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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找黑蜘蛛

 

                               常新港

 

 那个瘦瘦巴巴的孩子稍微长大了些时,便知道了一些他该知道的事,奶奶常抱着他,因此,他一张并无血色的薄唇,先会喊奶奶。

那孩子的样子总给人一种不该来到世间的感觉,只知道咀嚼自己瘦瘦的苍白的手指。“这孩子,身上有病吧?”奶奶向孩子的父母提出了担心。

父亲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母亲则苦着脸。有一天,奶奶说:“这孩子!你们瞧他的眼睛,好深啊!”

母亲应声走过去,看了一眼,没说话。父亲呢?没反应,把烟吮得响,浓烟喷出来,冲上屋顶,又漫下来四散开去,便传来那孩子可怜的咳嗽声。

那孩子刚出生时,父亲正在外地挣钱,没有看见儿子怎样欲哭无声、象一只小猫崽来到世‍上。

父亲有一架好身骨,有一把好气力。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是那种模样。

父亲从不笑。因此,那孩子跟父亲面对面时,只记得父亲黑黑的脸上,有一圈黑乎乎的胡子包围着嘴。那嘴干燥、难闻,而且紧闭着。

父亲从没亲过他。从没说过:“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

是那个孩子主动地、次先找到父亲宽阔的像一面山坡般的背,爬上去,叫一声:“爸‍爸!”

这声音没打动父亲。父亲淡漠地注视着儿子软弱的身体像个爬行动物在炕上爬动,透明的口水滴在褥子上,把褥子渍湿成一块铜钱大的印痕。

有一年,那个孩子九岁了,父亲要出远门。他看见父亲髙大的身躯被一件黑色的大衣包裹住了。当父亲的两条粗壮的长腿就要跨出房门时,那孩子的两片薄唇向下弯去,要哭。父亲骂了一句:“丧门星!”瞪了他一眼,嘴就像生锈的锁,死死闭着了,眼光却分明说:“你哭一声看看!你哭一声,我就捶你一下屁股!”

那孩子没来得及抽泣一下,父亲已转身走过墙头,坐上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走了。那马车轱辘把雪碾得嘎吱嘎吱响。

他记得父亲打过他一次,只在屁股上扇了一下,但屁股上留下的不是五个红指印,而是到了现在,那个地方还淤着一块青紫不散。有人说,那是伤着骨头了。

孩子十二岁时,由于经常生病,没有念完五年级,便在家养病了。但是,他能把小人书上的字全读通。

那年,父亲也在家养病。他是上山抬木头被木头砸了腿,天天拄着一副拐杖满村转;回到家里骂骂咧咧,拐杖戳在地上咚咚响,还拿到桌上敲。把奶奶敲烦了,举着锅铲打父亲。父亲憋着气,站在院子里骂老天爷。

天老阴着脸,淌着没完没了的泪。父亲像被老天哭烦了,在屋里转圈,像一头困兽。那孩子把那本揉得很旧的小人书抓在手里,一会儿低头看小人书,一会儿抬头看看父亲,好像父亲也是小人书里的人物。他怕父亲。

这时,父亲终于把拐杖立到墙根上,一屁股坐在坑沿上。炕沿是长方型木头做的,被父亲压得吱呀响。

那孩子看见父亲的两只大手摸衣袋,翻完上衣袋,又把下衣袋摸一遍,然后,两只眼睛落在孩子的身上:“柳子!过来!”

那孩子便往炕角落里缩,因为父亲很少叫他。

“躲什么?叫你过来!”父亲瞪了一下眼。

柳子一点点往前蹭,心里怦怦跳。

父亲突然伸出手,在柳子的怀里抓了一把。那孩子的两只手一下子空了。父亲已经把宽阔的背朝着他,把小人书抓在手里,“嘶”一声,扯下一页,一叠,“嘶”又一声,撕下一条,捏在手里,提起一撮烟,洒在纸条上,嘟噜一声,卷成喇叭状,叼在嘴上,点着了。

柳子才明白,的一本小人书为什么越来越薄了。父亲把墙上挂着的日历纸当烟纸用光了,又开始霸占他的小人书。

他只会哭,所以他哭了。在可怕的父亲面前,他只有用哭来说出自己的不满。他一边哭,一边把父亲已扔在屁股后面的小人书抢在手里,那泪水就滴在小人书上了。小人书陪伴他在黄昏的窗前,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日子啊!

“倒霉鬼!”父亲吐出一口浓烟,骂一句,你看看你那副活不起的样子!”“啪!”小镜子扔在儿子面前:“照照!除了哭还会干什么?”声音像窗外的雷。

奶奶闻声进来:“冲孩子发什么火,你不能干活心里急,孩子不能上学心里好‍受?”

柳子把小人书捧给奶奶。残破发黄的小人书,让泪打湿了。

奶奶搂过孩子,眼盯着恶声恶气的儿子:“亏我还活着,不然!孩子早被你折磨死‍了!”

柳子哭得更伤心。

“死了好!要这种孩子何用?活在世上,就该像我一样,站着一座塔,坐着是座碑!能出力,能挣钱!上山抬木头的,哪个不是顶呱呱的好汉?可偏来个想挣钱的‘黄瓜秧子’,四个人抬一根木头往车上装,上跳板要拚命出死力的时候,那个‘黄瓜秧子”先软了腰,把扛子扔了,逃掉了,木头滚下来,砸在我腿上……”

那孩子只看见父亲说得唾沫星子乱溅,像那“黄瓜秧子”就是说的他。他自己不就是像“黄瓜秧子”一样吗?

