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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天统众神

天与众神

由舜所立之祀典,可见华夏神教生活之基本格局:诸神统于天,或曰一天多神。

在此之前,只有多神。人类早期文明都有此阶段,但人类终究有追寻普遍之蕲向,只是路径大不相同。

有些文明走一神教之路,多神变为真神,完全拒斥此前之多神。据犹太教之《创世记》,在西奈山上,神对摩西颁布“十诫”,首先说:“我是耶和华你的神,曾将你从埃及地为奴之家领出来。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甚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他,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真神以言辞宣告自己是神,并命令人放弃其他神,否则将惩罚人。伊斯兰教义与此相当。真神之降临,必定消灭一切其他神灵。

颛顼、尧另有其道,即“绝地天通”,由此,彻底超出了神灵,为崇高者不是任何神灵,而是天。原来各族群之神灵仅保护本族群,天则遍覆万物,一切人皆在天之下。敬天,让长期生活在不同族群中的人们的心得以对陌生人敞开,从而塑造了华夏、天下意识。

天是普遍的,这一点与真神相同。真神让本来生活在狭小族群中的人们心智开放,天也如此。但两者的区别也是巨大的:天不是独断的,遍覆之天没有挤压、消灭人们此前信奉之各种神灵;现在,天巍然在众神之上,又含容众神。实际上,众神在天中,故祭天,并不妨碍王者及其他人祭祀各种神灵。人也在天中,祭天也不妨碍王者祭祀祖先,以及造福于民之圣贤。故舜祭天,祭祀天的部分人格化之形态——上帝,但他不只是祭天,他也祭祀天地之间各种神灵和祖先。此后历代王者均如此。

“协和万邦”,尊奉和而不同之道;在信仰领域中,尧舜同样确立“和而不同”之道。或者可以说,信仰领域中的“和而不同”,实为政治上协和万邦之基础。各族群当初处在分立状态,为根本的区隔力量,就是其各信其神。此为“不同”。天是“和”的力量,天让不同神灵得以处在和的状态,由此才有政治上之万邦协和。天不像真神那样,“同”各邦之神,而是“和”之。

尧舜时代确立诸神统于天的神教格局,由此形成“祀典”制度:它规范各个等级的人的祭祀。比如《礼记·曲礼》谓:

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岁遍。大夫祭五祀,岁遍。士祭其先。

由此可见,祭祀与政治之间有密切关系。

这是一个开放的信仰世界:每个人同时崇奉多个神灵,这些神灵形成一个系统。由此,人们祭祀的对象在持续地变化,有些神灵被人遗忘,又有新的神灵获得人们崇奉。华夏之外各种神教的神灵,也可进入这个开放的信仰世界。这是一个多样的、开放的、动态的神灵崇拜体系。

然而,不能简单地说,中国人信奉的是多神教,因为天始终享有崇高地位。这是一个以天为本、和而不同的神灵崇拜体系。

相比于多神教和一神教,这似乎相当独特,然而,这恰恰是神教生活之中道。天是普遍的,但不独断。众神和而不同,没有人可借一个神要求其他人。因此,尧舜以后,中国的信仰世界是自由的。

至孔子,删述六经,发展文教,汉武帝复古更化以后,广泛渗透社会各层面,并渗透到各种神灵崇拜体系中,而形成“一个文教、多种神教”的格局。这同样是和而不同:多种神教共存,文教协调多种神教,使之和平共处,且具有若干共同价值。

一天多神或者一个文教、多种神教,正是华夏—中国之为天下,始终具有包容力,从而在过往历史中持续成长的生命力所在。

 

二十九、天下观念

不可逾越之区隔,宇宙仍是分裂的,人受到其约束,终究不能真正普遍化。

颛顼、尧树立敬天。天恒在,所有人都在天之下。唯当人知天,敬天,才可有天下观念。在中国,天下观念之肇事,在尧舜时代。

由人之敬天,而有天下。天是生生不已的万物之大全,而其直观呈现是天空,故有“上天”之说。与之对应,人所立足、活动的大地,在天之下,此即“天下”。

天下是真正普遍的。天是遍覆的,天外无物,一切皆在天之中,天之下,包括一切已有之物,一切未来之物。因为,天的根本属性就是生生不已,一切生者、所生者,均为天所生,生一切是天之实存形态。天生生不已,故无固定之体,如《周易·系辞》所说“神无方而易无体”。

天无体,故不二。神灵必有其体,真神也毕竟有其体,能言就是其有体之明证。一切有其自体者,都是局部的,不能遍覆。故真神虽宣告自身为“一”,事实总是,诸神同在,有此体的真神必与另外的真神同在。天无体,故不二,无外。

