间胀出疙瘩。村长年逾四十,在基层风雨二十余载,乡村文化很道行,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治保主任的话中隐含,心说操你娘,嘴却道,会计,买些东西来,让大家养补养补。会计去了。买了。回来了。花生、糖果、香烟、五香豆,还有新近冲进乡间的四川榨菜,五毛钱一包,鬼都爱吃。这些物品,文明地堆一桌,七七又八八,颜色十足,景势如同惯常年例的拥军优属茶话会,把窗外的咽虫鸟吓飞了。太阳也退去老远,光亮弱浅起来,连窗台上做着事情的金苍蝇,也慌张飞去。
  剩下的就是热闹。
  热闹在桌上走来走去。吃糖、吸烟、剥花生、嚼豆子,声音很震。这是吃饭时候,响声灌满肚。一边忙在嘴上,一边忙着思想。不一刻,治保主任想到了三个姑女,一个是他伯家的,一个是他叔家的,一个是他小姨子,说年龄都相当,皮面都不错,觉悟都不低,没有谁会收彩礼。管民事的村里调解员,是个有模有样的人,他咽了一把花生,吃了三颗糖,又抓一手五香豆,说村长,我侄女今年高考只差两分,下学了,该寻婆家了。妇女主任说,把那个红糖递给我,甜死人,不行就把我妹子嫁出去,二十二,一个人开个小卖部,领执照、进货都是单人手,连和镇上收税员打交道都不曾用过我,家里家外一手独,嫁出去我娘还真的不割舍……这样,豆一点儿工夫,姑女就堆了一桌,任村长挑拣。村长在桌上选了一个胖花生,脱掉衣裳,扔进嘴里,说乡干部到底是乡干部,我孩娃找媳妇也没有过挤掉大门挤屋门。话虽如此,脸上毕竟有了很厚满意,笑像花生壳样哗哗啦啦落地上,铺满会议室。
  热闹开始寂寞。
  其间,支书始终缄默着,云雾抽烟,一脸远虑。支书抽烟很清白,全抽自己兜里的,尽管兜里的不如桌上好,还短缺一段嘴。看人话尽了,热闹枯了,他抠出烟来,扔给村长一支,自个儿燃一支,道说尿一泡,就徐徐步出屋。
  我想向你说一下村委院。村委院筑于民国初,原为娘娘庙,风雨飘摇七十年,烧过香,下过神,住过游击队,做过学堂,人民公社化时充作大队部,大队改为村,又转为村委院。再说支书这个人,成立大队支部是支书,大队改村时,说是实行村长负责制,党政要分家,支书就当村长了——这件事在以后我还要单独说——后来党政在乡村不分了,支书便把村长位置让给了副支书。支书初为支书时,在院中栽下一棵树——椿树,一春一春,椿树就大了,支书就老了。眼下,椿树一抱之粗。眼下,支书枯着一头白发,立在椿树下。他要和人独处总是出来立在椿树下。椿树上长满了支书单独和人说的话。
  村长吸着支书的烟出来了。村长吸支书烟的时候,支书就有事要和他说。
  “这事儿你咋不跟我通股气?”
  “啥事儿?”
  “副乡长要在村里讨媳妇。”
  “翻倒翻倒,你家我家都没闲姑女。”
  “可副乡长立马就要当乡长……”
  支书说这话时,眼含怨气。村长听了这话,脸荡悔波,皮面一股劲儿秋叶,青青黄黄,黄黄青青,像火烟熏了一日。他知道支书这话不是群众水平,话中写着一本文章。村长和支书配搭二十年,从支书脸上学了很高文化,自然一目十行,就把那文章念得流畅,揣摩清亮。有一日,副乡长当了乡长,婚事就不单为婚事,媳妇就不仅为媳妇。事情远上青天一层楼,将玉为石非小可了。村长倚在树上,瞟支书一眼,脸上也更加秋叶,枯萎得仿佛即刻就要落下。
  “真要当乡长?”
  “乡长要调到商业局,他是来顶班的。”
  到这儿,村长把烟落在地上,猛然回屋去,洋洋洒洒道:“日光爬上了椿树腰,支书还蹲在厕所没出来。都饥了吧?散会吧!我们村的姑女又不是嫁不出门,不一定硬嫁副乡长家娃。不就他妈一个副乡长……嫁过去不一定就荣华富贵啦。散会吧,等副乡长上任看上谁家姑女再商量。”
  就散会了。
  治保主任、村委委员、妇女主任扫了桌上的烟、糖、花生。民事调解员慢了一步,把桌上的烟盒拿走了。烟盒上有花、有草、有山水,糊墙是上好纸,还可当菜籽盒,自然也属好东西。大家吃着吸着走出会议室,果然见支书在厕所门口系腰带。支书问说散会了?答说散会了。支书问说副乡长家儿媳订了谁?答说村长是闲扯淡。
  支书说:“有姑女还愁嫁?”
