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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1:长平之战以后

 

长平大胜的负面效应,很快从内外两个方面反映了出来。在外部,长平之战之惨烈,秦国在道义上不能不受到列国一致谴责,而赵国却获得众多同情。在内部,范雎与白起早在魏冉时期就有矛盾,长平之胜,激化了范雎对白起的妒忌,而白起却因此而益发骄横。这样,当白起准备以胜利之师乘势攻取邯郸时,范雎却奏禀秦昭襄王以士卒需要休整为由,在得到赵国割让六座城邑的允诺后,就命令白起班师。但后来赵国非但不肯如约割让六城,还派虞卿去齐国,意欲联齐以抗秦。昭襄王一怒之下再命白起率师伐赵,白起则以时机已过而不愿从命。昭襄王几次强请,白起都不答应,后来索性托病不出。昭襄王看出这员曾为魏冉所重用的大将有居功自傲之意,大为光火,单是为了维护王者的自尊,也非立即出兵伐赵不可。于是便另换大夫王陵,于秦昭襄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8年)十月率领大军数十万入赵围攻邯郸。

 

这内外两种负面效应,已预伏着失败的因素。

白起拒受王命,确有因前番范雎从中作梗而心怀不满之意;但同时也是基于他对长平之战后,秦赵两国不同形势、不同民情的分析。我们且来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长平之事,秦军大克,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今王发军虽倍其前,臣料赵国守备,亦以十倍矣。赵自长平以来,君臣忧惧,早朝晏退,卑辞重币,四面出嫁,结亲燕、魏,连好齐、楚,积虑并心,备秦为务。其国内实,其外交成。当今之时,赵未可伐也!

 

从来骄兵必败,哀兵必胜。白起这一篇载录于《战国策·中山策》的进言,确有真知灼见,揭示了当时列国对待秦、赵的不同态度和两国君臣的不同心态。但是秦昭襄王听不进去。

昭襄王之所以听不进这些有点“煞风景”的话,是因为这时候他还陶醉在由长平大胜激起的兴奋中。这种兴奋还在不断膨胀、升温,以至经范雎怂恿,他准备再一次称帝。

而且次称的是“西帝”,此时齐闵王已死,秦国似乎已成了天下霸主,因而要称一统天下的秦帝,列国都必须臣服于秦。

昭襄王根据范雎建议,以为此时已畏葸得犹如惊弓之鸟的魏国有可能个臣服秦帝,于是便派许绾去大梁,首先说动魏安釐王入朝于秦。

从这个时候开始,中原大地上便展开了一场该不该“帝秦”(尊秦为帝),该不该救赵的大辩论。《史记》、《战国策》等对此都作了详细的记载。它是战国时期一次规模、涉及面广的辩论。

 

范雎的眼光是尖锐的,魏安釐王果然正在为慑于秦国的威力而处于寝食难安之中。

邯郸受围后,赵王数次写信向与有姻亲关系的魏安釐王及其弟信陵君无忌求救。安釐王无奈只得命将军晋鄙率兵十万救赵。可军队刚出发,秦国向列国派出使节发来了通告,你看他那口气——

 

吾攻赵旦暮下,而诸侯敢救赵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史记·魏公列传》)

 

魏王一听慌了神,赶紧派人飞马追赶晋鄙,命令他将十万大军驻扎在赵长城之南、离邯郸还有三十余里的邺地待命。名为救赵,实是持首鼠两端的观望态度。

下过这道命令,魏王犹是惊魂未定。偏在这时,带着“帝秦”特殊使命的许绾来到了大梁。魏王越发惶恐不安,担心的倒不是该不该尊秦为帝的问题,而是入秦朝拜后要是也像当年楚怀王那样不让回来怎么办?许绾说:大王倘若不信,臣绾甘愿对天立誓:若大王入而不出,绾将割下头来为大王殉葬!魏王这才稍稍放了点心,下令备驾,准备西行朝秦。

刚要起驾,有个大臣急急赶来进谏了,他叫魏敬 。

魏敬说:大王将行,臣未及先来侍奉,乞大王恕罪。臣有一事求大王赐教:如果拿河内之地与国都大梁比较,大王以为哪个重要?

