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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民族丧失二十年的光阴

 

    鸦片战争的失败的根本理由是我们的落伍。我们的军器和军队是中古的军队,我们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们的人民,连士大夫阶级在内,是中古的人民。我们虽拼命抵抗终归失败,那是自然的,逃不脱的。从民族的历史看,鸦片战争的军事失败还不是民族致命伤。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力图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倘使同治光绪年间的改革移到道光咸丰年间,我们的近代化就要比日本早二十年。远东的近代史就要完全变更面目。可惜道光咸丰年间的人没有领受军事失败的教训,战后与战前完全一样,麻木不仁,妄自尊大。直到咸丰末年英法联军攻进了北京,然后有少数人觉悟了,知道非学西洋不可。所以我们说,中华民族丧失了二十年的宝贵光阴。

    为什么道光年间的中国人不在鸦片战争以后就起始维新呢?此中原故虽极复杂,但是值得我们研究。,中国人的守旧性太重。我国文化有了这几千年的历史,根深蒂固,要国人承认有改革的必要,那是不容易的。第二,我国文化是士大夫阶级的生命线。文化的摇动,就是士大夫饭碗的摇动。我们一实行新政,科举出身的先生们,就有失业的危险,难怪他们要反对。第三,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那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

    林则徐实在有两个,一个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则徐,一个是真正的林则徐。前一个林则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战百胜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国的古法。可惜奸臣琦善受了英人的贿赂,把他驱逐了。英人未去林之前,不敢在广东战,既去林之后,当然就开战。所以士大夫想中国的失败不是因为中国的古法不行,是因为奸臣误国。当时的士大夫得了这样的一种印象,也是很自然的,林的奏章充满了他的自信心,可惜自道光二十年夏天定海失守以后,林没有得着机会与英国比武,难怪中国人不服输。

    真的林则徐是慢慢的觉悟了的。他到了广东以后,他就知道中国军器不如西洋,所以他竭力买外国炮,买外国船,同时他派人翻译外国所办的刊物。他在广东所搜集的材料,他给了魏默深。魏后来把这些材料编入《海国图志》。这部书提倡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后来日本的文人把这部书译成日文,促进了日本的维新。林虽有这种觉悟,他怕清议的指摘,不敢公开的提倡。清廷把他谪戍伊犁,他在途中曾致书友人说:

 

    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内地之放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无他深巧耳。不此之务,即远调百万貔貅,恐只供临敌之一哄。况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师始能尾追,岸兵能顷刻移动否?盖内地将弁兵丁虽不乏久历戎行之人,而皆觌面接仗。似此之

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见面而接仗者,未之前闻。徐尝谓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是已。要大炮得用,令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

 

    这是他的私函,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写的。他请他的朋友不要给别人看。换句话说,真的林则徐,他不要别人知道。难怪他后来虽又作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他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林文忠无疑的是中国旧文化好的产品。他尚以为自己的名誉比国事重要,别人更不必说了。士大夫阶级既不服输,他们当然不主张改革。

主张抚夷的琦善、耆英诸人虽把中外强弱的悬殊看清楚了,而且公开的宣传了,但是士大夫阶级不信他们,而且他们无自信心,对民族亦无信心,只听其自然,不图振作,不图改革。我们不责备他们,因为他们是不足责的。

 

附录五 《独立评论》蒋廷黻文选

 

帝国主义与常识

 

我们中国的文人——知识阶级——素重文字而轻事实,多特识而少常识。所以我们好讲主义,易受主义宣传的麻醉。自国民党出师北伐到九一八,全国布满打倒帝国主义,取消不平等条约的标语。当时我们把一切国计民生的困难都归罪于帝国主义者,把外人的一言一动都看为帝国主义的。因为作这种宣传者有不少的共产主义的信徒在内,于是帝国主义就成了资本主义的别名,好像世界一日有资本主义就一定会有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末日就是帝国主义的末日。现在还有人拿这种论调来博民众的欢心。

帝国主义究竟是什么,学者的意见很不一致。所有的界说多少带点主观的成见。我们虽谈了多年的帝国主义,连这问题的复杂我们尚未看出来。大英之统治印度,法兰西之统治安南,日本之统治高丽:这都是帝国主义的表现。关于这一点,意见大概是一致的。不过印度、安南、高丽究竟是独立好呢,还有继续受外人的统治好呢;印度、安南、高丽一般的人民的日常生活,自受外族统治以后,是日趋于穷于苦呢,还是日趋于富于乐呢:关于这些问题,现在不能有客观的、科学的答复。换句话说,就是我们承认某种现象是帝国主义的,其善恶利害还是有问题。我们拿什么标准来评断帝国主义的善恶呢?有些人说,不问其成绩如何,外族的统治都是恶的。因为统治本身是民族生活基本的一部分;剥夺一个民族的统治权就是剥夺它的生活的一部分。并且一切的统治都是为统治者谋利益,不是为被统治者谋利益。还有些人说,治权本身没有什么大了不得,左右施治权者是少数,受治者是多数。从多数看起来,统治者是甲是乙,是本族或是外族,是不关紧要的;关紧要的是统治的成绩,如社会的或治或乱,及经济的或穷或富。依这个看法,我们就可以请人民投票来定帝国主义的罪恶。譬如印度:我们是否可以拿印度全国人民的票决来定英国统治印度的好坏?英国人必说:现在的印度人既不知未受英人统治以前的痛苦,又不能预料独立以后的艰难,且因受了独立党多年宣传的影响只知感情用事,所以票决不足为凭。此说虽似强辩,然不无根据。中国人大概是反对中国作印度第二的,但是有不少的中国人,丝毫未受英人的逼迫,自动的搬到各地的英租界去住,甘心的脱离本族一部分的统治而接受英人的统治。这不是民众意志很好的一个表示,表示英人的帝国主义是善的么?

以当时当地的被治者的立场来评帝国主义的善恶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这是上文所要说明的。不过除了这个立场以外,我们还须注意历史的及宇宙的利害关系。中华民国,五族共和的中华民国,北自蒙古,南到两粤,东起鲁东,西抵帕米尔的大中本民国,也是帝国主义的产物。从历史的及宇宙的眼光看来,这个产物是人类之福呢,还是人类之祸呢?究竟亚东成为一个中华民国好呢?还是分为无数的戎国、狄国、苗国、楚国、越国、蒙古国、西藏国好呢?如果我们承认成为一国是较好,那末,我们祖先对戎狄苗越所行的帝国主义是有功于历史的。现在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是帝国主义的产物,都是由于一个中心民族兼并其他无数民族而成的。大英帝国不消说了:就是不列颠岛之成为一个政治单位也是帝国主义的产物。苏俄——东到太平洋,西到波兰,北至白海,南抵黑海的苏俄——很明显的是列宁的祖先,费了千数百年的努力,并吞了无数民族,然后成立的。过程中所有的惨无人道的战争是史籍班班可考的。我们听见过苏俄反帝国主义的宣传,我们没有听说苏俄要放弃西比利亚、中央亚细亚及黑海以北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