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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陈寅恪

 

陈寅恪先生逝世四十周年了。近二十年来国内有一股陈寅恪热,关于陈寅恪的书出了很多,关于陈寅恪的会开了很多,关于陈寅恪的话题更是谈了很多,学术界无不推崇陈寅恪是一位大学者,真正的学者。但是说实在的,对于陈先生的学问,我们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当然史学界专门研究陈先生的例外)。陈先生曾经下过大功夫研究过的十几种已死和半死的外国文字,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去接着研究。人们之推崇陈先生,包括我在内,其实只是欣赏他所标举的十个煌煌大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这就很够了。

中国人丧失“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已经很久了。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旧时代,一切言行都要“征圣”“宗经”,当然谈不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是在不久前(三十年前吧),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思想要统一,行动要听指挥,要甘当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要甘当一颗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在哪里起作用——在这样的时代,奢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要付出挨棍子、戴帽子、坐牢、杀头的代价的。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一顿“阳谋”,就把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打断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早已被中国知识分子忘记了。只有一个呆呆的陈寅恪(当然也还有几个呆子,像张志新之类)坚持到死。而今天中国知识界重新发现陈寅恪,其实只是在零零星星星地、一点一滴地、依依稀稀地回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个字而已,就好像一个植物人苏醒过来,慢慢恢复记忆,这当然是令人高兴的。

但高兴之余我总免不了感到一丝悲哀,这“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应该是一个“人”(非木石、非牛马、非奴才)所当具备的基本特征吗?尤其是现代人,如果连这十个字都没有,还能叫做一个文明人吗?鲁迅感叹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奴性很重的民族,他说中国历史上只有两种时代,一种是求为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一种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话很沉痛,大抵上也是事实,但不应该忘记中国人也向来有不甘心当奴才的,孔子就是个。从前有些人攻击孔子提倡君君臣臣,是要人给君王做奴隶,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君君臣臣是

一种双向的要求,即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并不是单方面要求臣怎样怎样。所以孟子后来发挥了孔子的思想,说纣只是一个匹夫,而不是一个君王,因为他做得不像君王的样子。孔子其实是一个真正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孟子更发挥孔子的思想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没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能做到这样吗?至于以后的“孔孟之徒”是否具有这样的精神,那是“孔孟之徒”的事,不是“孔孟”的事。

我以为一个现代人,不论职业为何,学问大小,身份高低,只要自认是一个文明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都是起码的标准。令人悲哀的是,在咱们中国,这样起码的标

准竟然没有多少人具备,竟然要一讲再讲,竟然还有人不敢理直气壮地讲,竟然还有人似懂非懂,不大明了它的意思。有人理论上不反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是一实践起来,便糊涂了。有人遭到一点打击,遇到一点挫折,这十个字就不见了。有人在金钱面前,有人在长官面前,有人在配偶面前,这十个字也不见了,而且还心安理得,认为理所当然。

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多么低的要求,又是多么高的要求。是多么应该办到的事,又是多么难办到的事。人们发现,他们心底多么佩服和羡慕那些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很难做到,富贵不淫,难;贫贱不移,难;威武不屈,更难。连河东狮吼都足以让人不敢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呜呼,“独立”“自由”说起来容易,行起来何其难哉!

所以我们要谈陈寅恪。陈寅恪寄托了我们的希望,而谈陈寅恪可以掩盖我们的胆怯;陈寅恪是我们的偶像,谈陈寅恪是我们夜半行路时给自己壮胆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