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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念间

人死有两个阶段,个是人的意识,第二个是动物的肉体。

许多寻死的人,常用他个意识选择死亡,

却忘了征询他肉体的意见。

 

生死渡

一个在医院照顾重病老人的朋友对我说:“我不但得喂公公吃东西,还要照顾他大小便,糟的是,当他神智不清的时候,一面大便,一边自己用手去抓,然后把手举到脸前,或许被臭味熏醒了,又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怎么光着屁股让儿媳妇伺候,于是慌慌张张地拉被单,要把自己盖上,弄得一床都是大便……”朋友像是若有所悟地说:“我发现当人濒临死亡的时候,常就不再是一个人,他要求生、要挣扎,他成了一只动物。但是只要稍稍清醒,又立刻有了人的尊严!”

她的这段话,使我想起多年前,读到有关梁实秋先生临终报导时的震撼,当我看见梁教授后的笔迹,颤抖得几乎不可辨认地写着“救我!”“我还需要更多的氧”时,立刻想到他以前谈笑风生、豁然达观的样子。连他的遗嘱,即使流露了将逝的悲哀,仍然文笔爽利、带有几分潇洒。

怎么在生命的后一刻,竟不再潇洒起来?

这也使我记起川端康成在《葬礼的老手》那篇文章里,写他祖父在咽后一口气时,因为痰阻塞了气管,双手乱抓胸口的痛苦表情。旁边一位熟识的老太太不解地说:“他在世的时候像佛一样,但临终为什么这样痛苦?”

我想,不论川端或那位老太太,他们的“不解”,正像是我看到梁教授临终报导时,所有的疑惑一般。

直到在医院照顾老人的朋友,说了那段话,我终于有了领悟。

于是,我也为小时候埋藏至今的一件事,得到答案:

 

心灵求死与肉体的求生

初记事不久,听大人说有一位名电台主持人,因为婚姻受到阻挠,带着女朋友一起投水寻死。结果女孩子死了,主持人却游上了岸。

当时舆论对他都有苛责,连我家里的大人们也一个劲儿地骂他不义,所以能留给我这么深的印象,我常想:“他是跳下去又后悔,还是存心把女朋友害死?”

后来到高雄玩,当地一位朋友指着“爱河”,笑道:“你晓得吗?前些时有人跳下去自杀,立刻后悔了,是被水臭得后悔,所以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宁愿歹活着,也不要被臭死!”

到纽约之后,又听见一个相似的新闻报导:有人在深秋跳下哈德逊河寻死,刚下水就大喊救命,上岸之后说:“好冷啊!好冷啊!这样死不舒服!”

死,居然还要求舒服!他们真是为怕臭、怕冷而打消死念吗?当然不是!正如我朋友说的那段话,濒死时,人不再是人,成为了一只动物,本能则是求生。寻死的念头,常禁不起这个临死挣扎的考验,那容许挣扎或改变心意的时间愈多,愈不会想死。

所以,投水寻死的人,常死于不会游水,否则多半会游上岸。如此想,那投水而死的人,在经历“动物本能”的挣扎时,将是何等地痛苦!?他多半悔了,只是已经来不及。

 

◎无悔的死

当然,也有那死意坚定,就算把头扎在水缸里,也绝不抬头的人。

读历史,感动于中日甲午战争时,中国北洋舰队“致远号”的舰长邓世昌,当他落水时,总是跟在身边的一条狗泅水过去救他,邓世昌却拼命用力,把狗头压在水里,带狗一起殉国了。

“男儿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故乡!”小时候背的句子,在邓世昌身上找到了答案。

这也使我想起三岛由纪夫小说中,对切腹的描述,那由自己身体里面,所产生向外推阻的力量;当刀子从肠胃间划过时,那种内脏的滑动与弹性。

只有切腹者本人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感觉,三岛是怎么去揣测的呢?难道后来他亲自以切腹结束生命,正是想验证一下这种感觉?抑或在升平时期,他仍然有“男儿当战死疆场”的理想?

我忘了为三岛完成切腹仪式的“介错人”是谁,只知道那是个非常光荣的工作,由切腹者付托,在切腹后把头砍下来,目的在减少痛苦。

只是,那痛苦中是否也有着悔恨?而悔已经来不及了!

