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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和同

 

一 天下同归而殊途

 

本篇想追寻的一个问题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南方人和北方 人的差异,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差异,东方人和西方人的差异,真 的有那么大吗?从学理上和心理上来分析,我认为差异是第二位 的,相同之处是位的。所以《易经》的“系辞”引孔子的话写 道:“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a意思是 说,尽管思考的方式和所选择的途径不同,人们终归要走到一起。 原因是人类的本能会不自觉地追寻生存与安全,而在理性认知的层 面,则会寻求精神的纯正和道德的升华。对此,《易·系辞》给出

的解释是:“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

 

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 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 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b已往注《易》者,对此段多以动静 为说,固不失一边之理。但天下万有,何物不是动中有静,静中有

 

 

动?一切人情物事无不是在动与静的交替之中存在和运行。《易》

 

之易简、不易、变易“三义”,实即概括了天地人三界的普遍生存 状态,都是既不易又变易。因此以动静的观点来解释系辞此段之理 则意蕴,无异于解而未解。

我反复钻味斯文之《易》法,认为《易· 系辞》此段之义 涵,应是在揭示人类的共同价值追求。“日月相推”是指昼夜 交替,“寒暑相推”是指岁时递嬗。“往者屈也,来者信也”是 指岁时节候递嬗中人的生存状况。人的建树与成就,无不是在

“屈信相感”中实现的。“利生”指的就是事功和业绩,亦即

 

《易·乾·文言》所说的“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 无信则无以进德,而德不进则无以修业。尺蠖这种昆虫行走的 特点,是先屈后伸,“屈”是为了“伸”,“屈”、“伸”交 错,所以行进也。人的“进德修业”必须以“忠信”为条件,所

谓“无信不立”。但人终归以生存为需要,因此除了“屈 伸”之姿,有时还需有“蛰伏”之态。“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一句,可谓妙理入神。人如果不能“存身”,则德业事功也就 无从说起了。“精义入神”的“精义”,显系指“利生”、 “求信”、“存身”这些人生的道理。“利用安身”一语,是 “利生”和“存身”的合义,“求信”则是“崇德”的别称。

《易·系辞》此段的“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是上述“精义” 的总括语。从语式的逻辑来看,似将“崇德”置于的位置, 当作了终极的目标。所以后复以“穷神知化,德之盛也”为 结。因为中间的“精义入神”四字是与“以致用也”相连接,涉

及“精义”的致用问题,而“致用”即“化”也。亦即“穷神” 是对“精义”而言,“知化”是对“致用”而言。“德之盛也”

则是“穷神知化”的结果。换言之,利生、存身、求信这样一些

 

论理的价值“精义”,是所有人类都不得不然的追寻目标,但实现 的方法和途径,又是多元多途的,而非只有一种固定不变的模式。 所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论理奥义,无非在此也。 由于此一命题的“精义”直接关乎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的问题, 因此要说人类的“同”,或曰“大同”,恐怕莫过于斯义之论了。

《易》理对“同”的义涵似独有所钟,“系辞”之外,还 有多处都涉及“同”之立义的问题。突出的是上经第十三卦

《同人》,可以看作是直接演述“同”、“和”义理的专卦。此 卦离下乾上,其卦辞为:“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 贞。”a孔(颖达)氏正义明确认定,此卦所演是“与人和同”之 义。其疏文写道:

 

 

“同人”,谓和同于人。“于野,亨”者,野是广远之处,借 其野名,喻其广远,言和同于人,必须宽广,无所不同。用心无私, 处非近狭,远至于野,乃得亨进,故云“同人于野亨”。与人同心, 足以涉难,故曰“利涉大川”也。与人和同,义涉邪僻,故“利 君子贞”也。此“利涉大川”,假物象以明人事。b

 

 

孔疏解“同人”为“和同于人”,可谓深明《易》理。开始的 “和同于人”也就是文末的“与人和同”,整段疏解前后理义勾连通贯。卦辞“同人于野,亨”,是象喻与人和同,必须宽广无私,

 

