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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你的名字叫“坚韧”

【采访手记之一】

这一个章节,是要写一位孤独症儿童家庭的故事。和其他采访不同,这一次,我和这位母亲交谈完之后,迟迟没有动笔,因为我需要积攒起很多很多勇气,才能再一次去面对那个悲伤的家庭。

当采访结束后,我问她,在文章中是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还是采用化名的形式。她毫不犹豫地发给了我一个短信“我在本溪市博物馆工作。孩子父亲的工作单位是辽宁冶金职业技术学院,他叫周晓刚。孩子1994年出生,叫周源明。写吧,为孤独症这个群体呼吁

我又一次被这个女人的坚韧所撼动了,回复了她一句话“多谢。我一定尽力而为

1. 黑夜,在那天突然降临

她叫崔玮,1969年生人,是出版社的一位老师把她介绍给我的。老师说的句话就是“她是本溪市博物馆的馆长,非常优秀,高高的个子,人也很漂亮”声音中充满惋惜。

崔玮本来应该有一个非常圆满的人生。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两家都是本溪当地人,毕业后,两个人也都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一个在博物馆,一个在大学。无疑,这是很多喜欢读书的人所渴望的人生方式和婚姻组合。

用崔玮自己的话说“如果孩子没得这病,我们的日子真是挺好的,本溪是个小城市,消费不高,两个人工作都不错,我们也不是那种非要大富大贵的人,过这种平常的小日子,就挺知足的

可命运偏偏不肯放过这两个乐天安命的人。

1994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一出生就是个8斤多的大胖小子。孩子刚一落地,婆婆就兴高采烈地承担起了所有照顾孙子的任务,而且乐在其中。

从他们给孩子起的名字“源明”,也不难看出,这一家人当时的快乐。这个孩子,是希望、是光明,他的到来把这个家庭通向遥远未来的路,照得亮亮堂堂。

后来,崔玮总是回忆,儿子究竟在哪个环节次显现出了病症,可是真的想不出来。她只记得,婴儿时的小源明不仅没有让人觉得有问题,反倒很多地方都显露出过人的天赋。

比如说,他才两三个月的时候,就能分辨出左右、上下,这些抽象的概念。他从来没有把鞋子的左右脚穿反过。有时候小源明自己拿起一张报纸、一本图画书,像模像样地看看,也从来没拿倒过,书籍报纸,所有印着字的东西,在他手里,永远都是正着的。

家人们窃喜,觉得这个孩子还真是挺聪明的。

可是后来,随着小源明一点点长大,问题慢慢显露出来。他不会讲话,眼神也从来不和人交流,而且每天到了固定的时间,例如下午三四点钟,就拼命哭闹,完全没有办法制止他。

到了小源明两岁半的时候,这些症状仍旧没有改善。年轻的父母开始带着他四处求医。可惜,在当时,1995、1996年的时候,别说本溪,就连沈阳医院、第二医院这些大医院里的医生,都没有“孤独症”这个概念。

医生只能围绕“听力”、“神经”这些方面进行诊断,所以一直也没能查出小源明的真正病因。这种情况让医生也很困惑,以至于有一次,甚至给小源明做出了一个“抑郁症”的诊断。—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哪来的抑郁症?!这个结果,让崔玮恼怒不已,但又无可奈何。

一边是病急乱投医的年轻父母,一边是束手无策的医生,两边都渴望能够找到一个正确的诊断,可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在他们身旁,小源明不可阻挡地一天天长大了。

对于孤独症儿童来说,时间是宝贵的,也是无情的,因为越早开始康复治疗,孩子就能够越早摆脱病魔的阴影。这就仿佛是夏天的天气,这一块是阴云密布,另一块则是蓝天白云、艳阳高照,虽然“康复训练”不能做到一步就把孩子彻底带到蓝天之下,但是能让他们一点点朝着晴朗的方向走,渐渐靠近阳光。可小源明却因为当时的医疗条件所限,在很多年里,都只能待在乌云下黑暗的那个角落,眼睁睁错过了六岁之前的黄金康复期。

