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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如风佳丽

车穿过布鲁克林大桥时,东天刚绽出点霞光,曼哈顿还处在黑夜与白昼交界的混沌里。陈致摇下车窗放慢车速,用余光扫着窗外。竖琴般的大桥钢索,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错落有致的建筑都还沉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城市里无数盏灯依然亮着,灯光在黑暗里起伏错落,远远看去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星海。这城市如这星海,浮荡着璀璨繁华,暗里又深不可测,行走其间,指不定就在哪里触了礁。

陈致今年三十五岁,三年前来的曼哈顿。他开一辆浅色保时捷;在唐人街有自己的茶叶店、餐馆、珠宝店;在哈德逊河边有一套带车库的高级公寓;新近更是在贝塞置了套用来养老的乡村别墅。

这一切来得不容易,他比别人更懂珍惜,所以他每天都会早起一小时,开车在这座电影里无数次被外星人蹂躏的钢筋森林里逡巡,只有这一刻,他才能如梦初醒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爷真混出来了。

他准点到了坚尼街自己的餐馆,早茶已经开始供应,店里人声鼎沸,声部的仍是粤语,其次是普通话,间或夹杂着点英文——这些声音准确地展示了唐人街里的生态。

店长满脸掬着笑将他往楼上的包间引,穿堂过室之际,那几个黑里俏的广东服务员朝陈致抛去媚眼。陈致虽然谈不上多俊美,但高大英挺、衣饰精良,颇有一派钻石王老五的风流气质,在女人那里受欢迎自不待言。

陈致即便对她们看不上眼,但心里也受用,乐呵呵地抬腿往楼上去。

包间里放着今早新出的报纸,插瓶里新换了几枝百合,后厨专门为他做的精致小点一样样摆上来,他慢吞吞地享受这供养,一点点消磨漫长的时间。

陈致看完报纸,又看了好长一阵K线,早市过了。楼下传来打扫收拾的声音,后厨亦传来哗哗水声和杯盏碰撞的脆响。

他将报纸折好,正待要起身,底下后厨传来“啪”的一声闷响,像是湿毛巾抽打肉体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叫骂:“叼你老母咩,你食饱无屎疴啊!你个瘦骨仙、贱精、扑街,迟早做鸡嘅,你喺呢度扮么乜嘢叉烧!”

一听便是后厨刷盘子的广东阿婆,陈致有点听不下去,推开后窗往下看去,一眼却看见水池边的那一人。

极美丽的女子,纤柔白皙,白得简直要发出光来,他一瞬间便由她联想到泛着月晕的明月。

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神来,快步出门下楼,嘴角噙了丝不怒自威的笑,对那阿婆讲:“我第几次警告你不准在这里撒泼了?”

陈致说得一口好普通话,听不出他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

麦阿婆显然是怕这位陈先生的,偾张如斗鸡一般的愤怒渐渐收拢了翅翼,她结结巴巴挤着普通话:“陈生,她抢我事做。”

她瞪了旁边的瘦白女子一眼,这才彻底冷却。她沧桑的脸上有着典型的唐人街华人的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们钱。

管事的见出了乱子,连忙跑出来打圆场。三两下搞清状况后,他简明扼要地向陈致解释:“麦阿婆说阿June趁她去解手的工夫,把她洗过的盘子又投了一次水,抢她的业绩。”

陈致的餐馆不按美国规矩走时薪,而是施行计件计费制,防的就是小工偷奸耍滑。

陈致悠悠转向June,借机好一阵打量。这女孩果然生了一副绝佳皮囊,她明明长着鹅蛋脸,偏瘦出了个尖下巴。略丰腴的双唇彤红艳丽,唇线的末端自然地上挑,仿佛时刻带着笑意。陈致必须承认,这是任何男人都抵抗不了想去吻一吻的一双唇。

如果不看她的眼睛,这张脸应该是常年处在温室里,未历过任何风霜的。但对上她的眼睛,陈致先前升起的那点绮念像被兜头泼了瓢冰水。

那是陈致见过的好看的眼睛,外眼角微微下垂,自然带着几分无辜、几分迷离、几分亲切,只是鸦翼般的长睫将那双眼睛遮得过于云隐雾罩,而那眼睛里透出的神气又那般冷漠。

陈致见过拒人千里的冷漠,却从未见过这种目中无人的冷漠,即便看着他也像没有看着。陈致想了好一会儿,才为这种冷找到一个定位:这冷源自没有任何渴求的超脱。

这种冷不该属于这样年轻的女子,陈致在心里推测她的来历与遭遇。

到了国外还混唐人街的只有三类:偷渡客、妓女和早年被卖猪仔的华工。她无所依傍地在唐人街出道,必是偷渡客,沦落到刷盘子恐怕既无背景也无一技之长,连英文怕都讲不利索。这样好皮相的女子千辛万苦地偷渡来美国,又怎肯甘于一世和油污做伴?迟早是要仰仗皮肉资本,往风尘路上堕的。

想到这里,陈致偃旗息鼓的欲望又开始冒头,他带了点救风尘的心态,眼神轻浮地盯着她被麦阿婆用洗碗巾打红的胳膊,放柔了声音:“唷,疼吗?”

June像没听到他的关怀,也没有就先前的事情解释,径自脱了两只皮手套,朝管事的说:“今天的薪水不要了,给她吧。”

虽是不在意的语气,但有些凛然。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哎!”陈致朝她的背影伸了伸手,又转向另一个洗碗工,“到底怎么回事?”

那妇女看得仔细:“阿June确实没有占麦阿婆便宜,她是把她的盘子投了一次水,但拿起来还是放在麦阿婆那边,没有抢她的工。”说罢,她转向麦阿婆,“阿婆你也太暴躁,看见阿June洗你的碗,二话不说就拿湿毛巾打人家。”

管事的听了有些稀罕:“她自己做事慢,拿少钱,还有工夫不求回报地帮别人?”