魏王说:大梁重要。

魏敬说:倘若拿大梁与大王自身比较,哪个重要?

魏王说:自身重要。

魏敬说:假设秦王向大王索取河内土地,大王愿意给它吗?

魏王说:不给。

魏敬说:这就奇怪了:河内土地,在刚才所论的三个比较中是属于下等的,而大王自身则是在这三者中上等的;秦国索取下等的大王尚且不肯,可它这回索取上等的,大王非但一口答应,而且马上就要准备动身了。窃以为大王此行实在不可取!

魏王说:这么说来,你是担心寡人此一去不能回来吧?不用担心的,许绾已经为寡人立下誓言,若入而不出,他将以首级为寡人作殉。

魏敬说:像臣这样一个卑微的人,倘若有人来对我说:你到险恶莫测的深渊去走一趟,要是出不来就用一个老鼠脑袋来给你殉葬,臣也决不会答应的。如今秦国就是一个凶险莫测的深渊,而许绾的头颅就是一个老鼠脑袋,大王怎么可以因为有一颗老鼠脑袋担保就不惜以至尊至贵的身体去试验呢?

魏王想想觉得很对,就打消了西行朝秦。

可魏王还陷在两难中。来自北边邯郸的和来自西边咸阳的车辆,穿梭似地忙个不停,赵国使节请求他火速进兵救赵,秦国使节要挟他赶快“帝秦”。魏安釐王在这两难夹攻中苦苦挣扎了几昼夜,倒忽而想出一个“两全”办法来了,便迅速派出特使新垣衍,走间道冒险混入围困中的邯郸,向赵王去转达他的“两全”之策。新垣衍对赵王说:邯郸其实是用不着救援就可以自解的,因为秦王围邯郸的真正目的,不是贪图邯郸这座城市,而是要求赵国“帝秦”。所以赵王如果能够真心表示臣事秦国,尊秦王为帝,秦王一定会高兴地罢兵,邯郸之围便可立解。

 

由新垣衍传达的魏王的这一番话,给正挣扎于死亡线上的邯郸人带来了极大的震荡。

邯郸被围已有四五个月。处于水火煎熬中的邯郸人,就像久旱望云霓那样盼望着列国援军的到来。但除了魏国,至今还没有第二个国家伸出援助之手。而魏国由晋鄙将军率领的十万援军,也还驻扎在长城外的邺地可望而不可及。邯郸人因被饥饿、恐慌和死亡折磨得太久而开始走向绝望。在绝望中忽然有人指出了一条生路:是呀,能否以帝秦来换得自己的生存呢?这种情绪迅速在朝堂上下扩散、蔓延,以致赵孝成王召集群臣来商议时,作为相国的平原君赵胜,家有门客三千,平日运筹国事从容若弈棋,此时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这一天,平原君回到自己府第,犹是愁眉双结,面壁出神。忽有仆役来报:齐客鲁仲连求见!

这鲁仲连原为齐国人,以善辫著闻,年方十二,就曾驳倒齐国著名辩士田巴,因而名重遐迩。及年长,不屑仕宦,专好远游,喜欢为人排难解纷。这回来游赵国,恰好也居于被围的邯郸城中。平原君早闻其名,自然盛情以待。鲁仲连却劈头一句问道:街头巷尾都在传说阁下将帝秦,难道真有此等事吗?

 

平原君连忙解释说这是魏国使者新垣衍将军提出来的,事情尚未议妥。鲁仲连抢过话头说:足下乃天下闻名贤公子,如何能把赵国命运委于一个大梁说客呢?这位新垣衍将军现在何处,能否请来,待我来与他当场一辩,让他服输回去吧!

于是鲁仲连与新垣衍便展开了一场历史上著名的关于“帝秦”问题的大辩论。

 

(两人对席。鲁仲连气宇轩昂,从容整冠舒袖,有意不先开口。新垣衍见对方如此气度,不由心生敬意)

新:邯郸已成围城,如今仍留此城者,皆因有求于平原家君;今吾观先生玉树临风,当为天下高士,非有求于平原君之人,因何也久居而不离去?

鲁:连确实无求于平原君,只是在此专候将军到来,欲有求于将军。

新:衍只身自大粱来此,不知先生有何差使?