  委员说:“走吧,一路走。”
  支书说:“先走吧,我烟还放在会议室。”
  就都走出了村委院,入了胡同里。村委院门口有条狗,朝院里斜一眼,骗起右腿,蹬向天空,一泡长尿浇在了大门上,懒懒散散走去了。支书乜斜狗一眼,懒懒散散入了会议室。
  村长、副支书、经联主任还没走,坐在屋里正等村支书。桌上东西干净了,日光又扑来盖在桌子上,盖着他们的脸。支书走进来,副支书让出一屁股红靠椅,说没事都回家吃饭吧,晌午错了时。支书没言声,把自己搁在椅子上,缓缓地,如放一袋米,两眼有光无光、有意无意扫了一下会议室。即刻,屋里空气就变了颜色串了味,静得可听见日光照耀的吱吱声。似乎,支书这一扫,把村后耙耧山扫到了会议室,压到了村长、副支书和经联主任的顶脑上,压得他们气都断入了肚子里。
  我知道,你不相信支书的目光能有这劲道。
  不怪你,因为其中缘由你还不清亮。对你说,乡间俗事外人不明白,不理解大小乡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皇道,各有其民路。如婚嫁:支书家大姑女是村长的大儿媳,支书家二姑女是副支书家大儿媳,支书家大孩娃又娶了经联主任的大妹子。接续起来,村委委员、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民事纠纷调解员、村委会计、生产组长、税代员、信贷员、村中电工、水利组长、面粉加工厂厂长、铁钉厂经理、手纸厂领导、老中医、新西医、民办教师……红红绿绿,上上下下,都扎扎实实是亲戚。没办法,都是亲戚。都是亲戚!乡间就是这物景、这面貌。邻与邻、户与户、街与街、村前与村后、村左与村右、上村与下村、小村与大村,究根儿起来,上三代,下五代,没有不是亲戚的户,没有不是亲戚的人。
  这就是乡间!
  乡间就是亲戚连亲戚,谁有理由不惧畏支书那目光?
  亲戚死着,也生着,线不断,总有远近之别,且近的总比远的近。你说,支书的目光能没那劲道?
  会议室的房子原是正堂庙,房梁上缠绕的龙凤仙神还依然活在房梁上。支书扫了一眼他们,又扫了一眼房梁。梁上的尘灰哗哗啦啦被扫落几粒,在日光中晶莹剔透,摔在支书脚前啪啪响。
  “你家大姑女有二十了吧?”支书望着经联主任说。
  “十九。”经联主任把目光挪到支书的脸上去。
  “不小啦。”
  “她还想再考一年学……”
  然后,支书磨动一下眼,盯着副支书。
  副支书舔了舔嘴唇,“我家大姑女,二十三……可上个月订过了婚……”
  支书问:“订了?”
  副支书说:“订了。”
  支书问:“订死了?”
  副支书说:“活该她没高嫁的命……礼都过了。”
  又静默。日光在地上沉沉爬着,压碎地砖。有两只蝇子,在日光中追飞,且厮咬。人皆不语,都盯着蝇子,仿佛那是两粒黄金。支书开始吸烟,吐出山雾海雾,把日光淹在其中。过了很久,村长伸手向支书讨要一支,没燃,说副支书和经联主任,现在咱不是开村委会,是咱四个亲家打商量。都别错拿主意,要不就把这门亲戚让出去。让出去的后果你们都明白:是泼水倒山,收不回,扶不起。实说吧,虽然副乡长家住山沟,那儿不通驴车不通电,挑一担水得走八里,可副乡长立马就要当乡长……咱是关起门来说,地比天近,天比地高,一家人不扬二家言,都是近亲戚,咱不说官话,你们想想,今儿我一说副乡长要在咱村讨媳妇,你看委员们那响应……人家都比你们想得远!
  村长洋洒完这番话,如同一个包袱卸落地,耸耸肩,燃上烟,昂头不看副支书和经联主任,把目光吊挂房梁上,脸上极厚淡然,仿佛爹对无可救药的孩娃懒得顾盼一眼。如此,就把这二人推进尴尬里,推进冷落里。
  一阵,副支书从冷落尴尬中挣出来。
  “乡长真调走?”
