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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这条道路沿线的小镇上,曾经都有重兵把守,可现在却正迅速地成为一座座空城。无论何处,只要我停下车来,当地的人们都会告诉我,大多数年轻人已经离家外出了。这一带的生活不容易——长期以来,局势一直不稳定。数千年来,影响这些偏僻之地的,多是一些非人为的因素,有时甚至是来自外部世界的某种强烈需求。在古时候,这些地区位于疆域边界:像破胡这样的地方有时候勉强能采用中原地区的农耕方式,但更往北去,那儿的土地只适合放牧。牧羊人的天性,就是随时迁移,而中原汉人喜欢在自己的耕地上扎根定居,因此很容易成为攻击的目标,而且双方的文化冲突总是恶性的。公元前2世纪,汉代一位大臣如此描述游牧部落:“来如疾风,去如闪电。”“居住无常,难以驯服。”有一位皇帝说,与游牧部落作战“如同与影相斗”。另一位官员形容他们“觊觎谷物,人面兽心”。
游牧民族多不是侵略者——一般而言,他们对攻城掠地不感兴趣。他们要的,是汉人的财物,不是汉人的文化,这一点一直让历朝历代的皇帝们烦恼不已。南方的情形略有不同,中原王朝在南方的扩展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文化压制,而不是武力征服。美国历史学家亚瑟·瓦尔德隆写过一本书,书名是《中国长城》。在这本书中,他记述了明朝时期发生在北方地区的几次冲突。他告诉我,在这个问题上,弄清楚中原人的立场十分重要。“对他们来说,那不是指中原文化,”他认为,“那是指所有文化。任何人都自然应该遵从——不管他是哪个民族,这就像每个人都得接受做牙科手术要使用奴佛卡因的道理一样。总体情况基本上是这样的。中原帝国向南扩展的过程中,不是中原人在迁移,而是当地人改变民俗。他们伪造家族图谱,修建祭坛——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任何想进行文化入侵的人一模一样。时至今日,这就是中国人的力量。这不是武力。他们不需要密探,不需要卧底。有某种东西让他们成为中国人这个群体的一员,而正是这个群体令周围的人对它产生兴趣。”
“首先对此不感兴趣的,就是骑马的游牧部落,”瓦尔德隆接着说,“这令中原人十分头疼,因为他们已经用文化这个东西,把其他几个边上的外族人都牢牢地束缚住了。可骑马的游牧民族不管这一套。他们只管跑过来,强奸妇女,放火劫合。对中原人来说,这个问题如同美国人遇到基地组织这个麻烦事,只会招人更加怨恨。美国人总是认为,那些人对我们应该再多一些了解。教他们学做美味、老式的美式烧烤,把我们的生活全貌展示给他们看,他们肯定会喜欢这一切!可是,这根本不管用。在中国的文化里,同样存在类似的错误路线。是对文化这一力量保持极度信赖,还是要有诉诸武力的意识,这两者之间存在错误路线。”
几千年来,中原人的反应基本上徘徊在这个路线两边。他们有时对游牧民族采用进攻的方式,而且跟“野蛮人”一样,时常采用极其残暴的手段。中原士兵血洗营寨,屠杀妇女儿童;他们使用生态战术——纵火烧毁牧场,以期用饥荒逼出游牧部落。当然,中原人还修筑工事,在北方修筑的一堵堵城墙延绵数公里。这种战术在明代尤为重要,因为这个王朝太赢弱,根本没办法招架游牧部落的进犯。
游牧部落的问题很复杂;汉人的解决办法同样如此。像明朝这样的朝代,会把各种策略结合起来使用:他们尝试过进攻性的对抗办法,他们修建起具有防御功能的道道城墙,他们也依靠贸易和外交手段。明代皇帝曾经赐与蒙古首领物品,并对其加官晋爵,让他们在边境沿线的要塞之地主持贸易。杀胡就是这样的地点,在明代它一度成为有名的贸易中心,城墙之外的人们争相前来与中原汉人进行物品贸易。不过,这种贸易通常是不对等的,因为除了马匹,游牧部落拿不出什么东西可以满足中原人的需求。而政府往往要对这样的贸易点进行严格监管,一个原因是他们不想让蒙古人换到可以制造兵器的铁器物品。终,出现了无法超越文化的分歧。中原人长于种植庄稼,生产商品,他们主导了集市贸易。蒙古人不具备管理才能,但却长于劫掠。这样一来,无论早晚,这两个迥然相异的族群间都会产生暴力冲突。
