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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苏园

 

 

黎明伪装成一种鸟声,把你从夏天里惊醒。温柔清凉的吻那么短暂,阳光的脚步迅速雀跃起来,出门就能和它撞个满怀。五月开头的日子,连从树叶间露出的斑驳也总是悸动不安,酝酿着即将盛大的热情。很多次落花之后,土地开始变得丰厚起来,春天的影子并没有淡去,只是融化成每一颗会在正午前消失的露珠,或者在没有消失前被路过的蝼蝈喝了,鸣叫成一段有着透明光芒的白日梦。当我有点累,有点倦,有点痴狂,有点想你的时候,我就要去苏州。戏文里唱得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到园林也没什么,无奈是等我终于有空到了园林,才发现春色已逝。

要是去苏州,我会住钮家巷的平江客栈,虽然更富贵雅的花间堂探花府与更接地气的明堂青旅也都住过,却偏爱这座四路四进的江南民居。昔年的方宅与董氏义庄,平江路上座以客栈为名复活的老宅,在如今林立的精品酒店中反倒显得落寞,却正合了我心。我爱它逼仄少人的小院幽径,爱它疏于打理的花木深深,连会透风的格子窗,和关起来吃力又作响的木门也爱。

有雨的时候,看檐牙跌落细密的水滴,乱入空园花叶泣,闲敲黛瓦客心惊。可这惊大多也是惊喜的惊,又下雨了呀,想来晚上能伴着雨声做个滋润的好梦。雨是新的,晴是新的,晨曦与暮色被擦拭得闪亮,天空与大地之间的日子每天都鲜美多姿,连古老的屋檐也振动着翅膀。这个季节进入夏天的姿势是站立着的,它立得那么轻盈,以至于像是将要飞翔。一个天井之隔,便是熙熙攘攘的平江路,现下是不能去了,第二天放晴,逛园子才是正经事。

五月头上,园子里的绿意已深。木香与蔷薇虽然缀满墙头檐上,却已呈颓势,盛极之后的花叶懒散地垂在枝间,早就不堪细看,不消几番风雨,便是落红满地了吧,就好像酒到酣处,痛快了,接踵却是无限怅然,几许悲凉。苦楝倒是热闹,细花开在细叶上,颜色紫灰,像陈年米粒般不起眼,树下捡起放在手心,花蕊却是深深的血色,有不甘褪去的颜色与香气。二十四番花信风,至此方歇。该是榴花照眼的初夏尚在酝酿中,春花就来不及谢了,太匆匆,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大约就是说的此刻。芳菲其实未尽,不过沉默片刻罢了,之后的夏花有时比春花更明艳。

每个园子都缺不了水,碧沉沉的鸭头绿,和春愁一样颜色。那些惊不起波澜的静水能包容旅人们所有的疲惫不堪,等到离去时,再还他满身的清凉无碍。游廊、画舫、亭榭的背阴处总能见到小憩与打盹儿的游人,湿热未起,趁着还有午荫的时节,做个赏心乐事的美梦。依稀不是梦,是真有吴侬软语传来,循声走去,花厅里一男一女,一把琵琶,一把三弦,低吟浅唱的是《枫桥夜泊》。蒋调的醇厚韵味,在半梦半醒的午后,把时光裹上了旧的味道,惆怅近乎停滞,心里的喜悦却像丝绸一样柔软而舒展。

走在园林中,不会遇见意外的惊喜,但总能浮现会心的微笑。也许是一声画眉的婉转,可能是一朵花开的笑颜,更或者只是一时风过的水光云影。但无论是什么,苏州都不是让你大快朵颐的英雄地,而是一个需要细嚼慢品的温柔乡。良辰美景皆是你,园林太美,春光又太短暂,衬得哪里都如断井残垣。

若你也想去,我建议一大早先赶去艺圃。虽处巷陌深处,需坐公交再转步行,非诚心之游人不可得,却有着简练开朗的气质,毫无繁琐堆砌的矫揉造作之感,不愧是我的爱。暮春时节,还能遇见“满架蔷薇一院香”,看完也别着急,与延光阁里喝茶的老伯打声招呼再走。走不了几百米便是环秀山庄,小小园子也是仗着叠山大师戈裕良的手笔才敢称山庄,其旁的王鏊祠如今成了刺绣博物馆,虽是闺阁之物,几幅沈寿的绣品倒也不辱没文渊阁大学士。出门沿着景德路前行不久,右拐是马医科巷的曲园,也是俞樾故居,一座住宅与园林浑成一体的小园,勺水卷石,别有雅趣,在半亭里可以歇脚观鱼,绿枝不出墙,留待主人赏。只是几度沧桑,主人早就音问杳然。逛完曲园已近午时,正好去嘉馀坊的同德兴吃一碗枫镇大面,用肉骨、黄鳝骨、虾脑、螺蛳肉等鲜物吊成的白汤只有在五月初才能尝到,是一年一度不容错过的舌尖盛宴。吃饱了走上几步,就到了怡园,也是个玲珑别致的去处,因为建造的年代晚,算是博采众长。走得有点儿困了,就找个僻静的长廊假寐少时,游人鲜至的园子,风来叶落,花开鸟鸣,都恍若独享,哪怕是片刻的春梦也好。乘着天色还早,再坐车回平江路,耦园就藏在仓街小新桥巷,一宅两园的布局只此一家,驳岸码头有摇橹船陆续归来,即便摇着空船,老伯们兴致来时也会哼上几句小调。听橹楼上可别坐得太久,人道耦园亭榭好,独身无奈怯黄昏,这座沈氏夫妇偕隐的园子还是不宜独游,既近黄昏,不如归去。

四大名园之外,我更爱这些略少知名的小园,何况如今园林大多也不是它的本来面目了。造园这种本该是建筑师大展身手的地方,却在明清之际朝着两个迥然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或是沦为商人们堆砌造作的炫富作品,或是成了文人们寄情遐思的避世之地。在汉宝德先生看来,理想主义与现实的冲突,造就了这些园林,也造成了明清江南“没有产生真正的建筑师,也终于没有发展出系统的建筑学”的遗憾。

《长物志》中“用一块石头造成‘太华千寻’的感觉,用一瓢水造成‘江湖万里’的气势……若不是有精神病,则必然是做白日梦”。可是晚明那样的社会,若没有建筑学也无甚大碍,没了白日梦可教这群心窍玲珑的文人如何去面对残酷现实,去抵挡精神的摧残甚至文化的洗劫。从环境设计角度来看,《园冶》里提到的“物情所逗,目寄心期”固然虚幻,“因借无由,触情俱是”也是胡扯,可是从山林到城市,计成想教给人们的,除了如何营造一个适合居住的园林,或许还有如何构筑一个历尽风尘后仍可栖息的心境。毕竟先要在乱世中保持尊严地生存下去,有人,才有园。

即使在今天,如果要择一城终老,我想会是苏州。小时候格外喜欢杭州的青山碧湖,年纪越大,愈发觉得苏州的粉墙黛瓦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韵味,仿佛看厌了湖山之后,只想在巷陌园林里简单生活。这样的时光安然静好,岁月无声胜我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