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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第1章浪子回头

  从阿布罗斯骑马到拉里堡需要四天时间,一路上几乎没有人说话。小伊恩和詹米两人都心事重重,想来是出于不同的原因。而我这一路则忙于种种揣测,关于新近发生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未来。
  伊恩一定把见到我的事儿告诉了詹米的姐姐,詹妮。对于我的重新现身,她会怎么想?
  詹妮·默里是我遇到过的接近于亲姐妹的人,也是我一辈子亲密的女性朋友。机缘使然,十五年来我的大部分好友都是男性,医院没有别的女医生,而医生与护理人员之间有一条天然的鸿沟,使我无法与医院的其他女性建立起超越普通朋友的友情。至于弗兰克的社交圈中的女人,除了系里的秘书便只有教授夫人了……
  而更重要的是,这世上唯有詹妮·弗雷泽会那样地去爱詹米,与我相比,她的爱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急于想再见到詹妮,同时又忍不住揣测不休,她会如何接受我逃亡法国而明显遗弃了他弟弟的假说?
  狭窄的小道上,马儿不得不排成一列依次前行。詹米的栗色马收住步子,我的枣红马顺从地慢了下来,在他的驱策下转头走向一片被低垂的赤杨树枝遮蔽了一半的林中空地。
  空地的边缘耸立着一道灰色的石崖,崖壁上布满了覆盖着苔藓地衣的沟沟坎坎,像一张长满胡须和肉瘤的古人的脸。小伊恩滑下他的马驹,松了口气,我们从天蒙蒙亮就一直骑在马背上没下来过。
  “唔!”他毫不掩饰地揉着背,“我浑身都麻了。”
  “我也是,”我一边说着一边同样揉起了我的背脊,“不过我想这总比被马鞍磨破了皮要好些。”不习惯长时间骑在马背上,小伊恩和我前面两天都相当痛苦,事实上,晚我僵硬得无法下马,不得不耻辱地让詹米从马背上抬下我并抱进旅店,令他觉得十分好笑。
  “詹米舅舅怎么就一点没事儿?”伊恩问我,“他的屁股肯定是皮革做的。”
  “看着也没有啊,”我回答得心不在焉,“啊,他去哪儿了?”他的栗色马步态已有些蹒跚,在空地一侧的橡树下吃草,而詹米本人却不见去向。
  我和小伊恩面面相觑,我耸了耸肩,走到石脸跟前,有一线山泉顺着山崖壁潺潺流下。我在水流之下双手捧着喝了一口,清凉的液体滑下干渴的喉咙,我心中很是感激,虽然脸颊已被秋风吹得通红,鼻子冻得有点麻木。
  像这样隐蔽在山谷之中的林间空地,从大路上往往看不见,算是苏格兰高地很独特的一道风景,我心想。这里的悬崖与沼泽貌似荒芜险峻,其实充满着惊喜。如果迷失其中,你很可能浑然不知自己正离一头野鹿近在咫尺,抑或是一羽松鸡,抑或是一个隐士。难怪卡洛登后许多人投身石楠地而得以逃生,他们对这些隐秘之地的了解使迷茫而笨拙的英军追兵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踪迹。
  喝够了水,我转身要离开山崖,却差点儿撞上詹米,就好像他从地里魔法般地冒了出来。他正把火绒盒放回到外衣口袋,身上笼罩着隐隐的烟味。他随手把一根烧过了的小棍儿丢进草地,一脚碾作尘泥。
  “你从哪儿过来的?”我眨眨眼望着他的幽灵,“你都去哪儿了?”