幸好在这期间,奶奶从来没有放弃教导孙子,老人就靠每天不停地跟他说话、反反复复地说、来来回回地说,总算教会了小源明说一些简单的词,还认识了一些颜色。

但同时,家人也发现,源明的一些当时看来很古怪的行为(后来知道了,这是孤独症儿童的一种典型表现:行为刻板)更严重了。比如说,因为周六去姥姥家,所以每周六的同一时间,就必须去姥姥家,而且要使用同样的交通工具,走同样的路线。如果不能满足他的这些要求,他就会没完没了地闹。

家人们因为完全不明白这种行为的起因,所以只能对源明做着消极却无力的纠正。

这幅画面让人感叹也让人伤感:在漆黑的暗夜中,渐渐年迈的奶奶带着孙子踯躅向前,想向命运争取一线希望。

小源明四岁半的时候,崔玮把他送进了幼儿园。当时,全家人都对这次入园求学抱着极高的期望。因为直到那个时候,小源明的病仍旧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有时候,没有说法,也是一种希望。所以,人们都在暗自期盼着,也许这孩子只是开窍晚,当他进入到一个适合的环境之后,可能属于他的那盏生命之灯,就会被点亮。

可是,希望之火又一次被彻底扑灭了。在进入集体环境之后,小源明的刻板行为更加凸显出来。因为在家里的时候,家人还能做到尽量顺应他的心意,可在幼儿园里,这一点就很难做到了。而小源明仍旧要求,每位老师和小朋友在什么时间段做什么事,都必须符合他的认知,如果他觉得老师或者小朋友的行为发生了改变,就极度不适应,必须让他们变回来,否则他就不停哭闹。班级里根本没法维持正常的秩序。

一周后,小源明被幼儿园退了回来。上学的路,就此被彻底阻断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沈阳一家医院中的一位医生,从书中看到了“孤独症”这个名称,开始对小源明的行为一一对应,后得出结论:他很可能是患有孤独症。

但小源明的病究竟是否真的就是孤独症?如果真是孤独症又该如何治疗?这些问题,书中都没有答案。

崔玮一家人眼前的世界仍旧是迷茫的。

直到源明六岁的时候,北京的一位专家到大连做关于孤独症的巡诊和讲座,崔玮带着小源明到了大连。这一次,她终于拿到了一份迟来了四年的诊断结果:孤独症,狂躁型,重度。

有结果和没有结果,究竟哪一个更残酷?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说清。

 

2. 艰难的四世同堂

 

拿到诊断结果之后,家中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一直带源明的奶奶遇到了难题—奶奶的婆婆,也就是源明爸爸的奶奶患脑溢血了,生活需要人照顾。源明奶奶分身乏术,只得跟崔玮商量:

“孩子,现在咱家又遇上事儿了,这也是没办法。要不就请个人带源明,如果请不到,我就得带着你们奶奶一起搬到你家来,我带源明,你们和我一块儿照顾奶奶

就这样,一家人开始了艰难的“四世同堂”。

而崔玮夫妇也不得不面临一场决定命运的选择: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人放弃事业。

其实在这些年里,这个选择已经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悬在夫妻俩的头顶上,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想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多年寒窗,自己喜爱的工作,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华。真的就这样决定放弃,谁能舍得?

多少不眠之夜,几回挣扎取舍。终孩子的父亲周晓刚做出了让所有人动容的决定,他选择了自己停薪留职,让妻子继续发展事业。

停薪留职后,周晓刚去报社应聘做了夜班编辑,这样,他就可以白天待在家里,同母亲一起照顾儿子和奶奶。晚上,崔玮下班回来,两夫妻交接,由妻子继续照顾这一家人,他去上班。这一干,就是十年。

当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去想:能应聘到报社工作的人,肯定才华文笔都不会差,能做编辑的人,也一定是心思细腻敏锐的。而恰恰就是这样一个才华和洞察力兼备的男人,为了儿子和家庭,选择了收起所有的锋芒,故意磨钝了自己的生命之刃,扛起了生活的重负。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内心中,究竟是怎样挺过了一场又一场波澜?也许,崔玮的一句话,能说明问题。她说,从源明的病确诊、丈夫停薪留职开始,直到现在她都没有真正笑过。

妻子再无笑颜,丈夫舍弃了一切。如果这是来自命运的惩罚,那惩罚要到何时才是尽头?