鲁:请将军助赵而勿帝秦。

新:不知先生将如何助赵?

鲁:中原五国,如今齐、楚已应允助赵。连不日即将出使魏、燕,劝其勿帝秦而联合助赵抗秦。

新:燕国之事衍不得而知,至于说到魏,衍才从大梁来,不知先生有何锦言妙语,能使魏王放弃帝秦而助赵抗秦?

鲁:魏王只是还没有看到尊秦为帝之害罢了。一旦看清帝秦之害,自然会立刻转而助赵抗秦。

新:但不知帝秦其害如何,请先生赐教。

鲁:秦是一个抛弃礼义而崇尚战功之国,恃强挟诈,涂炭生灵。做个诸侯尚且如此,一旦称帝,自然更加暴虐。果真那样,连宁愿蹈东海而死,也羞于做它的臣民。难道魏国真会甘心情愿做暴秦之下民吗?

新:倒也并非甘心如此。这就好比当仆人:十个仆人侍奉一个主人,难道十个人的智力还不如一个主人吗?实在是畏惧他的缘故。

鲁:如此说来,魏王居然愿意做秦王之仆人?

新:那也是出于无奈呀!

鲁:如果魏王真想当仆人,那就连仆人也当不成,必然落到被醢(hǎl,剁成肉酱)被烹的下场!

新:(怫然作色)先生说得太过分了吧,因何会出现此种结局呢?

鲁:(缓颜从容)连说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岂敢作过分之词。从前纣王属下有三公,就是九侯、鄂侯和文王。九侯有女甚美,献之于纣王。纣王未能逞意,盛怒之下,不仅杀其女,还把九侯醢成了肉酱。鄂侯为此强言直谏,纣王又油烹了他。文王闻此只是暗暗叹息了几声,纣王也要将他在羑(yǒu)里这个地方囚禁了起来。秦王如果称帝,其残暴当不在纣王之下。到那时候,秦王若是要对臣服于他的列国国王或醢或烹,还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呢?

新:(沉思良久,默然不答)

鲁:不仅如此。秦王一旦肆然称帝,必定要更换众多原来的各诸侯大臣,把不顺他意的撤下来,换上他喜欢的人。他还要把他那些善于阿谀进谗的婢妾塞进魏国来,监视魏王的言行。在这种情况下,魏王还能有片刻安宁时光吗?就是您将军阁下,难道还能保住爵禄生命吗?

新:(霍然起座,深揖拜谢)先生诚天下高士也!衍谨奉所教,即回大梁,从此不敢再言帝秦之事。

 

鲁仲连说服新垣衍放弃“帝秦”,对后来中原事态的发展产生巨大影响,因而赵王和平原君曾以封侯赐爵和千金为谢,但鲁仲连一概拒受。他笑着说:“所贵于天下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说完这番话,便辞别平原君,扬长而去,“终身不复见”(《史记》本传)。

在历史上,鲁仲连“义不帝秦”,一向被广为传颂,其中自然也含有人们怨愤秦后来行暴政的因素,但鲁仲连作为布衣,能独自奋臂抗秦,功成而又拒受千金之谢,飘然出世,确实具有古人所崇尚的那种高士气概。唐代大诗人李白曾引为“同调”,并赋诗颂道: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淡荡人,拂衣可同调。 (《古风第十二》)

 

再说赵王虽说已放弃帝秦,但列国援军仍然未到。邯郸之围已逾半载,邯郸臣民犹若釜中之鱼。城内哄乱时起,饿殍如山。而更多的志士豪杰在此故国危难关头表现出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民困兵尽,或剡(yǎn,削)木为矛矢”,以抗强秦。有个传舍官吏的儿子名叫李谈的,当面指责平原君不该在故国如此艰难关头犹是“被绮縠,余粱肉”,“后宫以百数”。平原君非但不加罪,而且立刻散尽家产犒赏士卒,并让夫人和婢妾加入士卒行列,共同守城。李谈在平原君的支持下,招募三千义士试图突围,在战斗中全部壮烈牺牲。一时秦军震惊,特地为之后退三十里。

但是,列国援军还是没有来!

晋鄙所率的十万魏国救兵还驻扎在邺地观望!

