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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秋天就这样走到了终点,只是有些疯狂。希斯强风四起,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从肯伍德区到国会山,原本绚烂的色彩便消失殆尽,空留几棵老橡树和山毛榉树等待死亡的降临。薄雾接踵而至,周围一片死寂,几天后,空气中只弥漫着腐烂和篝火的气味。

一天下午,我捧着笔记本在那里待了很久,记录下萧瑟的景象,结果错过了与巴克斯特医生的约会。他告诉我用不着担心。不管是约会,还是树木,都没什么可烦恼的。与他的会面可以再约,而大自然终将再次焕发生机。看起来山穷水尽,实则柳暗花明又一村。

依我看,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说得很对。我们暂且逃过了一劫。在北方,洪水淹没了铁路线,灌进一个个村庄,将所到之处变成一片泽国。从照片上可以看到人们从客厅里往外舀水,公路变成了河,死牛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近来,新闻称科德巴洛突发山体滑坡,一栋旧房子滚下悬崖,人们在悬崖脚下找到了一具婴儿尸体,是和房子一块掉下来的。

科德巴洛。我很久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了。大概有三十年了吧。我认识的人不再提起它,我自己也非常努力地将它从记忆中抹去。然而,我想我一向都清楚,那里发生的事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尽管我希望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躺在床上,想给汉尼打个电话,我想知道他看没看到新闻,有什么想法。我其实从未问过他对那个地方还记得多少。但打了电话,我要说什么?又该从何说起?我一时间没了主意。不过,要联系上他并不容易。教会事务众多,他一直都那么忙,经常要外出照顾年迈体弱的人,或是在一个又一个委员会履行职责。我不能为这件事给他留言。

他写的书放在书架上,旁边是多年来我一直打算捐给慈善商店的旧平装书。我把书拿下来,用手指抚摸着书名的浮雕字母,然后看着封底。只见汉尼和卡洛琳穿着白色情侣T恤衫,两个男孩子麦克尔和皮特咧开嘴笑着,小脸上长满雀斑,依偎在父母怀里。多么快乐的安德鲁•史密斯牧师一家啊。

这本书差不多是十年前出版的,两个男孩如今已经长大,麦克尔在休姆主教学校上高二,皮特在圣体学院上大四。但和当年相比,汉尼和卡洛琳却没有多少改变,还是那么年轻、持重,依然彼此相爱。

我走过去,把书放回架子,注意到封面纸套里夹着几张报纸剪报。有汉尼去吉尔福德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的报道。有《标准晚报》上他的书的书评。有《卫报》的采访,正是这次访问真正将他推到了聚光灯下。还有一张剪报来自一份美国福音杂志,那时候他在南方大学进行巡回布道,杂志对他进行了报道。

《我的第二生命与上帝同在》引起了轰动,这让所有人都大呼意外,就连汉尼本人也很惊讶。报纸上是怎么评论他的书的?对了,说它引人遐想,总结了时代思潮。我估计书中肯定有吸引读者的地方,所以才一连好几个月都入围二十大畅销书榜单,出版商还因此发了笔小财。

即便人们没看过史密斯牧师的书,也听说过他这个人。现在,科德巴洛传来了那样的新闻,他的大名将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除非我率先采取行动,在报纸上把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CHAPTER 2

 

 

就算罗尼有其他名字,我也不知道,反正当地人都这么叫。罗尼位于怀尔和卢内之间,名不见经传,是个很神秘的地方,每到复活节,我、汉尼、我的父母、贝尔德博斯夫妇和教区牧师维尔弗雷德神父都会到罗尼去。我们在那儿待上一周,主要是忏悔和祈祷。我们告解,去圣安妮圣泉,在刚刚来临的春天中寻找上帝,不过,那根本称不上春天;毕竟看不到一丝生机,也见不到任何热情洋溢的景象,说是冬天留下了沉闷潮湿的尾巴还差不多。