从那个时候起,在这个家庭中,不管是牺牲了事业的,还是暂时没有牺牲的,都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命运的风雨飘摇。

当时医院中,有一种“听统训练”,让孩子听音乐,以求达到刺激神经的目的。每天听一个小时 ,三年为一周期。崔玮他们每天带着孩子去接受治疗,可惜,三年之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治疗失败,没有任何效果。

这时的源明已经十岁了,沈阳也终于出现了孤独症康复机构。可对于这些专门针对低幼自闭症儿童的康复课程来说,他的年龄已经偏大了。尤其是他现在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七○,那些专门为低幼患儿设计的小滑梯之类的康复设备,他都没办法使用。无奈,源明和康复的机会又一次错过了。

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所肯接收源明的特教学校。在这所学校里,虽然没有专门针对孤独症儿童的课程,但是可以让源明和其他智障、聋哑的孩子们一起接受一些适合他们的教育。

源明在特教学校中,仍旧存在行为刻板等问题,比如说,他每天早上到了学校之后,都必须先去五楼的一间休息室待一会儿,才肯去一楼教室上课。还有,他特别喜欢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每天都必须拍那位老师一下。但毕竟特教学校的老师懂得这方面的知识,所以能够限度地接受和包容他这种行为。源明在特教学校里总算能待下去了。每天可以去学校上半天课,早上家人把他送去,中午再接回来。但即使每天这短短两段路程,也让崔玮心惊肉跳,因为总是担心路上会发生什么状况。

源明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到了十七岁,特教学校也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只好再度把他接回了家。现在,就只能靠夫妻俩交替着照顾他了,因为源明根本不能离开他人的监护。所以崔玮和周晓刚,只能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全天守护着这个儿子。

这期间,崔玮也想过再生一个孩子,但是专家告诉她,如果个孩子是孤独症,那么第二个孩子出现孤独症的概率是25%。她下不了这个决心进行尝试。后来,又因为需要照顾奶奶,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多照顾一个婴儿。等到后来,终于有点空闲时间了,却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注定了,这一生,他们夫妇只能有源明这一个儿子。

未来在哪儿?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没有人知道。但有一点,崔玮心中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未来,肯定不会出现奇迹。

 

3. 一声呼喊

 

虽然一直都在警醒着自己,要正视命运的残酷,不要多存幻想,因为幻想破灭的打击更为沉重,但崔玮还是没想到,源明和他们这个家的苦难远远没有到尽头。

就在前两年,源明突然爆发了癫痫(孤独症人士伴发癫痫的病例很常见)。而且他的情况更差了,以前学会的很多语言和正确行为,现在都不再使用了,狂躁和刻板也越发的明显。

周晓刚因为学校的政策原因,不能再继续停薪留职,所以他只好回到学校,幸好学校领导通情达理,知道他家中的情况,给予了他一些照顾,让他晚上看图书馆。这样,至少夫妻俩能够继续保持两班倒着看护儿子。

和十几年前不同的是,他们夫妻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源明却长大了,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子,如果他执拗地想要做什么,父母根本制止不住他。

崔玮说,源明年纪小的那会儿,他们夫妻把问题想简单了,总想着,他俩能照顾的时候就这么带着他,等有一天带不动了,就带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可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崔玮才明白,原来,在“力不从心”和“离开这个世界”之间,还有那么长的一段距离,长到让人完全看不见前方的风景,只能看到眼前的迷雾。

本来,有一段时间,每天上午,可以送源明到一个爱心之家去,那是一个公益机构,专门供那些智力有障碍的人在里面做些手工之类的活动,让他们也能有机会过一过群体生活。可是因为源明有一个习惯,他从来都不让房子开窗,他待的房间,必须门窗紧闭。现在是夏天,爱心之家没有空调,他又不让开窗,无奈之下,只好让他暂时回家,过完夏天再说。这样一来,源明又只能每天待在家里了。

崔玮举了源明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事例。

他爱吃烤串,想吃了,就必须出门去吃,还要把这一条街一家挨一家的吃遍,然后才肯回家。可现在,他吃一遍已经不行了,从头到尾吃一遍之后,又要再吃一遍,根本不听劝阻。

吃完了还要挨着每家商店买东西,每一家都要买,不买就不走。

   在,源明已经没有“饿”“饱”这种概念,所以经常会吃吐了,吃病了。

有一天,丈夫忽然说了一句让崔玮深感恐惧的话:

“我真想带着他去自杀

堂堂七尺男儿,说出这样绝望的话,足以让天地都黯然了。崔玮毕竟是一个坚强到了少见的女人,她说“你不能有这个念头,如果咱们实在挺不住了,就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去。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动心思把自己搭进去

周晓刚说:

“如果送进医院,这孩子就彻底完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崔玮说:

“你要真带着他走了,咱们这个家不是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谈话,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谁也下不了决心把孩子送进医院。可是,他们也同样没有能力,解开眼前的困局。

就在崔玮劝解过丈夫之后不久,有一天晚上,她想尝试阻止源明出门,结果源明发怒了,咬伤了崔玮的手指。

那一刻,崔玮心中的绝望肯定难以言说。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连像丈夫那样,说一句“我想带着他一起自杀”的权力都没有。上天造就了母亲,就是让她们去承担养育儿女这个重责,不管多重,也不管路多长,都要走下去,无处可逃。

源明没有“打人”这个概念,发怒就是咬人。也正因为这种情况,夫妻俩一分钟也不敢让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医院给过他们两个方案,个方案是,把孩子送进医院里,医生用药物让他保持镇定和安静。可是他们夫妻不忍心让源明以后就在药物的干预下浑浑噩噩地生活。

第二个方案是,做一次微创手术,把源明的神经烫坏,这样,他不会再有那种强烈的刻板行为,但是,他曾经掌握的东西,比方说语言、认知,也会被损毁。手术后,源明有可能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手术做还是不做?崔玮夫妇作不了决定。

恐怕也没有哪对父母能够作出这个决定。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可生活给予人的重压仍旧远远没有尽头。崔玮在博物馆一直是馆长兼书记,但是现在,因为源明让她太累了,她已经主动请辞,辞去馆长的职务。

“算了吧,不干了”崔玮说这句话的时候,任何人都能听出来,平淡至极的语调背后那一声深深的叹息。舍得吗?肯定舍不得,那是一辈子的心血与奋斗。

尤其现在儿子已经不能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慰藉,能够安慰她的,也就只有工作了,她却又不得不亲手斩断生命之舟上,这饱满的一面风帆。可是如果没有了它,生命之舟又该依靠什么前行?在人生这无情的风浪中,又能坚持多久?

崔玮说,自从知道了孩子的病,她就没有真正笑过,也没有真正开心过。这是一个足够优秀的女人,她的自尊和骄傲,足以让她深深隐藏起命运给她的创伤。因为她的智慧和坚韧,让她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去对抗命运:不向创伤低头,尽自己所能,与命运抗争。即使不能完全治愈自己的创伤,也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有同样创伤的人获得一线希望。

后,她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一、希望国家成立专门的自闭症儿童托养机构。二、对孤独症患者按轻重程度给予不同等级的政策补贴。三、社会对孤独症人士及父母给予理解和照顾

她不仅是在替自己和源明呼喊,也是在替所有孤独症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呼喊,这一声呼喊已经浸透了血泪。唯愿,能找到帮助他们的力量,让自闭症儿童和他们的父母在艰难前行的时候,稍微有一点点依靠。

【采访手记之二】

这是我写的吃力的一个章节,不到六千字,整整写了四天,因为这位母亲太真实、太坦白。真实到了让我心存敬畏,唯恐文字中会有地方辜负了她这份真实到了极致的付出。

有些话,我在采访中,没有勇气向这位母亲提及:通过她讲述源明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病是被耽搁了。如果当初能及早确诊,及早开始康复训练,那么他的病情会比现在好很多,如果真能够这样,也许,这一家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和现在不同。

但这话太残酷,我没有勇气说,甚至我作为一个采访者、记录者,都没有勇气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去听、去深究。

真心祈愿,在未来,我国关于孤独症方面的早期筛查能更健全、康复训练机构能更普遍,不让源明的悲剧重演。祈愿,崔玮的期望能够成为现实,给这个已经饱受创伤的家庭一缕阳光、一抹色彩。