平原君决心再作后一次努力,做两件事:

一、精选文武随从二十名,设法冒死出邯郸赴楚求救;

二、再向魏国信陵君无忌写后一封求援信。

平原君夫人是信陵君之姊,平原君与信陵君原是郎舅关系。这回的求援信已带有责备之意——

 

公子无忌如面:邯郸之城危若垒卵,邯郸之 民命悬一丝。胜(平原君名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原是敬慕公子高义,以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为秦所破而魏救迟迟不至,则公子救人于困之心何在?此与公子高义之名何副?令姊忧念城破,日夜悲切不止。公子纵不念胜,独不怜惜令姊耶?

 

求援信是当天就命人以快马送出的。紧接着要做的便是一件事:赴楚救赵。

 

 

 

《大秦帝国》书摘2

始皇大帝之死:孤单悲怆的沙丘之夜

 

    现在让我们再回过头去,追探一下秦始皇弥留之际的一幕。

    还是赵国赵武灵王时代留下的那个沙丘宫,由于预定为秦始皇第五次巡游驻跸之地,这座古老的宫殿日前已装修一新,恢复了当年的庄严和堂皇。

    已经三日两夜了,秦始皇临时居住的寝宫四围昼夜肃立着密密层层的虎贲卫士,一个个犹如铜铸铁浇,纹丝不动。任何人都必须离此百丈外回避,连飞鸟和鸣禽也都逐之数里之外。

    随行的侍臣和不当值的卫士,都已在四周几个偏殿安睡。这次巡游长途跋涉数千里,时间过去了近十个月,他们都相当疲惫,虽暗中纷纷在传说皇上病倒了,但详情无缘得知,想要操心也轮不上,落得顾自睡觉。由于眼前少了对鹰隼般的目光,少了个使人丧胆的声音,反倒睡得特别香。

    秦始皇在此度过了平静的三个昼夜。这是就周围环境,就多数人的感觉而言。

    但对赵高、李斯等少数几个知情的近臣来说,却实在无法平静,秦始皇的心灵自然更在极度痛苦的挣扎中。

    左右两个几案,一对大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这使一些黯淡的阴影在交叠中晃动,若隐若现地映照出周围这片在无声中动荡的世界。

    唯有秦始皇的体躯倒是静止的。他半躺在御床上,微合着眼。与死神经过几次剧烈搏斗后,现在已不得不就缚。在烛光下,显得那样苍老和委琐,不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光辉,连身子也似乎突然收缩了许多,他实在既不高大,也不魁伟。

    周围的环境是严格按照作为帝王在病重期间的礼制规定布置的。即清扫三遍,熏以菖艾。病者寝于北窗下,首西面东。周围原挂的钟鼓琴瑟等乐器,一律撤除。只有一点没有做到:若按病情的严重程度,本该废床寝地。这隐含有一个深意:人本生于泥土,也应归于泥土(参见《礼记·丧大记》)。但这等于告诉病者死期已到。秦始皇恶言死,谁也不敢提出要这样做。

 

    秦始皇仍半躺在御床上。他残存的思维,还在东碰西撞地奔突,竭力想要干点什么,只是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他努力调动起全身心所有体力、精神、感觉拚命迫使自己“活”过来。他的这种努力似乎有了效果,眼前黑暗在散去,光亮在升起。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在有了一种极度疲劳和天旋地转感觉的同时,他依稀“看”到身旁有个躺着的陌生人,当想到那人就是自己时,一切感觉便已回到了自身。这时他看到的已是一片昏黄的烛光,清楚明白地知道了自己仍是始皇大帝,旁边怎么竟没有侍臣、卫士和宫女?待要爆发天威,隐隐看到御床前跪着一个口称“臣该万死”的人,顿时大怒,厉声喝问:大胆何人,竟敢私闯禁宫?!