我能念小人书!小柳子想大喊一声。大声地喊,把十二岁孩子的力气全用上。

他没有能喊出来,只是用一双深不可测的大眼睛盯着父亲。

晚秋的夜好冷呵!那孩子蜷缩在被窝里,静静发抖。他不敢吭气,怕招来父亲不耐烦的咒骂。他终于冷得受不了了,摸黑爬起来,摸索着走进奶奶的小屋里。摸到了奶奶的头发,然后,撩开奶奶的被子,哆嗦着钻进去。

奶奶没醒。他的手想摸摸奶奶温暖的身子,可他知道自己的手像冰一样凉,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就把手压在屁股下,等焐热了,再去搂紧奶奶。

他又流泪了,他感到自己很可怜。又怕哭声惊动睡眠中的奶奶,他就把手捂住嘴,这样一来,他觉得自己更可怜,就“哇”地一声将委屈哀怨哭给了黑夜。

奶奶醒了,转过身,发现孙子躺在身边,还哭泣着,就一把搂过来。

“奶奶!我长大不会像爸爸那样健壮,是吗?”

“没有你爸爸那样身板的人,世上好多呢!”

“那这些人有事做吗?”

“有事做,可怜的柳子!”

“奶奶!我睡不着!”

“我搂着你睡!”

“奶奶!讲个故事吧!”

“讲什么?我可从不会讲故事。只记得我的奶奶给我讲过—个故事……”

 

有一个采猴头的人,天天爬山越岭。他总带着一个伙伴,一只鸡蛋大的黑蜘蛛,还背着一个水壶和一个碗。

这黑蜘蛛,这碗,壶,都是他爷爷那辈就传下来的。他爷爷告诉他,山上有一种叫七寸蛇的爬行虫,它藏在草稞里,藏在背阴处,藏在树上。它爬在树上,就像一条枯干的树枝不被人察觉。它追着人的影子走,然后突然咬住你的腿,吸你一口血。人会中毒身死,七寸蛇因为吸了一口人血却能一年不用吃东西了。他爷爷就被一条七寸蛇在一个归家的傍晚咬伤了。七寸蛇带着满足溜走了。他爷爷赶紧将黑蜘蛛取出来。黑蜘蛛便将嘴扎在主人的伤口上,将毒汁吸出,吸到肚子里,吸完后要在清水里将毒汁吐掉,没有水,毒汁吐不出来就会死掉。

所以,水壶和碗就成了缺一不可的东西了。

那天,采猴头的人一个猴头没见到,而太阳把山林烘烤得快要燃烧起来。他跑得浑身是汗。咸汗把脖子上挂破的皮肤浸得火辣辣疼。他不断地喝水,大口大口地喝,眼睛左顾右看。心想,找到一个猴头也好。

也是在那个山林的黄昏时刻,他感到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心里惊跳了一下,赶紧挽起裤腿,七寸蛇已绕过一棵难看的弯脖子树,逃之夭夭。他匆忙将黑蜘蛛取出,黑蝴蛛一头扎在主人的伤口上,把毒汁吸入自己的肚子里。而这时,主人又差一点惊跳起来。原来,他正准备给黑蜘蛛准备一碗清水,水壶里的水却倒不出一滴了。他早把水喝光了。这时,他应该将吸毒的黑蜘蛛从自己的伤口上取下,马上去寻找一碗水,不然,黑蜘蛛很难活命。可是,黑蜘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受伤的主人没有告诉黑蜘蛛,他呆呆地看着肚子渐大的黑蜘蛛,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吸!快吸!

当黑蜘蛛将主人腿上的毒汁全部吸完,拖着滚圆的肚子寻找那只水碗时,那只碗里是空的。黑蜘蛛痛苦地在树叶上翻滚、挣扎……

主人才想起应该找水了。当主人捧着水壶回来时,黑蜘蛛已不见了,只有空碗翻倒在地‍上……

 

“黑蜘蛛呢?”那孩子紧紧搂着奶奶的脖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一眨不眨,无比伤感地喃喃着:“它死了?”

“没有!它不会死吧!”奶奶感到黑蜘蛛的命运折磨着柳子,就安慰他。

柳子感到自己不冷了。他确实被一个念头折磨着。

“它会到哪里去呢?”

“别问了,好孙子!睡吧!奶奶累了。把被子掖严了!明天,可能要下雪了!”

“你们在干什么?快睡觉吧!”

另一间屋子传来了父亲的大声呵斥。

那个孩子张着嘴,不敢再出声了。而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在黑夜里燃烧着!

果然下雪了,那是头场雪。从早上下到晚上。黄树叶飘落了,绿树叶也被雪驱赶到了地上,雪来得太早了。它为什么来得如此匆忙呢?

晚上时,奶奶才发现一天没见到柳子了。柳子的父亲是感觉不到柳子的存在的。当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灯都熄灭了时,全家人才慌张起来。

在这个落雪的深夜,全村人都起来了,拿着手电,举着火把,去寻找那个孩子了。

无法找到。

风雪淹没了孩子所有的脚印。

父亲和母亲还在用已嘶哑的嗓子呼喊。

奶奶站在没有一片叶子的枯树下,心里有一种预感。她希望柳子能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被冻饿弄变了模样的那个孩子站在了家门口。

“柳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妈妈扑过来,抱住儿子。

“上哪里玩去了?”父亲拄着拐杖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个孩子不吭气,一直走到早就流着泪的奶奶面前,把头轻轻贴在奶奶胸前:“奶奶!我没有找到黑蜘蛛!”

“柳子!柳子!我知道你去了!我知道你去了!”奶奶哭了。

父亲和母亲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奶奶疼爱地注视着柳子。那个孩子的眼光穿过窗户,分明看见了一个大大的黑蜘蛛在遥远的雪地慢慢走来,老是走不到跟前,但还是在走,走,走。

那是黑色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