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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荒野

                                          金逸铭

 

落日含着冷冷的难以言传的微笑,把稀疏的树影长长地投在积雪上。荒野,在海一般巨大的寂静中浮沉。

少年疲惫地靠在一棵枯树干上。他竭尽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不让自己躺倒下来。难道,这仅仅是保持身体的平衡吗?不。他这是努力保持着一名少年硬汉子的英姿和风度。对他来说,这次随大人出来狩猎,是他成为真正男子汉的开端。他刚刚结束孩提时代,世界在他面前就像一个魔幻花园,到处都掩藏着诱惑,到处都闪烁着希望。眼下,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尽管四周是一片旷野,而他黝黑又结实的面颊上却灼起一层明显的红晕。

一只精瘦的、关节突出的手,递过来一只水汽蒸腾的茶缸。

他扭过脸,爷爷在身边,银灰色眉毛下有两只微眯的眼睛。看着他捧过茶缸,看着他举起呷了一口,爷爷拨弄了一下篝火,缓缓地吸起烟斗,粗大的喉结一上一下。

爸爸在给马喂料。马的上下牙不停地磨着,鼻孔喷着白气。

少年的牙齿也动了起来,磨着一块硬韧韧的兔肉干。八九天了,荒野上摘不到一枚水果,猎不到一只生禽。除了兔肉干,还是兔肉干。即使这难以下咽的兔肉干,也所剩不多了。胃部隐隐揪疼,一股酸水蹿上咽喉。他一张口,把还没嚼烂的兔肉干吐到雪地上,并抬脚去‍踩。

蓦地,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他慌忙蹲下,装作系鞋,抓起兔肉干连雪塞进嘴吞了下去。抹一抹嘴唇,窥视一下雪橇边的大人,他们在落日余晖里,显得安详而坚毅,像两尊铜铸的雕像。

少年的鼻孔富有弹性地翕动起来。凝视着可敬可爱的长辈,他动情了。他尽力克制感情流露,生怕一出声会引起责备。

他耸了耸肩头的猎枪,走向荒野的纵深。夕阳,将他刚刚发育成熟的身影融入大而圆的日轮之中。

前面,是一片阴沉沉的小树林。

少年突然警觉起来,半蹲下身子,端平了猎枪。

树林边缘,有一个庞大的暗灰影子。它,幽灵一般踞立在那儿,凝然不动。只有深色的皮毛在偶尔吹来的晚风中抖索。

啊,狼!

它长长的面部朝向西沉的太阳,一对亮灼灼的眼睛含有古怪而意味深长的神情。

少年像着了魔,一个劲地瞅它。脑袋和手脚都有点麻木了,舌根上苦涩得要命。但是,它那神秘的目光激发了少年心中的一个狂蛮的念头。这念头,沿着血脉的激流涌遍全身。

它,仍一动不动。竟连少年打开枪栓也未能分散它的专注。

于是,少年像爸爸教导的那样,把呼吸和目光都倾注在瞄准的目标上,心里默念着:“千万要打中。”

“‍轰——”

肩胛猛地一震,耳管里嗡嗡地暂时失去听觉,一恢复他便听见一声尖锐的哀号,曳着悠长的颤音在空中萦回不散。在这哀号声中,他迟疑了片刻。

顷刻,夕阳跌落,暮色骤降,荒野阴郁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爷爷和爸爸奔跑过来:

“你干什么?”

“为什么开枪?”

“狼。我打了一头狼,好大一头狼。”

“它在哪‍儿?”

少年领他们跑到林子边,一看,他呆住了。狼消失了,雪地上只有一片脚印和一行血迹。暮色四合的周围,不见它的影踪。

“刚才,它明明站在这儿的。站了好久,用古怪的眼睛看着太阳……”

嗫嚅的少年听到爷爷发出的一声重重的叹息:

“唉,打不得,这独狼,打不得……你忘了二叔他……”

“二叔!”少年心里不由得一沉,“二叔也打过一头独狼……”

虽然他从未见过二叔,可在爷爷的讲述中,在自己的梦幻里,他时常会看见这位硬汉子叔叔。爷爷紧闭的嘴唇在默默地讲述。

“一回,他跟人在野外打猎,那人着了寒,他便扒了自己的皮袄给人家,自己冻得慌,便喝烧酒抗寒。不知他喝多了,还是怎么着,他竟犯了打猎的忌讳,放枪撂倒了一头土岗子上的独狼。未及骑上马,便前呼后应地逼过来一大群狼……”

 

夜色黑蒙蒙地漫过来了。一声微弱而颤动不已的长嗥,从远处急骤地飞翔而至,就在少年头顶上空回旋,然后慢慢消失。

“快,上雪橇!”