 

    跪着的是赵高。  

    赵高看到秦始皇再度醒来,嘴唇微微歙动了几下,隐隐听得似乎说了句什么,也不去细辨,便把滚瓜烂熟的谀词又说一遍:臣赵高万死。臣一直恭候在陛下床前。陛下刚才睡去了,现在已经醒来。皇帝圣体承天护佑,很快就会康复的……

 

    秦始皇模模糊糊听到了一句两句,又用恍惚的目光看了看,才认出是赵高。由赵高而想到了儿子胡亥,记起了这一次巡游,明白了自己已病倒在某个驻跸之地。突然拱起一阵隐忧。这隐忧迅速扩大,并成为一个可怕的现实:看来自己已难逃一死,那么让谁来接替皇位呢?这个问题虽说过去也曾想到过,但总以为那是遥远的事,从未像现在这样紧迫过。帝国建立之初他倒是考虑到如何二世、三世以至传至万世的。但后来却太执迷于求仙药了,把长生的希望寄托在海边那个偶尔出现的海市蜃楼上,以至年已半百连太子也还没有选立。如今可该怎么办?……经不起一阵紧一阵的焦急的折磨,他又昏厥了过去。

 

    赵高早已站起。他熟练地用新棉絮芒试了试秦始皇的鼻息,看了看他的眼神,知道他还不能算死,就在近旁一张床上躺了下来。赵高实在太困乏了!他已经守候了三日两夜,只是在刚才皇帝昏死过去时才敢略微打个盹。其间,太医经过几次救治,说是需要静养。赵高让当值的侍臣和宫女伺候在寝殿外厢,由他一个人留下来。他觉得这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权利。

 

    他在等待着秦始皇的死。

    从《史记》记载的一些情节来看,秦始皇临终这段时间里只有赵高一个人在场。赵高后来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机会,先笼络胡亥,再与李斯合谋矫诏除掉扶苏,接着再杀死李斯,然后玩弄胡亥于股掌之上,把帝国大权全都抓到自己手里。依据他后来的这些行迹,人们    难免要引起怀疑:秦始皇究竟是不是自然死亡?赵高是否在其中做了手脚?赵高有谋害秦始皇的嫌疑。的确,赵高此种作案动机是存在的。在帝国宫廷内部三派势力角逐中,对赵高来说,理想的结局便是在他扶植下由胡亥继位。这不仅因为他是胡亥之傅,还因为胡亥幼稚、软弱,便于操纵。但要让胡亥登位,必须先除掉扶苏。有一点他是早已看得清楚的:若让秦始皇自己挑选,十有八九是扶苏,也可能会想到其余公子,却决不会是胡亥。这样,要除掉扶苏,就得叫秦始皇提前结束生命,而要干这件事,此时此刻实在是的时机:蒙毅已离开沙丘(如果赵高真有此谋,那么蒙毅的回祷山川,肯定也是他出的主意),胡亥不用说可以成为同盟者,剩下一个李斯,对付起来也不难。事情是在中途干的,离咸阳还有一两千里,不用担心会引起意外变故。秦始皇已经病倒,通常人们也不会再对此产生怀疑。当然,所有这一切,都还只能作为一种猜想,并无史料可证。赵高是个极机敏狡诈的人,又精通狱法,他真要做这样的事,决不会留下痕迹。因而就像秦始皇是否是吕不韦的私生子,只有赵姬有发言权一样,赵高是否谋害了秦始皇,也只有他自己心中有数。它们都只能成为永久的疑案。

 

    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秦始皇客死沙丘,兴的一个人便是赵高。因而这三天两夜来,尽管他相当疲劳,情绪却极为兴奋,一种冒险的冲动和成功的诱惑,不时激励着他。当然他同时又是个聪明的人,多年的宫廷生活使他练就了一套像泥鳅那样圆滑和善于钻营的本领。只要秦始皇还留有一点感觉,能够对他的存在作出反应,他必须做出双倍的忠顺、谄媚和周到的样子,那样万一秦始皇又活了下来,他就将成为在客地守护病危中的皇上的大功臣。

 

    天将拂晓。随行来的宫廷鸡人开始啼鸣,报道天已五更。

赵高发出了轻舒的鼾声。

    昏迷中的秦始皇,他那残存的思维还在痛苦地挣扎。

    在这弥留之际,他对两年前一怒之下命令扶苏离开咸阳去监守北边这件事,可能已很后悔。作此猜想的根据,除了后文将要提到的临终遗诏之外,还有“扶苏”这个颇为特别因而很能引后人联想到一点什么的名字。