时至今日,外国人仍旧需要中国人提供的各种商品,但是,他们无须再跑到杀胡这样的地方去寻找他们需要的东西。这一次仍是这样,来自外部世界的需求改变了这个偏僻的地方。长城依旧从村子的中心地带穿越而过,烽火台依然在山间谷地高高耸立着。在我到访过的地方中,这儿曾经修建的防御工事为密集,可也寂静无声。整条街道相当于一个大卡车停靠点——沉静的街道上,开着一排生意清冷的廉价餐馆,和几家汽修场,为那些即将去往别处的人提供所需要的服务,那是当地经济结构中仅存的东西。当年的游牧部落一直未能在此处站稳脚跟,到南方的工厂里做工的诱惑却攫取了这个地方的人心。杀胡正在一点点地走向没落——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看不到年轻人。
开着车时而西行,时而南下,我一直循着苍头河前进,两岸散布着一座座烽火台。出了河北地界,土地越来越贫瘠,我所处的位置已经是中国正北方的黄土高原之上。人们居住在黄土之上——这里的土层浅薄干燥,原本就是从戈壁滩或者西北部其他沙漠吹过来的黄沙。几千年来,风沙在这一带形成了次堆积层,黄土厚达一百八十多米。这样的土壤虽不稳固,却也肥沃。一段时期内,这个地区覆盖着茂密的森林,但是几个世纪的人口过度增长使得它现在一片荒凉。树木砍掉之后,人们开始在山坡上开垦出梯田,后来,这个地方看上去就纯粹像是~个人类建筑:用泥土做成的千层饼。雨水稀少——每年大概二十五厘米——可再少的雨水也会在松散的土壤上冲刷而过。小溪的河床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沟。哪怕是很小的一条溪流,也能在山坡上冲刷出深达几十米的壕沟。多数农民居住在黄土坡上开凿的简易窑洞里。这样的窑洞冬暖夏凉,一遇地震,几成灾祸。据明朝文献记载,1556年发生在这一地区的一次大地震,夺去了几十万人的性命。
长城不是这个地区环境恶化的主要原因,但是毫无疑问,它起到了部分作用。城墙修到哪儿,它就吞噬掉那儿的自然资源,明代的史料记载了修筑长城所需要的各项成本支出。近年,美国历史学家石彬伦对筑墙工程中的各个数字进行了分析。据他估计,每烧制、铺装一块砖,士兵们需要烧掉七点五公斤木柴。即便是在用夯土或者原石筑墙的地段,士兵们也需要用木柴生火做饭,卫戍部队的收入来源则主要依赖伐木业。石彬伦的研究表明,在明代,维持城墙的开支仅有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由政府财政拨款,其余则要靠士兵们通过伐木取得收入来补齐。有些官员抱怨说,这样的行为是反其道而行之——把地表砍伐得光秃秃的,马背劫匪更容易入侵。
四个世纪之后,在这片根基浅薄的土地上,用夯土筑成的一座座建筑物好像成了具有永恒意义的符号。我驶过一个个山坡,底下的沟谷又深又陡,种着庄稼的梯田好像随时都会碎成齑粉——唯有那些烽火台好像在随时准备迎接战争。它们那方正的外形从几公里远的地方也能看见,稳稳地骑在那些被开垦成台地的山峦之上。在我驶过的路边,有一个烽火台,上面刷着一个字:土。这个刷成白色的字有六米高。又过了一会,我看到了另一个字:水。如果这儿的烽火台正在传递某种信息,我竟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停下CitySpecial。在水平方向上扫了一眼,我才发现,四个紧挨着的烽火台上面都刷着大字。合在一起,它们构成了一个简单的句子,但前后铺开有一点五公里长。这几个字横跨溪流、峡谷,以及沟壑纵横的山坡:
保水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