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

几年前我看过一个人物访谈节目，被采访的女演员在节目里说：“有了孩子以后我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爱另外一个人到这种程度！”后来看王朔的《致女儿书》，他也在书里写：“有了女儿之后，我才知道，之前那些，全都不叫爱，和爱差得远着呢。”

所以，我选择这个世界上有你，完全是因为我在仅有的一生里想要体验他们所说的一切。作为人，我很想知道真正的爱能到什么程度。我承认，这是一个纯为满足我主观愿望的完全自私的决定。

如果有一天，我们之间发生了争执，如果你委屈怨恨地问我为什么要生下你，我会坦白地告诉你上面这个答案。如果你还能聪明到质问我，既然当初是我自己要选择生下你，你的基因都是我给的，你的启蒙教育又是我教的，那么现在我因你而生的气就是我选择生你的代价。我想我不但会同意你的逻辑，还会从心底得意地笑出来。因为当年我就这样质问过你姥爷，把你姥爷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认真想过，在我们见面之前，幸运的一件事莫过于我还能记得自己童年中那些不高兴的时刻都是因为什么。

在长大过程中，我从来都没忘记过那些时刻，他们管那叫童年阴影——只要是人，情绪都有起伏，没有完美的童年体验，把好时候和坏时候对比起来看，那么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有阴影。结果这些“阴影”后来往往成了很多人创造出其他不高兴的借口。他们说阴影会被重现和放大，为了自圆其说，他们还用心理学理论撑腰。

在我这儿，觉得那些启蒙时期的负面体验不算阴影，应该叫童年缺口，因为我后来一直在做的，都是缺什么补什么，错过什么就寻找什么。这让成长成了某种拼图，比如把无聊的变成有趣的，把无奈的变成掌握的，童年怕过的长大后就绕着走，伤害过我的我就回避开。这样一路下来，我在选择把所有感受朝着正向积累，童年的负面缺口被一个个填上，不高兴终于被慢慢取代了。这么看，无论叫阴影还是缺口，童年记忆是每个人后来一切的起始点，而童年记忆无论好坏完全就是爸妈一手造成的。

为了和你见面，我开始回忆那些缺口都是什么。我想我一定能够阻止一些人为缺口的出现，至少不让当初使我不高兴的东西在你这里再来一遍。

我有一个重要的童年缺口，就是爱好没得到施展。小时候我爱瞎画，但是上学之后，你姥姥、姥爷就不怎么鼓励我画了，因为觉得没用。我那时候多动，只有看课外书和做手工能安静下来，但这俩事也不让做，因为和考分无关。这造成我整个童年和学生时代整天都挺憋屈的。后来他们终于不管我了，我就使劲折腾，画画、看小说、到处旅游，包括后来写博客啊创业啊，偏不按部就班地过。也就是说我为了填补童年缺口，长大以后一直和你姥姥、姥爷用截然相反的方式在生活。

第二个童年缺口，是对权威的无条件屈服。这个权威就是你姥爷。你姥爷十项全能，特别威严，高高在上统治着全家，只批评不表扬，我在家里不敢放松，一直都是谨言慎行，压抑很久。后来我长大些，有了思辨能力，发现你姥爷也不全对、全合理，就开始反抗。但是在我具备独立生活能力之前，反抗都以失败告终。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找了你爸。你爸是你姥爷的反面，平和温柔，让家就是家，舒展放松。你爸是双鱼座的，我甚至怀疑你爸未来会走向你姥爷的另一个——我认为你爸溺爱你的可能性极大。

就这两条，就可以看出童年缺口那旷日持久的威力，一个造成我选择了后来的生活方式，一个造成我选择了后来的人生伴侣。总的来说，就是让我早早地就知道什么是我不想要的。这俩缺口的坏处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想让你也重来一遍，首先你爸和我组成的这个家一直挺平等、挺温馨的，还有你如果也爱画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过我也知道，从来就没有完美的童年。我堵住了这些，又会创造了那些，你的童年和人生总会有缺口。我很希望你能使用和我类似的逻辑去思考，在成长中去丰富和填补你不高兴的时刻。即使我们还没见面，我预感到唯独对你，我没办法再说出“走过的夜路都是财富”那样冠冕堂皇的话。我就是单纯地希望你一直都高兴，即使我知道这不可能。

你姥爷有一条我觉得做得不错，我准备借鉴在你身上。具体内容就是对“同样学习优秀的情况下别人可以放松玩耍，但是你不能，你要更加努力”这件事所给出的解释，你姥爷说：“他们以后都是平凡人，你长大是要成气候的！”我就信了！现在看这事不能算你姥爷忽悠我，他其实就是对我进行了一种心理暗示，这个暗示管用了好多年。我现在犹豫要不要写在这里让你也知道这个方法，你要是知道了我再这么跟你聊不就不管用了吗？不过你能看懂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暗示你挺多年了，哈哈。

咱俩可能还有两三个星期就见面了，我有时候越想越激动。但要说你是我好的项目、好的作品都狭隘了，你就是你自己。我这辈子塑造好我自己，当我自己的作品就够了，你也是你自己的作品。咱们等于都是自己塑造出的雕塑。前几年我先按我的想法捏出个大致形状，以后你得靠自己的想法去捏你自己。我会尽量教你我觉得好用的手法和技巧，争取让你把自己捏得漂亮有型。要知道漂亮有型还是挺重要的，会让你高兴。越高兴就越捏得起劲，就越用心捏，等什么时候你进入一个良性循环，我就踏实了。

我是来体验的，你也是来体验的。只不过你是从我这里拿到的接力棒，你还会得到来自我的全程不遗余力的“加油”。轮到你启程奔跑的时候，风沙、阻力、疼痛，还是一样都不会少，所有那些只能靠你自己去经历。在起跑开始之前，我很想给你多一点儿智慧和体力，不过，我知道，你该有多少智慧就有多少智慧，该有多少体力就有多少体力。我头发少，唱歌走调，你爸脑袋大，腿不直，希望你都能幸运地拥有另外那部分概率。你以后真要因为以上某点埋怨我们，我们也没办法。我和你爸长大以后，都还算挺认真地捏自己了，天赋、努力和运气之间的关系，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以后咱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肯定给你讲得尽量细。我正好还比较善于讲这个。

其他就留着见面以后再聊吧，在你能够跟我聊之前，我还得先把说话、走路一个一个教给你，未来肯定是个长而又长的过程，很多事我现在也想象不到。我是次给人当妈，不能保证都科学都对，但肯定尽力。你的到来这件事对我来说和之前任何事都不一样，我很清楚无论我承诺与否郑重与否，你的存在都将绵延到我生命尽头，以及生命之后。对一个人来说，生命是在这世间可量化的长度了，其他的相比都成了一时的小破事儿。因此，我真想不出比你的出生更重大的事儿了。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对即将有你这件事感受模糊，迟迟没有体验到别人描述中那种巨大的美好，但是写着写着，我觉得我已经开始感觉到爱了。朋友告诉我，你到来后，我的许多观点将会重塑，我会变得很凶猛又很脆弱，我将有一个终身的软肋。无论你将带给我什么，此刻我耐心等待这一切的全面来临。我等待着拥抱你的生命，就像再次拥抱我自己的，拥抱这个世界。

再承认一次，生你确实是一个我主观自私的决定，但是我以我三十四年的体验向你担保，这个世界，真的挺值得来的。

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