万物与人皆在天下。以天下观人,则天下就是人所能结成之广泛的共同体。天下者,至大无外之人的存在体也。实际上,天下乃无体之体。天本身生生不已,则天下同样生生不已。天下包容一切未来将生之人,哪怕生活在其他星球上的人,也同在天下。子曰,“惟天为大”[1],而正是尧确立了这一事实;由此,唯天下。

天下意识

真神有助于打破族群、邦国之隔离,但普遍的人类共同体之形成,对人提出强势要求:所有人同时服从真神。但,此为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前提,故真神不能塑造真正普遍的秩序;第二,这一要求太高,服从者完全可能因懈怠而放弃,则其所支持之普遍的人类共同体必定解体。

天不言,不必有人传达真神之言,故人之于天,无所谓服从,遑论服从。人生而在天下,人就在天之中。人只需知天,就在天下,而不需经过复杂的皈依程序。

人知天,即可有天下意识。天下意识者,关于人的存在之为开放、包容的自我意识也。天下意识让人的心智超出自我,超出自己所在的族群、邦国,对所有人开放。因而,天下意识让人成为普遍的人。这是真正的普遍,在此,没有神、人之隔。天就是生生不已的万物之大全,人在其中,故天、人不二。人的普遍化没有任何不可逾越的阻隔。

天下意识不仅涵容一切人,还涵容万物。天生万物以及人,人与人为一体,人也与万物为一体,故张载《西铭》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故《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天下无外,天下无体,那么,天下何在?每一个人都在天下,每一个人就是天下的原点。天下不是静态的,也永远不可能达到终结的平衡、静止状态,天下永远不会是已完成态,因为天生生不已,人所在之天下必定呈现为连绵不绝之道德的历史过程,天下永远在以每一个体为原点、由亲及疏、由近及远的扩展过程中。

故在圣贤话语中,天下有大、小之别:有时,天下指王权所及、政教覆盖之华夏;有时,天下包括与华夏发生较频密关系之蛮夷戎狄;有时,天下包括虽不与华夏发生关系,但华夏所知之人;有时,天下涵括上天之下所有人。

天下概念如此游移,正由天下概念之内在属性决定:天下不是固定的圆满状态,天下不是静态的“一”,天下是人类持续不断的生存过程,天下是由亲及疏、由近及远的文明化过程。此一无终点的过程之原点在每个人,在每个人对天的自觉。

 

天地生人

禹说“至于海隅苍生”,大地上的一切,万物以及人,均为天所生。生之义大矣哉!神教,包括一神教,咸谓人由神造。造人者是神,神是的,是否造人,完全取决于此主体之意志;如何造人,完全取决于此主体之偏好。如犹太教《创世纪》所记:“神说,我要照着我的形象,按着我的样式造人。”此的单一主体按自己的规划造人,被造者是造人者之翻版——当然是拙劣翻版。在此造人过程中,不会有任何惊异、惊喜,一切皆可预料,其拙劣甚至也始终如一。然而,人不是神造的,而是生出来的。从本源上说,天生人;就实相言,人生人,而生人之人本来就在天之中,每人都为人所生,也可谓为天所生。生者,何谓也?生是不同者之合而有所得,《周易·系辞上》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必得男、女和合而后有生的事件,《系辞下》曰:“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不同而合,则有生。《周易》上经始于乾、坤二卦,乾、坤和合而生万物;下经始于咸、恒二卦,人之生始于男女之和合。《序卦》解释咸卦之大义曰: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礼记·郊特牲》曰:

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也。

万物之生因天地之合,人之生因男女之合。故生之主体不是一,而是二:有一男,有一女。两者是不同的。也不是两者分立而不相干之二,而是二之交合,也即,两个主体共同参与且深度相契,才有生之事件。由此可见,生的结构完全不同于造:单一主体或许可以造,但绝不可能生,生必定是双主体为深刻的结合、身心的全部融合,生在双主体相交之际。

更进一步,相亲才有生。这两个主体本来是“异姓”,相“远”而有“别”。人世间有无数男人、女人,其中有两位,本来疏远而不相及,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双方也从未想见彼此,从未料到相遇且结合。将要生的两个主体之结合是极小概率事件,看似充满偶然,其结合是令人惊异的。但相见之后,自然产生相亲之情,相交合而生,故《周易》下经始于“咸”卦:咸:亨,利贞,取女吉。

《彖传》: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本卦所论者,感也。如程传所说,用“咸”为卦名旨在说明,男女互感而应,才能相与、结合。生有赖于男、女双方共同完成,且男、女同时积极地行动,方能完成。在时间上,双方会有先后:由于天性,男子首先展示自己之美好,以感女子;女子心动,做出回应。恰因为男女有别,双方得以相互感应而相合。生起源于双方之动情,以及情之相互感应。

