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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述

柳诒徵

要晓得我的历史,必须明瞭我家族的遗传,师友的熏习。我家高祖春林公讳棽,是讲理学的,著有《性理汇解附参》一书,我曾经将原稿影印。不讲他的学说,单看他的书法,也可见得他气象的醇和、修养的深厚了。我有一族祖宾叔公,是我父亲的业师,他的年龄八十六岁,我生的第二年,他才去世。他是专门讲经学的,所著《谷梁大义述》,经王先谦刊在《续经解》中。我虽在襁褓之中,不能晓得他的言论风采,但我听我外祖、我母亲以及家里的人讲起他那种古道,真是一个醇儒。他的兄弟翼南公,也讲经学,著有《说文引经考异》,也有刻本。另外著的《尚书解诂》及骈散文,我曾得其手稿,印在图书馆年刊内,并抽印单行本。他的书法,尤为古雅。和宾叔公两人均在《清史•儒林传》内。我自幼就想学春林,宾叔、翼南三公的学问品行。

 

我母亲鲍氏,是镇江世族,著名的有海门公讳皋、论山公讳之钟、野云公讳文逵,都有诗集行世。我外祖仲铭公讳上宗,是海门公的次子笙山公讳之镛的孙子,凌秋公讳迴的次子。笙山公也能诗能画。凌秋公是讲理学而能办事的,以举人代盐商出官管事。我外祖得他的示范,也是讲究品格,能处理事务。太平天国的时候,外家避兵居东台,穷苦已极。清同治年间,准许乡试的秀才贩运本地的货物到南京售卖,不收捐税,以示优待士子,帮助考费。那时东台的秀才,个个人都贩盐到东台去卖,许多船户兜揽我外祖及伯舅濬卿公讳心诠两个秀才,坐他们的船,带盐到南京去卖。我外祖一概拒绝,说明他的父亲是盐商的管事,只承认盐商按照引地售盐,还要重惩贩私盐的,他如何可以不按引地贩私盐(当时东台的盐,不能运到南京),虽然没有考费,断断不能做这件事。后来许多人传说东台的秀才不贩私盐的只有三家:一是丁绍周家,二是王正济家,三是鲍家。丁是京官,王是巨商,惟鲍穷,就叫作富贵穷三家。这件事传到镇江知府钱某知道,就聘请我外祖到镇江办善举。我外祖秉公处事,剔除私弊,清理公产。据说他接办普仁堂善举的时候,所有地产房租,只有三个经折,他处理了十几年,到年老告退,交与后人的地产房租经折,有八十几个。

我外祖酒量极好,每晚饮酒,和我母亲及两个舅舅谈话,总是叙述海门、沦山、野云诸公,及凌秋公的诗文道德,以及地方许多名人的掌故。我自幼坐在外祖旁边听他谈话,就得到不少的知识,一心只想做一个人才,不愧我柳、鲍二家的先德。

 

我自幼从母亲读《四书》《五经》《孝经》《尔雅》《周礼》,以及古文、《古诗源》、唐诗。天天要背诵。自七岁至十五六岁,逐日念生书、背熟书,止有腊月廿日以后,正月半前放学,可以自由看书、抄书、游戏。其余读书之日,白天明起即背书,各书背不完,不能吃早粥。我的书读得越多,越念不熟,背书的时间越长。直到我十五岁大病之后,我母亲怕我夭亡,读书的课程才减轻了。彼时我虽读了许多书,也不知道如何讲解,更不知道如何讲求经学;偶然看看《纲鉴易知录》或《四库简明目录》,也不知如何讲求史学及目录学。但我听见本地有许多人家有什么书,我就要想法借来看或抄;所以自十六七岁起,向镇江各家借抄《御纂七经》中的三《礼》一部书,过录惠定宇、张皋文批的《汉书》等,也都是莫明其妙。我父亲的学生陈善余(庆年)听见我很好学,时常找我去谈论。我就从他得到许多讲学问的门径。陈氏的朋友赵申甫先生(勋禾)也赏识我,常和我谈镇江的掌故,以及清朝许多学者的故事。我在廿岁前后,得此二先生之力。到了廿三岁,陈善余介绍我到南京编译书局,受业于江阴缪艺凤先生门下,我就由此常在外乡,在镇江的时候很少。几十年间见到清季及民国许多硕学名人。自己虽然根柢浅薄,也随时跟着若干人前进。陈善余深于史学,劝我不要专攻词章,因此我也就不大很做诗和骈文。陈的志愿是讲学不做官,我也就只愿讲学不做官。在译书局和常熟宗受于(嘉禄)同事,听他常讲桐城老辈讲学问文章的方法,也就渐窥散文的门径。那时译书局在南京中正街(今白下路)祁门会馆,和义宁陈伯严先生(三立)对门,时常亲炙,粗闻其诗古文绪论。陈戚通州范肯堂先生(当世)常游金陵。寓居陈家,我也常请教他。同时通州名人张季直先生(謇)做文正书院山长时,我应过一回考试,他就赏识我。后来他因有人请他做一部书的序,他托缪先生找一个人代做,缪先生叫我代做,他看了也称很好,所以我常去拜见他。及至办南通学堂,张先生担任过一次监督,更和我是宾主了,张先生办南通学堂,要请我到通州教书,范先生也力劝我,我因在缪先生门下,待我极好,我不忍离开缪先生,婉言辞却。但因到通州之便,与江易园先生(谦)相晤,江先生告我以“三不敷衍”宗旨:一不敷衍自己,二不敷衍古人,三不敷衍今人,我为之倾倒。后来江先生任高等师范学校校长,请我教国文。我更常听到江先生许多名论,可惜他因病辞职,在校时间不久,否则他的人格感化,造成南高学风,真是了不得的。

 

选自柳曾符、柳佳编《劬堂学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