三岛会不会在死前发表军国主义?(爱国主义?)演说时,已经悔了呢?但是一切都已安排,于是被自己原先的冲动、造成的“非死不可”的情势,逼上了切腹!

 

◎死后的悔悟

十几年前,翻译了一本瑞蒙模第(Raymond A.Mppdu)的《死后的世界》(Life after Life),里面描写人死后,都先以飞快的速度,回忆一生中重要的时刻。然后,就有一个无比温馨的“神光”出现,问:“你是不是决定死了?”如果表示自己在“凡间”还有丢不下的事,神光就会把灵魂推回躯体,许多人则因此复生。

但我一边翻译,一面想:如果三岛由纪夫或被砍头的犯人遇到神光,它还会不会问同样的问题?不想死,又能如何?

所以这世上没有比已经造成“死的必然”,却又后侮,来得更悲哀的事。

吞下难以挽救的毒药、烧灼整个胸臆的腐蚀剂、举枪对着太阳穴,轰!

这种人多半已经没有悔的机会,即使悔了,能够有时间拨求救的电话,留下的却是残障的人生。

 

◎已死的存活

童年时,常跟母亲去菜场,印象深的,是看杀鸡。贩子把鸡抓出来,毛都不拔,斜斜对着颈子一刀,再把鸡头往翅膀底下一弯、一夹,扔进旁边的大木桶。

便听见那桶中劈劈啪啪,许多鸡振翅挣扎的声音……

到美国之后,看教育台一系列中国报导,有了更残酷的画面。炸西湖鲤鱼,端上桌,宾客纷纷下箸,那鱼的嘴居然一张一合,瞪着大大、黑黑的眼睛,仍然是活的!

也听人说,好吃的烤羊腿,是拉着一只活羊的腿去烤,羊身是活的,腿却焦熟了。说者口沫横飞:“多过瘾哪!再新鲜不过!”

至于中国古代的腰斩,就更是残酷了!据说腰斩台前,先准备浇了桐油的铁板,一刀将犯人拦腰斩断,立刻把上半身移到铁板上。由于桐油阻挡了空气流入、血液流出,犯人还能活上片刻。

这许多已经死了的活,是何等地悲哀!怪不得以前死刑犯,在求得一个“痛快的”时候,还要千恩万谢。死的恐惧,常比死来得更可怕!

 

◎死的恐惧

多年前,韩国航空客机从纽约起飞,载了满满的客人,在苏联上空被击落,里面有好几位旧识都丧生了。

在华埠的一所小学礼堂,举行对华籍旅客的追悼仪式,大家举起布条,向着电视公司摄影机,表示对苏联不人道举动的愤怒。

愤怒早平息了,苏联也解体了,大家似乎已经把这事淡忘,我却清晰地记得,当时新闻报导中所说:

“飞机被火箭击中后,由失速下坠到解体,可能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使那些当时还活着的乘客,遭受无比恐惧的痛苦。”

去年十二月七号,珍珠港事件五十周年纪念,电视台纷纷推出特别节目,家属也依然痛哭,而我永难忘怀的,竟是当时一位生还者所说:

“我们听到沉船中不断传来敲打船壳的声音,知道是困在其中的人,求救的讯号。那叮叮的敲打声,整夜持续着,但我们没有能力去救,渐渐地,声音微弱了、消失了……”

我可以想象那求救者在神智已经昏迷时,依然靠着后一股求生力量敲打的情景,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死亡。那失去生存希望的恐惧,或将有过于韩航客机的死难者吧!

死,不足惧,可惧的是对死的反省!可悲的,是已经选择死之后,又产生了悔悟。

 

◎死的尊严

如同我那朋友说的:人死有两个阶段,个是人的意识,第二个是动物的肉体。许多寻死的人,常用他个意识选择死亡,却忘了征询他肉体的意见。有些医院,看的死人多了,只把病人当动物看,却忘了他还有人的尊严!

每个人在生命的后一刻,都将经历这两个阶段。如果能够没有悔恨、减少恐惧、得到尊严,该是何等地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