唯有如此,才算没有辜负这位母亲的真实与坦诚。

(在后来的采访中,我获知,我国即将出台自己的孤独症评估体系。因为以前我们都是使用英、美等国家的评估体系,里面有很多内容并不适合我们的孩子,所以评估过程会很漫长。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的评估体系,孤独症儿童的筛查和康复会更准确、更迅捷,会让他们再多获得一点点希望。)

 

走出“黑屋子”

 

【采访手记之三】

这位孤独症孩子的妈妈要求我隐去他们全家人的名字和故乡。“因为我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也许未来有一天,我也可以像别的妈妈那样,把关于我们家的一切都坦露阳光之下,但现在,我还没那么坚强”她这样对我说。因为已经听完了她的故事,所以我知道,她其实已经非常坚强了。

就叫她白云吧。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四岁了,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只是现在历经多年的奔波忧虑,皱纹过早地爬上她的脸庞。头发的根部也能看到隐约的白色,从这些白色中能看出,她的白发已经多过了黑发。虽然我只看了她的头发一眼,她还是非常敏锐地发现了,用手轻轻拨了一下刘海儿,矜持地告诉我,她每半年会染一次头发,近又该染了。

我意识到了她超出常人的敏感,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少提问,尽量由她一个人讲述,也尽可能不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对于这样一个骄傲、自尊的女人,淡然相对,才是好的方式。

 

1. 突变,绝望

 

白云从小就多才多艺,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开始在市电视台客串节目主持人,当时就非常引人瞩目,大学毕业后,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市电视台。后来又考入了省电视台,那时正是电视台发展红火的几年,所以她也就成了当红主播。

奔了很多年事业之后,白云才在父母和公婆的反复催促下要了孩子,是个男孩儿,她给孩子取名阳阳。阳阳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等休完产假,她就把阳阳交给了妈妈,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工作中。虽然妈妈家和她工作的城市距离不远,但她仍是经常一两个月也顾不上回趟家。

阳阳一岁的时候,妈妈打电话说,孩子还不会说话,她记得女儿不到十个月,就已经有特别强烈的说话欲望了。

白云跟同事说起这件事,同事说“男孩子本来就不像女孩子那么爱说话,再说了,你是天生的主持人,口才这么好,肯定从小就跟只小鸟似的,没完没了的说。你不能要求哪个孩子都这样啊

同事的话,让白云放了心。直到过了很多年,白云为了儿子专门去上心理辅导课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这是一种隐含着的逃避心理,当问题已经出现了之后,会选择相信那些自己愿意相信的论断。

这种剖析,让白云愧疚不已。因为老师在课堂上说,很多家长在初阶段出现这种逃避心理,是因为心存侥幸,不想相信孩子有病。而她,却是因为不想耽误了自己的工作。

又过了一年,阳阳的姥姥不干了。外孙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认识人。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发育迟缓的范畴。实在等不到女儿女婿的空闲时间,姥姥干脆自己带着孩子去医院检查了。结果清晰明了—孤独症,中重度。

白云这下懵了,她当时冒出的个念头,竟然不是怎么给孩子治病,或者以后怎么办,而是把自己和丈夫的所有家人亲属在心里筛查了一遍,想看看,究竟是从来哪里来的基因。然后她又开始拼命回忆在自己备孕、怀孕期间,他们夫妻有没有过什么不良行为,例如醉酒、吃药。

白云说,那段日子,她就像疯了一样去查找、去回忆,因为她需要找到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件事为这个结果负责。她太要强了,所以无法承受,阳阳会得孤独症的责任在于她。

其实,那时没有任何人责怪她,也没有人说这是她的责任。可生性就是要对任何事物都追求完美的白云,完全无法容忍生命中会出现这样一块巨大的伤疤。

“伤疤”,这是她的原话,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就是把阳阳的病,当成了她生命中的一块致命的伤疤。

既然是伤疤,那就是决不能让别人看到的。所以对于阳阳有病这件事,白云要求父母不许告诉任何亲戚、邻居。她自己也向所有的朋友、同事隐瞒了阳阳的病情。只向单位提出,她近太累了,需要充电,所以辞职,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出国进修。

撒下这个弥天大谎之后,白云回到了家乡,另买了一处房子,把阳阳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开始亲自对他进行训练。

她给了阳阳一年时间,并且制定了严格的计划,让阳阳每天学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学不会,就不让吃饭,再学不会,就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