爸爸猛地拽住少年的衣袖,扭脸便朝雪橇跨出大‍步。

少年刚坐稳,爷爷就“啪——”一甩响鞭。两匹白骏马同时纵开四蹄,黑魆魆的荒野,大块大块的,迎头扑闪过来。

不一会儿,后面相继传来两声悠长的嗥叫,锥子一般尖锐,扎得太阳穴发疼。爸爸听出嗥叫的方位,就在刚撤离的小树林。

“追上来了……”

少年的鼻翼鼓了一鼓,嗅到一股游丝般若有若无的怪味儿。随着雪橇的奔驰,怪味儿时强时弱。

他环顾四周,茫茫旷野,不知何时蓦地镀上了一层银烁烁的粉末。一回头,喊声:“大月亮!”

两个大人一惊。回首望了望,随后递换了一个勉强的苦笑。

镀上月光的荒野,忽变得像半透明的蛋白石一般,由里向外发出难以比拟的微光。

“看,那是什么?”少年叫道。

大人循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雪野上簇拥过来一片狭长的黑影。

黑影的跑速很快。随着距离拉近,它显得更暗更浓。

雪橇前的白骏马骤地趵起高高的前蹄,发出不安的嘶鸣。

“驾!驾——”爷爷高声吆喝,鞭子啪啪作响。雪橇和黑影竞跑起来。

蓦地,黑影里响起一声凄厉的尖音,满天疏星为之一颤。

少年翕动的鼻孔又嗅到了那股怪味儿。呵,是一股腥臊味儿。

一阵凛冽的寒气,从黑影那边侵袭过来。爷爷猛地咳嗽起来,爸爸连忙换下爷爷,接过鞭子催马疾行。

爷爷伸过一只粗拉拉的手,无声地抚摸着少年。

 

“二叔立时先把那病人扶上马,然后自己也上了马,两人驱马奔驰起来,而身后紧随着黑压压的一大群狼。”

“狼群一边追赶,一边遥相呼应地嗥叫。它们越聚越多,越叫越凶,活像一大片嗥叫的黑云。”

“二叔跑得挺麻利,可那病人却昏昏沉沉要跌下马去似的。”

“起先,狼群只在马后面赶,后来,它们跑到马的两侧和前头,龇牙咧嘴地朝着二叔笑,恶狠狠地笑……”

 

好一片月光。半透明的荒野像一张银色的大唱片,环绕着滑行的雪橇旋转,旋转。

那片拱动着的黑影时而列队而行,时而一字儿排开,时而又簇拥成一团。

少年面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双眼惊恐地张得溜圆。他忽然发现,左边出现很多新的黑影,气势汹汹地压了过来。黑影的上端耸动着一个个兽脊的弓形。

“哦……”他一哆嗦。

两颗燃烧似的黄眼睛在那片黑影里移动,紧紧地盯着他。

他感到胸口有一大捧冰渣。肩胛上,爷爷的手抽搐了一下。

一匹白骏马惨叫一声,闪失了右前蹄,跑起来一瘸一拐的,雪橇速度明显减慢。而黑影里的黄眼睛,愈来愈近。

 

狼群蹿出一头大狼,刺啦一下用尖齿撕破了二叔的裤腿。尽管他完全可以策马冲出重围,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听见了落在后面的那个病人的呻吟,那人只是有气无力地伏在马背上。二叔几次三番折回来,为他驱赶狼群。

更糟的是那头大狼的举动,刺激起了狼群凶恶的疯劲儿。几头狼轮番攻击起病人的坐骑来。那匹马被狼从屁股到后腿撕裂了一道长长的创口,再也跑不动了。

二叔毫不犹豫将那人拖上自己的坐骑,两人合骑一匹马跑了一程。可是眼看马匹就要筋疲力尽,不行了。

二叔关照那人给家里递个口信,让家里人来日到这儿寻找他他他他他……他的脑袋……于是,他便在马上脱下全部衣服,用一件件衣服紧紧扎住自己的头部……

……他,就光着身子,跳下了马……

几天后,我们从他跳下马的地方,找到了他留下的……

 