    流传至今的《诗经·郑风》中有一首诗,题为《山有扶苏》。

    当然也有可能当年给扶苏起名时,并没有想到过这首诗。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这首诗写扶苏生命的孕育有着一段因缘关系,其中隐含着一个美好的故事,这个故事秦始皇自然早忘了,此刻在他即将离世时,却又突然跳了出来。

 

    扶苏的母亲大概原是郑国人,她从小就喜爱吟诵初流行于郑国的《山有扶苏》这首诗。胡亥是秦始皇的第十八子,《史记》记他这一年是二十岁。据此推算,作为长子的扶苏该已有三十上下。这也就是说,秦始皇是在二十岁左右,即在他亲政前与那位郑妃生下扶苏的。那时候的秦王嬴政还保留着一些青春年少的纯净和真情,郑妃或许还是他个宠幸的女子,他对她多少还有几分真情可言,不像后来对充斥后宫的嫔妃姬妾那样,只表现为对异性的征服和玩弄。郑妃是一位秀丽而多情又有高度文化修养的少女,他们在相互戏谑时,她就这样吟唱了起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于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

不见予充,乃见狡童。

 

    后来他们喜得贵子,于是便取名“扶苏”。扶苏,既是大木的称谓,又是对树木枝叶繁茂的形容。除了使人联想起那首诗,也寄托着对这个儿子的希望。

    现在,这久违了的歌吟声,又在秦始皇耳边响起来了。尽管记忆历经岁月的驳蚀、现在又受到病魔的阻遏变得支离破碎,但他还是感到了慰藉,受到了冲击,从而又接连记起了一些扶苏远远胜过其余诸子的地方,也愈益反悔那道导致他们父子永别的诏令。他越是感到死亡在即,越是急于要从死神手里争回瞬时片刻,积聚起全身仅存的精力来做一件事,做一件多少能够弥补一下由那道诏令所造成的缺憾的事……

    秦始皇再次苏醒过来时,急不可待地抬起了他的一只颤抖不息的手,示意赵高快拿书写用具来。乖巧的赵高早已会意,立刻躬腰趋步端来了一张小几,小心安放到御床上,铺上绢帛,理好笔,再调匀一罐精制的漆,然后绕到秦始皇身后去,搀扶他缓缓仰起来。这个过程很艰难。秦始皇几次出现呼吸短促,脸色灰黑,有再次昏厥过去的危险。他不是没有想到口授,由赵高记录。只要有一线可能,他就必须亲笔。 他相信自己作为始皇大帝的神威,他的点墨既可以扭转乾坤,也可以镇定乾坤。这个坚强的人,硬是颤颤巍巍地仰了起来,并且握住了笔。笔在颤抖。他突然狠狠咬紧牙关,凝起了全身的血气和精力。笔尖终于触到了绢面,笔滑到边上去了,后来几笔倒渐渐端正起来。他就这样强迫着自己坚持到后一笔,忽而一撤手,就全身软瘫了下去……

    赵高现在已经知道盼望中的时刻终于来到。不必再顾忌那些尊卑悬殊的礼节了,就径自去收拾几案上的遗诏。就在这时,猛然听到一声威严的喝斥声,他习惯地一下跪倒在地,微用眼梢瞟去一眼,只见秦始皇怒睁双眼,艰难地伸着一只手,说着三两个模糊不清的字音,命令立即做一件事。

    赵高忠顺地执行了他的个主子的后一道命令:他捧来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小篆书体的玉玺,当着秦始皇的面,在遗诏上盖上玺印,再当着他的面,将遗诏纳入木函,熔上火漆,盖上封印——这就是说,已办完了即将派特使日夜快马飞驰送出的全部手续。

遗诏是写给扶苏的,据《史记·李斯列传》所录,其文为——

 

    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这说明扶苏是握有兵权的。秦始皇一生东征西伐,他的帝国就是铁与血的产物,深知武力对于稳定政局的重要。他让扶苏暂时以兵属蒙恬,可能就有防止他死后会有变故的考虑。从遗诏全文看,明显有让扶苏主持葬礼后继位的含义。 

    秦始皇一直眼睁睁看着在火漆上磕上封印,心事才了,手突然垂了下去,悬荡在床沿边,两片眼睑却再也无力闭合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