但对于生而言,瞬间的情绪感应是不够的,故咸卦之后是恒卦: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

《彖传》: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恒亨无咎,利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恒者,久也。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生物学上有受孕、怀孕及养育等环节,需要男女双方在相当长的时间中相与、相应;新生儿的养育也需男女双方各自发挥作用、承担责任。故生需男女双方建立持久关系,否则,生无以发生,或即便发生也会中断而毫无意义。《诗经》开篇首《关雎》完整刻画前生之过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者,兴也。诗中水之象反复出现,盖生物之生长发育,不能无水。然而,光有水而无土,则生物无以生;水土不同而相合,生物方能生长发育。在河之洲上雎鸠关关而鸣,相互唱和,所谓相感而应。此为生物之本,故男女亦相感而应。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兴也。水中之菜茂盛而参差不齐,作为生之主体,男女的结合充满了偶然性。男子、女子如同参差荇菜,何以这位君子与那位淑女相遇、感应而结合?无人能事先控制。这结合充满惊异,但终结合却是必然的。一旦这位君子与那位淑女相感,偶然性暂告终结。与之结合的意志催生了对对方之欲望,求。这种欲望彻心彻骨,这是天命。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结合的欲望一旦产生,异常强烈。然而,女子是完整的他者,她有自己的命,完全自主,男子之感未必能触动她。只有当那微妙的相与发生,她才会应之。男女之结合是偶然的,克服这种偶然性,需有巨大付出,精神的投入,承担甜蜜的痛苦。这巨大的精神成本构成两人未来关系持久之锚。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从根本上说,感应而准备结合的男女是友之关系,他们将共同从事一项事业,作为伙伴。在结合之前,君子和淑女是自主而完整之人,互为他者。相亲而相合后,两者只能是友的关系,而不可能是主人与奴隶之关系。夫妻关系之基底是朋友,但更有深刻的精神联系。主人与奴隶是不可能有生机的,他们难以有为深刻的情感相应,而这是生之前提。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锺鼓乐之。

男女终于结合而为夫妻,而得乐,只有当男女关系达到夫妻关系,才有真正的乐。乐是双方分享的,当两人尚不能完全结合且相互信赖而合作,或可有个人之乐,而难有分享之乐。这种乐有肉体上的,也即性之乐,但绝不同于未结合之前的性之乐,夫妻之乐更多是精神之相契。

这种乐打开了生之门,正是在这分享的乐之中,生的过程启动了。从源头上说,生不是苦的,不是悲的,也不是无意义的,而是乐的。乐是生之内在属性,这乐来自亲密的情感,这情感是通过求的相互激发而生成的,且需借助情之相与、相应,才得以保持。

从完全不相知的男女,到相结合为夫妇而生,中间有漫长过程。因此,生的事件展开持续不断的时间过程中。神造人,是不需要时间的;人生人,必有前生的时间过程,在此,有别而相远之男女有相亲之情而结合。而受孕、怀孕、分娩,同样展开于漫长时间过程中。这漫长时间让男女深度了解,相互关切,相互扶持,而有夫妻之义。

神造人,人生而为成年任,具有成熟的身、心、脑,可以独立生存,故人无任何亏欠,人独立于大地上,与任何人无关,只爱敬神。人生人,生而稚弱,无以独立生存,必赖父母家人之养育。故在天之下,人生而在父母之怀、在家中,此即人的生存之基本事实,由此自然而有家内人伦,也就有“孝”之情的自然发动,也就有家之稳固关系。

神造人而成之世界是可以预料的,它是静态的,没有历史。生的世界,因为其起点是偶然的,故不可思议:无从预料结合的主体是谁,故生的结果始终是事先无法预料的。生的主体不同,故所生之人必定是高度多样的,而非一个模子塑出来的同质的机器。生发生于每人生命中,人一个一个分散地进入人世间,故人世间始终变动不居,人世就在历史中。

天和生是理解华夏思想与制度之枢机。正因为从本源上说,天生人,故所有人都是“天子”,都是天之民。这一大义贯穿始终,即便在人间形成政治秩序后,王固然以祭天而确立其权威,但天也规定了王之天职,让万民各遂其生;至于民,同样可以吁天,而“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正是天,让政治结构上有尊卑之别的人,从根本上处于平等地位,而以“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为志。此乃华夏政治之究竟义。中国人之生命观、生死观也都以天与生为本,比如,唯有由生,方可理解孝之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