罗尼终日不见阳光,表面看来很普通,实则危机重重。这里是英国的一段海岸线,荒无人烟,没有任何用途,附近有个海湾,只是死气沉沉,每天涨潮退潮两次。科德巴洛是一片距离海岸线一英里的狭长土地,在退潮时就会变成一座小岛。有时候,涨潮的速度甚至比奔腾的骏马还快,每年总会夺走几个人的性命。不幸的渔民在风暴中偏离了航线,便在这里搁浅。投机取巧的拾贝者对危机四伏的大海一无所知,趁退潮把卡车开到沙滩上,过了几周,他们的尸体便被冲上岸来,脸都变绿了,皮肤就跟碎线头一样。

有时候这些悲剧会见报,但罗尼注定是个残酷之处,亡灵通常都会被遗忘,毕竟这么多世纪以来,无数人妄图驯服罗尼,却将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古老的工业痕迹无处不在:防浪堤被暴风雨捣成了断瓦残垣,码头早已废弃,如今成了一摊烂泥,那条古老的堤道给科德巴洛留下的只有一排腐烂的黑色柱桩,而这些柱桩如今也逐渐消失在淤泥之中。罗尼还有充满神秘色彩的其他建筑,有草草建成的棚屋的遗迹,人们在里面取出马鲛鱼的内脏,再把鱼卖到内陆的集市;几座灯塔中的火把支架现在锈迹斑斑,岬角里还有一个木灯塔的残桩,曾几何时,就是这座灯塔的灯光,指引水手和牧人穿过变化无常的沙滩。

然而,真正了解罗尼是不可能的。每次潮涨潮落,这里都有所不同,小潮过后,就会有尸骨显露出来。大多数时候是动物,有时候是人,这些人和动物自认为读懂了这个地方,能躲开危险的潮水,却不想终埋骨至此。有时候会同时出现人和动物的尸骨,那是一个牲畜贩子和他的羊淹死在这里与坎布里亚郡相交的老渡口。在他们死后的一个世纪或者更久,罗尼将他们的尸骨推向陆地,仿佛是在证明一个观点,即:

了解罗尼的人绝不会靠近海水。但我们和比利•塔珀除外。

 

比利是当地的一个酒鬼。没人不认识他。他以前是个很体面的人,现在却堕落至此,他的经历就跟恶劣气候一样,成了这个地方的传说,而且,对母亲和维尔弗雷德神父这样的人,他是个上好的反面教材,他们一提起他,潜台词就是说酗酒害人不浅。比利•塔珀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一个惩罚。

据说他曾在一所文法男校里教音乐,也有人说他是苏格兰一所女校的校长,还有人说那所学校不在苏格兰,而是在南方,要不就是在赫尔,反正说哪里的都有。他的过去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众口一词,那就是他酗酒成瘾,整天疯疯癫癫。关于他的怪癖,更是传闻不断。比如他住在洞穴里,他在怀特黑文用锤子杀了人,还比如他有个女儿。他觉得只要找到石块和贝壳,将它们进行某种组合,就能让他变成隐形人,所以他常常把鹅卵石装在衣兜里,跌跌撞撞地去小海格比的钟锚酒馆,他以为人们看不见他,就偷喝别人酒杯里的酒,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据说他鼻子上的那块凹陷就是这么来的。

我不知道这些传说有多少真多少假,但那不要紧。你要是见到比利•塔珀这个人,就能知道别人说的事确实有可能发生过。

我们次见到他,是在从莫克姆到诺特恩德的海岸线公路上一个镶嵌着鹅卵石的混凝土巴士车站,那是1973年,我当时只有十二岁,汉尼十六岁。那天,父亲不在,他一大早就和维尔弗雷德神父、贝尔德博斯夫妇出门,去了二十英里外的村教堂观赏那儿的染色玻璃,教堂的窗户是哥德复兴式风格,气派不凡,图案是耶稣降水的故事。所以母亲决定带我和汉尼去兰开斯特采购食物,再去图书馆看《旧约•诗篇》展览,母亲会抓住所有机会,让我们了解我们的信仰的历史。从比利脖子上挂的纸板来看,我们和他要去同一个目的地,他有几十块这样的纸片,方便巴士司机了解他要去往何处。