  “那边有个小岩洞,”他伸出拇指捅了捅背后的方向,“我就想看看有没有人到过那里头。”
  “有吗?”仔细一看,我能瞧见那遮挡着岩洞入口的石头露出一条边来,混迹于岩石表面其他深陷的裂隙之间,若不是有意寻找,你绝不会注意到它。
  “哎,有,”他眉头稍蹙,不像是一种担忧,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地上的土里混有焦炭,定是有人在里边生过火。”
  “你觉得会是谁呢?”我问,一边把头伸到那露头的石块背后,却只见漆黑的一条窄缝,无非是山体表面一条小小的裂口,毫无吸引力可言。
  我怀疑会不会有什么走私的关系让任何人从海岸线上一直追踪他来到拉里堡。他会不会担心被追击,或者偷袭?我不由得回头一看,却只见满眼的赤杨树,干枯的枝叶在秋风中窸窣不已。
  “我不晓得,”他若有所思地回答,“也许是个猎人,周围还能找见零散的松鸡骨头。”
  对于这个未知人物可能的身份,詹米并不显得有什么不安,我放心了,重回高地的安全感把我包裹了起来。爱丁堡和走私者的小海湾仿佛都已非常遥远。
  发现了隐秘的山洞,小伊恩便着迷地消失在那石缝之中。这时候,他重新露出了脸,从头发里掸去了蜘蛛网。
  “克卢尼的牢笼会不会就是这样儿的,舅舅?”他眼里闪着光问道。
  “比这个要大,伊恩。”詹米微笑着回答,“可怜的克卢尼根本挤不进这个口儿。他是个大高个儿,而且腰围是我的两倍。”他可怜巴巴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有一颗纽扣在挤进山洞时被扯开了。
  “克卢尼的牢笼是什么?”我问,一边甩干了手上后几滴冰冷的水滴,把手塞到胳肢窝下解冻。
  “哦——说的是克卢尼·麦克弗森,”詹米回答。他低头往脸上泼了些凉水,抬起头时连连眨着眼睛,甩去了睫毛上晶亮的水珠,冲我一笑,“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克卢尼。英国人烧了他的房子,拆了他的地基,可克卢尼还是逃脱了。他在附近的山洞里造了个舒服的小窝,在洞口封了编织的柳条,填上泥土。人们说站在三尺之外都察觉不到那洞穴的存在,只能闻到克卢尼的烟囱管里冒出的烟味儿。”
  “查理王子还一度在那儿住过呢,英国人追捕他的时候,”小伊恩告诉我,“克卢尼把他藏了好几天。那些英国佬上上下下地搜查,都一直找不到王子殿下——也没找到克卢尼!”他相当得意地总结道。
  “过来洗洗干净,伊恩,”詹米说,话音里的一丝严厉让伊恩眨巴起了眼睛,“你这脏样儿,怎么去见你爹娘?”
  伊恩叹了口气,倒也顺从地低头就着水流,大喘着粗气扒拉着水洗起脸来。他的脸虽也没有十分肮脏,但无可否认地带了些旅途的印记。
  我转向詹米,他正站在那儿出神地看着外甥洗漱。我不清楚,他是在展望即将发生于拉里堡的那场注定十分尴尬的会面呢,还是在回首爱丁堡印刷店烟熏的残骸和妓院地下室的死尸,或是已经回溯到更久之前,想起了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和那些起义的日子。
  “你对你的外甥和外甥女们都是怎么谈他的?”我小声地问,压低了的声音淹没在伊恩呼噜噜的鼻息之下,“关于查尔斯?”
  詹米模糊的眼神渐渐聚焦,集中到我身上。想必我是猜对了。那眼光里升起一丝暖意,他微微一笑,暗示我成功地读出了他的心思,但暖意与笑容随即又都消失殆尽。
  “我从没谈起过他。”他同样小声地回答,别转身便上前牵马去了。

  三个小时后,我们穿过又一道迎风的关口,顺坡而下踏上通往拉里堡的后一程。领头的詹米勒马驻足,等待我和小伊恩上前与他并立。
  “就在前面了,”他笑望着我说,挑起一边的眉毛,“变了好多吧?”