而不能小肚鸡肠,斤斤计较。有“私”,就会心胸狭窄,不利于亨 进,对克服险阻没有好处。

但与人和同,宜乎有何所为作的问题,故《彖》辞又曰:“文 明以健,中正而应,君子正也。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本来心 胸广大地与人和同,非常利于携手同行,刚健有力地战胜艰难险 阻,获得亨通的效果;但如此形成的“同人”的力量,准备干一番 什么样的事业呢?会不会一不小心走到邪路上去呢?《彖》辞因此 提醒蓄势待发的“同人”,此时所需要的,是“文明以健,中正而 应,君子正也”,因为只有 “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清儒李光 地等所撰《周易折中》写道:“上专以‘乾行’释‘于野’,‘涉 川’者,但取刚健无私之义也。下释‘利贞’,则兼取明健中正之 义。盖健德但主于无私而已,必也有文明在于先,而所知无不明。 有中正在于后,而所与无不当。然后可以尽无私之义,而为君子之 贞也。”a盖“君子之贞”,一要刚健无私,一要明健中正,此是 与人和同的正确指向。必如此方能“通天下之志”,必如此方能与 人类的文明行为不相违背。此正如朱子所说,“通天下之志”实是 “大同”之意,否则容易导致“私情之合”b。

而且还要防止因追求与人和同而导致拉帮结派。故此卦的

《象》辞又说:“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此处的 “与”字,有两相亲和之意,因天体在上,火炎亦上趋,可成“同人”之象。孔氏正义以此写道:“天体在上,火又炎上,取

其性同,故云‘天与火,同人’。”a而“君子以类族辨物”云 云,也是为了求和同之义。朱子《周易本义》注道:“‘类族 辨物’,所以审异而致同也。”b其所阐释的和同义理甚明。爻 辞:“初九,同人于门,无咎。”也是斯义。王弼注云:“无 应于上,心无系吝,通夫大同。出门皆同,故曰‘同人于门’ 也。”王弼又说:“出门同人,谁与为吝?”既然都是同人,也 就无所谓鄙吝不鄙吝了。但如果“同人于宗”,就有分晓了。爻 辞六二云:“同人于宗,吝。”《象》辞也说:“同人于宗,吝 道也。”宗即宗族。如果仅仅跟自己的宗族和同,就失于偏狭 了,自然应在“吝”字上。所以孔疏云:“系应在五,而和同 于人在于宗族,不能宏阔,是鄙吝之道,故《象》云‘吝道’ 也。”c孔氏“不能宏阔,是鄙吝之道”一语,可谓谛言。推而 言之,即使不局限于家族之内,但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同样 是不宏阔的狭隘鄙吝之道,为君子所不取也。

然则不与人和同又将如何?爻辞九三云:“伏戎于莽,升其 高陵,三岁不兴。” “莽”即草莽之意。“伏戎”者,暗伏杀机 也。孔氏正义写道:“九三处下卦之极,不能包弘上下,通夫大 同,欲下据六二,上与九五相争也。但九五刚健,九三力不能敌,

故伏潜兵戎于草莽之中。”d但兵伏草莽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便试图占据高点,以收居高临下之效。其结果呢?“升其高陵,三

 

岁不兴”。居高并没有临下以兴,只不过是站在高处观望审势而 已,很快过去了三年,也无法有所作为。《象》辞说,这是由于 “敌刚也”,即敌体的势力强大,不敢轻举妄动。而爻九四的情形 则是:“乘其墉,弗克攻,吉。”墉即墙,也是可以居高之象,但 照样攻而无功。攻而弗克的好处,是逼使自己反躬自省,不莽撞为 事。因此却反得其“吉”。王弼注申论此义为允当,写道:“处 上攻下,力能乘墉者也。履非其位,以与人争,二自五应,三非犯 己,攻三求二,尢而效之,违义伤理,众所不与,故虽乘墉而不克 也。不克则反,反则得吉也。不克乃反,其所以得吉,困而反则者 也。”a实即遭遇困难而能自反,改弦更张,转而另觅与人和同之 道,当然是吉而非凶了。

 

a 《周易注校释》(楼宇烈校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3页。

b 《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2页。

 

 

a 《御纂周易折中》,康熙五十四年内廷刊本,

b 朱熹:《周易本义》(廖名春点校),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79页。

 

 

a 《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

b 朱熹:《周易本义》(廖名春点校),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0页。

c 《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4页。

d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