至于他去过或是需要去的其他地方,都是他从睡梦中惊醒后想出来的。比如肯德尔,普雷斯顿,曼彻斯特,赫尔。他姐姐住在赫尔——这条信息记录在一块亮红色的方形纸板上,他用一根鞋带系着纸板挂在脖子上,而上面的内容或许在急救中十分有用,有他的名字,他姐姐的电话号码,还有一条用大写字母写成的注意事项,说他对青霉素过敏。

他对青霉素过敏这一点,让小时候的我很感兴趣。我特别想知道他注射了青霉素会怎么样,想知道那种药给他造成的损伤会不会比他给自己造成的损伤还严重。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那样不爱惜身体。他的手指和手掌都很脏,每一道纹路都发黑。鼻子两侧是塌陷的,眼睛扭曲着,眼窝深陷。他的头发一直垂到脖子,他的脖子上满是刺青,所以整个脖子看起来是海蓝色的。要我说,他拒绝清洗身体这一点,还真有种大无畏的精神,毕竟母亲经常拿着毛巾,硬要给我和汉尼洗洗刷刷。

他瘫坐在长凳上,旁边的地上摆着一个大半已空的瓶子,里面装着邪恶的酒,腿上放着一个好像已经发霉的小土豆,可说来也怪,这样的情景,竟使我感觉很舒服。似乎他本该只有个生土豆。在我看来,穷困潦倒的人就该吃这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咬着吃,足足吃上几个星期,吃完后,趁在大道小路上游荡的时候,再找一个。还搭便车。能偷什么就偷什么。坐火车逃票。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流浪是带着几分浪漫色彩的。

他在睡梦中喃喃自语,衣兜里叮当作响,好像真跟所有人说的一样,里面装满了石块。他像是在大骂一个叫欧里尔的人,这个人有匹马,却欠他钱不还。他醒过来之后,看到我们在车站,便尽力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又清醒的样子,还冲我们笑,露出三四颗发黑扭曲的牙齿,并且脱下贝雷帽,对母亲致意,母亲也对他微微一笑,不过,她又拿出了面对陌生人的那一套,立即开始上下打量他,然后,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有点厌恶,还有点害怕,只希望盯着空荡荡的公路看,就能把巴士盼来。

如同大多数醉汉一样,比利也不寒暄几句,一上来直接就说真心话,把一颗血淋淋破碎的心掏给我看,活像是一块生牛肉。

“酒就是魔鬼,不要酗酒,小伙子。就因为这玩意儿,我现在搞得一无所有了。”他一边说一边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看到这道疤了吗?”

他扬起一只手,将袖口卷上去。一道红色的缝合疤痕横穿匕首和波霸女郎的文身图案,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

“知道是怎么弄的吗?”

我摇摇头。汉尼则瞪大眼睛看着。

“从屋顶上摔下来弄的,骨头摔折了,从这个位置穿了过来。”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尺骨突出来的角度。

“你有烟吗?”

我又摇摇头,他叹了口气。

“见鬼。我就知道我该待在卡特瑞克的。”又来了,说话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我总觉得他参加过战争,不过很难看得出来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跟我那些突击队漫画里帅气强壮的老兵一点也不像。过了一会儿,他弯腰驼背剧烈咳嗽起来,还摘下贝雷帽擦嘴,我看到帽子正面有一个歪歪斜斜的金属徽章。

我觉得他现在之所以从酒里寻求安慰,罪魁祸首就是战争。战争会让人做出各种奇怪的举动,反正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就是让人们偏离正常的轨道。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和汉尼一直盯着他看。他整个人邋里邋遢,还散发着一股怪味,熏得人直恶心,但这样的他让我们着迷。有时候我和汉尼碰巧乘车经过母亲嘴里的伦敦三不管地区,结果在迷宫一般的房屋、工厂和废品堆放场之间迷路了,也会有这种既害怕又刺激的感觉。我们坐在车座上,来回扭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的孩子们,他们也在看我们,衣衫褴褛,没有玩具,只能玩从各家前院中的废弃家具上扯下来的木块和金属。戴着围裙的女人站在院子里,尖叫着和踉踉跄跄从街角酒吧中走出的男人打情骂俏,满口下流话。那里是堕落的乐园。没有上帝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比利瞥了一眼母亲,然后,一边看着她,一边把手伸进他脚边的塑料袋,拿出几张破旧的纸,塞进我的手里。应该是从一本很脏的杂志上扯下来的。