  “真调走。”
  “副乡长……上?”
  “支书不光是我亲家,也是你亲家,你问嘛。”
  “真这样……让姑女把那边退掉!”
  这当儿,经联主任站起来,像走,却说:“退啥。女娃的亲事她愿意咱就别强硬,好歹也是新社会,又改革开放,咱又都是干部,不能让群众指骂。让侄女和那边订婚就是。这边,让我家大姑女顶上,她满十九了,说考学就能考上了?让她顶上!”
  有了这话,副支书忽地心中一怔,忙也立起身来,朝支书面前站站,一脸好意把经联主任含在其中。
  “算啦,还是让你家大姑女考学,谋个前途。”
  经联主任从副支书的好意中挣脱。
  “白搭。谋个好婆家也是她的福。”
  副支书后退一步,又坐下。
  “其实,我姑女对她这订婚……压根儿不甘愿。”
  经联主任还想说啥,又唯恐语意赤裸,张张嘴,目光落在村长脸上。那目光中有话。
  副支书也把目光落去,自然,目光中也有话。
  村长把目光从梁上拿下,将脸竖直,不看他俩只看着支书。
  支书烟已将尽,仅余一粒红点星在手缝里。他样子冷漠沉稳,把那一星红点在桌角擦灭,站起,谁也不看,说该吃饭了,都回家吃饭吧。言毕,就扭转身子,独自步出屋子,踩过村委院,踏上村街,一步跟着一步,款款朝家走去。
  村长他们默默随后,步子一样沉稳而犹豫。
  过午太阳又懒又丑,高高悬在天际,村街上已少有吃饭闲人,各家洗锅净碗的声音,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有只家猫,咬一只硕大老鼠,穿街而过,还横了一眼他们。他们都没理那猫,只管走。有人从家中出来,问说支书吃饭没?支书说吃过了,还反问你也吃过了?待支书走过,那人原话又问村长,村长说吃屁。然后就快步紧走,想赶上支书,却终也不能并肩。到了一条胡同口,副支书和经联主任要拐弯回家,支书也没歇步稍等。于是,他们就问村长,说支书生气了?村长笑笑,他就那样脾性,你们又不是不知。副支书和经联主任就说,村长,你给支书说一声,我们谁家姑女和副乡长家订婚都成,都甘愿。肉烂在锅里,都是自家姑女,谁嫁过去都一样,没有便宜别人。
  村长说声知道了,就别了他们去追支书。
  支书在十字路心站下来。村长上来说,亲家,拐饭店吃大肉水饺吧。支书摆摆头,和村长对上脸。
  “我说,把你家三姑女嫁过去。”
  村长一怔。
  “老三?她结婚日子都已选定啦。”
  支书翻一下眼。
  “又没扯结婚证。”
  村长舔一下嘴唇。
  “怕她不同意……老三死倔。”
  支书转身想走。
  “还能由了她?”
  村长追上一步。
  “我回去说说看……”
  支书朝东走了。
  “没啥说,就这样定啦!”
  村长转身朝西走,又回身。
  “定了吧。我让三姑女把那边的婚事灭灯。”
  二人对背而行,越走越远。日光在他们中间拉出一杆一杆光芒。谁家饭晚,炒菜的香味在日光中漾漾荡荡,跑着追赶支书和村长。二
  村长家三姑女的对象就是我连科。
  给你说,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故事中的我们家,房后就是耙耧山。说山其实是坡地。去年春,草青青,树绿绿,香浓浓,我去田里锄草,忽见一种奇异,一面坡上,突然间,千千百百、万万千千只野兔从山那边跳跃飞来,铺天盖地,像一群群土灰大鸟在坡面起落。那兔子由西向东,一律镜色亮眼,闪着光泽,仿佛太阳一明一灭。它们跃在空中,那眼和日光相撞,坡上就掠过一道道电闪。它们勾头落地,眼睛躲开太阳,地上就一片黑暗。我站在山上,当兔群从我面前经过,猛有一股冷风,一浪一浪掀着我的衣襟。我的眼前白光道道,兔臊味割着我的鼻子。我吼了一声,那兔群并不理我,只管飞跳着从我面前经过。我捡起一块石头,朝兔群扔去。我看不见石头落在哪儿。兔群从午时突现,直到天黑方散,所过之处,草苗均被踏平,兔臊味弥漫三日不散。
  这年,各家责任田都肥足草少,风调雨顺,小麦获个不曾有的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