  我摇摇头,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从这个距离看,庄园似乎一点儿没变。石砌的三层楼房外抹了白色灰泥,围绕在几幢简陋的附属建筑和大片圈着矮石墙的棕灰色田野之间,拉里堡的房子亮闪闪的,一尘不染。屋后升起的小坡之上矗立着远古时代留下的石塔遗迹,庄园的名字便来源于这座石塔。
  细看之下,我发觉楼房附属的仓房马厩之间确实有些改变。詹米告诉过我,卡洛登后的第二年,英国兵烧毁了鸽棚和小教堂,我认出了它们所留下的空位。菜园围墙上破损的部分由另一种不同颜色的石头补上了,一座用石块和边角木料建起的小屋显然是新造的鸽棚,屋脊上停着一溜儿胖胖的鸟儿,享受着秋日午后的阳光。
  詹米的母亲艾伦种的玫瑰花已经枝缠叶绕地爬满了楼房侧墙的格架,此时正逢秋叶飘零。
  西侧的烟囱里冒出一缕青烟,被海风捎带着向南飘去。我眼前生出一幅起居室壁炉前的画面,入夜的炉火染红了詹妮线条清晰的脸庞,她坐在椅子上朗读着一本小说或是诗册,而詹米与伊恩则专心致志地拼杀于他们的棋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念书。我们曾共同度过了多少个如此的夜晚,孩子们熟睡在楼上的卧房,而我就着紫檀木书桌,不是抄写药方,就是做着些永远做不完的缝缝补补。
  “我们能回这儿来住吗,你觉得?”我问詹米,小心翼翼地不让言语中泄露出内心的渴望。拉里堡的这所房子作为我心中的家园,远胜于其他任何地方,可那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世事自然多有变迁。
  他考虑了很久,没有回答。后,他摇摇头,一手抓过缰绳说:“我不知道,外乡人,那样当然好,可是——事情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他俯视着庄园,轻锁起眉头。
  “哪儿都行。我们可以住在爱丁堡——甚至法国——哪儿都行,詹米,”我抬头看着他的脸,安慰地摸了摸他的手,“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一时间他略带忧虑的表情消散了,眉目间豁然开朗起来。他牵起我的手举到唇边,轻柔地吻了一下。
  “其他的我也都不在乎,外乡人,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我们俩坐在马背上久久地凝望着彼此的眼睛,直到背后爆出的一声尴尬的咳嗽,这才提醒了我们小伊恩的存在。从爱丁堡来的一路,小伊恩对我们的隐私一直谨小慎微,细心得令人难堪。每每扎营时,他总是睡在离我们很远的石楠地里,极力避免无意间惊扰了我们各种草率的拥抱。
  詹米咧嘴一笑,握了握我的手才把我放开,转向他的外甥。
  “快到了,伊恩,”小伙子把他的马驹儿领到我们身边,“不下雨的话,咱们晚餐前早早的就能到了。”他一边补充说,一边用手遮着额头眯起眼睛,算计着乌云飘过莫纳利亚山脉的概率。
  “嗯哼,”小伊恩对前景似乎很不乐观,我同情地望着他。
  “家就是那个当你不得不前往时,他们必须接纳你的所在。[引自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的叙事诗《雇工之死》]”我开始引经据典。
  小伊恩苦笑着看看我:“哎,我就怕这个,舅妈。”
  詹米听到我们的对话,回过头朝小伊恩严肃地眨起双眼——那是他使眼色的独特方式,充满了鼓励的意味。
  “别灰心,伊恩。记得浪子回头的故事吧?你娘见你安全回家会高兴的。”
  小伊恩看着他,神情极度失望。
  “如果您觉得她会宰了肥牛犊来欢迎我,詹米舅舅,那您对我娘的了解还差点儿。她会宰了谁还不知道呢。”
  小伙子坐在那儿啃了好一会儿自己的下嘴唇,后深吸了一口气,直起来马背上的腰板。
  “还是快快了断的好,对吧?”他说。
  “他爹娘真的会对他那么严厉?”见小伊恩骑着马小心地走下崎岖的山坡,我问道。
  詹米耸耸肩。“那个嘛,他们当然会原谅他,不过首先他得先好好地挨上一顿臭骂和暴打。而我如果能得到同等的待遇就算运气好的了,”他自嘲着,“恐怕詹妮和伊恩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他踢了踢他的坐骑,赶下坡去。
  “来吧,外乡人,还是快快了断的好,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