荒野陡地失去了半透明的光泽,变得非常阴暗莫测起来。到处是黑影,黑影,黑影……

少年仰起脖子,天穹也变得异样了,月亮不知给什么吞没了。

恐怖的黑影,吼着扑至咫尺之内,并不断变换着各种怪异的形状。忽而像黑色的大浪,忽而像巨鸟的翅翼,忽而又像泼墨的巨大章鱼在伸卷无数触须……

少年紧盯着黑影里的两颗兽眼。燃烧的兽眼,逼视的兽眼。紧接着,这对兽眼边上出现了一对兽眼,又一对兽眼……无以计数的兽眼,在黑影里明灭,明灭。

暗中传来一声清晰的低吼,四周立时起了凶险的回应。看来,它们已经包围了雪橇,而且和人离得很近很近了。那股难闻的腥臊味,越来越浓烈,越来越呛‍鼻。

白骏马发出粗重而极度不安的喷息和嘶鸣。雪橇一顿一顿的。

“……二叔……二叔……”

少年似有声似无声地嗫嚅着。他在幻觉里看见了这位好叔叔,这位硬汉子叔叔。他跟二叔在交谈。

“……我该怎么做……”

二叔无言,炯炯双目透出袭人的英豪之气。

“……我该……”

二叔坚毅的嘴角略微抽动了一下,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少年突然感到了羞愧。为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胆怯……

荒野上,黑影,黑影,黑影……

黑影里,兽眼,兽眼,兽眼……

嗥叫,此起彼伏,遥相呼应,长一声,短一声……

此时,荒野深处猛然送来一阵雄‍风。少年一颤。

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凛然之气,一种粗犷的英豪之气,渗透了每一个毛孔,渗透了每一条筋脉,渗透了少年的心灵……

这是荒野之气,荒野之魂!

少年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呼出郁在胸口的懦弱和畏怯,吸进了荒野的浩气和精‍魂。他,渐渐忘却了周围存在的一切,整个身心都异常放松。恐怖的黑影和吼声已经不再能引起他的心悸。

少年解开了外衣的颗纽扣,第二颗,第三颗……当他袒露出稚嫩而富有弹性的胸肌的时候,当他开始用衬衫往头部缠扎的时候,当他铁心做出二叔那硬汉子壮举的时候,倏然‍间——

暗中贴近处有熟悉的浊重呼吸,还有扭拉衣服时摩擦的窸窣声响。他突然想起了身边的爷爷和爸爸,他们在干什么?难道……一阵寒战掠过他的全身。

他刚要呼唤,只听雪橇右首“噗啦”一声异响,好像有什么跳了下去。紧接着是爸爸的声音:“阿爸——你别……让我去……”

啊,爷爷!爷爷跳下去了!

少年毫不迟疑地一跃而起,像展开双翼的雏鹰,振臂跳入死神的黑影之‍中。

他踉跄了一下,立刻站稳了,双足一下子感到了荒野坚实的力度。

他,面对黑影,面对兽眼,挺起了胸脯。

时间,终止了。空气,凝冻了。

不知是过了多少分钟,迎风而立的少年突然意识到有一只手在抚摸自己的光脊梁。一只熟悉的关节粗大的手。爷爷的手。

“你看——”少年的视线被先引向近处,然后引向远方。

他,正站在一片银亮的光环之中。光环中有提着猎枪的爷爷,有捧着衣服的爸爸,还有半跪在雪橇边的白骏马。

少年放眼望去,银亮的光环正从自己脚下向四野频频扩大,扩大。而黑影,却在大群大群地溃散,仓皇逃窜……

不一会儿,整个荒野又变得像蛋白石一般,复现出半透明的烁烁微光。无数的兽眼,幻觉似的一下子全部泯灭了。

呵不,还剩下两颗……

这时候,少年像触电似的猛一震,只见浩浩荒野上唯有一个黑色的孤影。它,踞地作势,长长的面部微微仰向大月亮,一对黄眼睛在燃烧,燃烧。

它,悲壮地长嗥起来。

两行冷泪,堕下少年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