他冲我眨眨眼,随即靠在墙上。巴士来了,母亲站起来,伸手让巴士停下,我飞快地把那几张纸藏起来。

“你干什么呢?”母亲问。

“没什么。”

“好吧,别再浪费时间了,赶紧让安德鲁做好准备。”

我哄汉尼站起来,一会儿好上车,但他就是不肯动。他的视线越过我,一直看着比利,嘴边还挂着笑,而此时,比利又睡着了。

“怎么了,汉尼?”

他看看我,又去看比利。然后,我总算明白他在看什么了:比利此时握着的不再是土豆,而是他的阴茎。

巴士停下,我们上车。司机看着我们后面的比利,吹了声口哨,不过他并没有醒。司机只好再吹一声,摇摇头,按下按钮,把门关上。我们坐下,看到比利的裤子前面变成了深色。母亲啧啧两声,拨开我们的脸,不让我们看窗外,而是看着她。

“现在我提醒你们,”她说,这时巴士开动了,“你们也可能变得和那个人一样。只消几个错误的决定,就会落得同样的下场,相信我。”

她把手袋放在腿上,直视前方。我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几张脏纸,另一只手伸进外套里面,用指尖狠狠按住肚子,试图寻找恶的种子,只需要一个不敬神明和堕落的环境,就能让这颗种子发芽,像野草一样到处疯长。

堕落简直易如反掌。酒精很快就能控制一个人,把他变成奴仆。维尔弗雷德神父一向都这么说。

那天晚上,母亲把遇到比利的事告诉了他,他只是摇摇头,叹口气。

“对那种人能有什么要求呢,史密斯太太?他是远离上帝的人。”

“我告诉孩子们应该引以为戒。”母亲说。

“的确如此。”他说着摘掉眼镜,看着我和汉尼,用袖子把眼镜擦干净,“他们应该了解撒旦兜售的所有毒害。”

“我真为他感到遗憾。”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我也是。”父亲说。

维尔弗雷德神父戴好眼镜,露出一个纡尊降贵的笑容。

“酒鬼不缺的就是怜悯了。现在有了你们的,他得到的怜悯都要溢出来了。”

“他以前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不然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维尔弗雷德神父嘲笑地说道:“依我看,他根本就不懂过苦日子的意义是什么。我很肯定我弟弟像我一样,能讲出很多故事,告诉你真正的贫穷和挣扎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雷格?”

贝尔德博斯先生颔首。“在怀特查佩尔,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他说,“没有工作。小孩子都吃不上饭。”

贝尔德博斯太太充满同情地拍拍她丈夫的手臂。维尔弗雷德神父向后一靠,用纸巾擦了擦嘴。

“那样的人是蠢的蠢货。”他说,“他抛弃了一切。什么特权啦,机会啦,通通都丢掉了。我相信他曾经是个专业人士。是个老师。多么大的浪费啊。”

 

说来也怪,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些事在我看来是那么清晰明朗,结果是那么不可避免,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第六感超级发达。我觉得我拥有预测未来的天赋,就如同先知以利亚和以西结准确地预测到了干旱和灾难。

我还记得,有一次在希斯,汉尼拉着一根绳子摆过池塘,我知道那根绳子会断,结果绳子真的断了。我还知道他从公园带回来的那只流浪猫会迈着小步在管道上走来走去。我还知道,一回到家,他就会把他在市集上赢回来的一缸金鱼放在厨房的地板上。

同样的,在这次餐桌对话之后,我知道,比利很快就会死去。这个想法在我看来就像个既定事实,仿佛他真的已经死了。在那样的状态,没人能活得久。他那么脏,日子必定不好过,所以我很肯定,仁慈的上帝当初会派一头鲸鱼去拯救约拿,并且向诺亚示意天气的变化,而现在,他也会让比利死去,好使他摆脱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