那妇女似乎也忍了麦阿婆太久,把牙一咬再咬,豁出去了似的指控:“我看是阿June做事讲究,看不惯麦阿婆洗完盘子不投,直接用脏毛巾擦干了事吧。”说完,她长出了口气,煞是解脱。

麦阿婆立马跳脚,正要开口脏话伺候,却被管事的喝住:“我说你一把年纪怎么手脚比年轻人还利索,原来你就是这样洗的盘子?”

麦阿婆不服,愤指她干过所有的餐厅都是这样洗盘子的。

陈致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全唐人街都这样干,我这里也不行。你去领了今天的薪水,以后别来我这里了。”

陈致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中午来店吃东西的多是附近学校的小孩子,他这人谈不上原则正义,偏极爱护儿童,所以对店里食材、卫生要求格外严格。

气咻咻打发走了麦阿婆,陈致忽又想起那阿June,连忙驱车去追。

他先是去了坚尼街公交站,没有在人潮里找到那张脸后,又驱车去了地铁1号线,遍寻不得后,他只得赌一把似的开去附近的教堂——美国教会是这些偷渡客的避难所。

他匆匆穿过教堂前厅,终在教堂后院的草坪上看见她,她正给一株开得过于繁盛的九重葛修剪枝叶,这大概是她另一份生计。

陈致深吸了口气,走到她背后:“Hi,June!”

June回眸的瞬间,陈致眼前有一霎的晕眩,仿佛她身后嫣红如霞的漫天繁花都被她的颜色压了下去。

June看着他,不惊不疑,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等他道明来意。

陈致的手脚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放,他在心里骂了句,真是个妖精。脸上还是很快挤出个成熟男人该有的笑:“刚才的事情我已经弄清楚了,作为餐馆的负责人,我向你道歉。”

June的眼神变得深邃,像是看透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好,我知道了。”

“你的手臂……”陈致目光去寻她臂上的伤,有些肿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June嘴角一动,像是笑了:“去医院涂点消毒水然后回来?”

陈致也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中午了,不如我请你吃饭?”

“谢谢,我中午还有别的工作。”

陈致不依不饶:“要不我送你去?”

June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你去那边等我。”

陈致心花怒放,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正午的阳光很烈,不到一刻钟,西装革履的他已经热得不行,June那边却丝毫没有要停工的意思。但越这样受煎熬,陈致心里越舒坦,他从来没这样贱不嗖嗖过,这感觉真新鲜。

过了四十多分钟,June走到汗流浃背的陈致面前,垂下眼帘俯视他:“走吧。”

她也不等他,自己快步往教堂里去了。

陈致跟着她领了薪水,拿了救济面包。她把法棍从中折断,连同一个苹果派,一小袋黄油递给陈致,算是请他吃饭。

陈致喜滋滋地咬了一口,带她往车上走去。

掉车上马路,他故意炫了车技——杂志上说,这是能引发女人心潮澎湃的十大行为之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幼稚。

“瓦里克街137号。”她言简意赅。

“这份工作是什么?”陈致用余光瞥着身旁专心吃东西的June,有细微的面包屑沾在她润泽的红唇上。他想伸手替她擦了,却又不敢造次。

“家政。”

“哦?”陈致来了兴致,一个美丽的会做家务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完美得如虎添翼,他开始盘算小九九,“你会煮东西?”

“你是说煎蛋和把黄油抹在吐司上?”

不做饭,看来是收拾家务,陈致又幻想出她穿着女仆装跪在地上擦地的画面,差点没把车开沟里去。

“帮忙照看一对双胞胎。”

“报酬应该很不错……也很辛苦吧?”

June点点头。

“何必把自己弄这么累?女孩子的好时候就那么几年,要珍惜啊!”陈致别有用心地说。

June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来美国?”陈致换了一个话题。

“因为在国内受到了迫害。”

陈致失笑:“我又不是移民局的。讲真,国内有什么不好,何必来美国?”

“那你为什么来美国?”

“养老。嗳,你国内老家是哪里的?”

June突然向他投去一个“你问得太多了”的眼神。

气氛骤然尴尬。少顷,June指着前方不远处:“那个电话亭边停一下。”

“明天你还会去餐馆打工吗?”停下车后,陈致问出自己关心的问题,生怕她说不,他连忙又补充,“麦阿婆被炒了,我们餐厅需要你这样的员工。”

“明天再说。”June双腿移出车外,回头,眼神从他脸上滑过,“谢谢。”

陈致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那眼神攫走了,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活泛过来。

距明天早上还有十八小时,一千零八十分钟,六万多秒,今天注定难熬。

陈致的生活轨迹很简单,忙时玩儿命各国飞,闲时就静静待着。每天早晨,他会准点在自己的餐馆过早,然后雷打不动地去自家珠宝店看看,逛到下午去自己的茶店来一壶下午茶。他没有夜生活,不是力不从心,而是单纯觉得没意思。在国内白手起家那些年,灯红酒绿里摸爬滚打,从要几十个串儿就欢天喜地到蘸点芥末都要用块鲨鱼皮现磨;从看见个锥子脸长腿的女人就激动到现在嫌陪酒的女明星腮骨削得太过。堪破了色相,一切都那样索然无味。

他没有生活目标,一切都是惯性使然,习惯性地往高处攀,习惯性地滚财富雪球。June的出现,像粒石子砸进他一潭死水的心湖,那里面有了点涟漪,有了点荡漾。他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天,但他事后想来一点也不气恼,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牵他走多久。

踱进珠宝店,店长和伙计正忙着招待一个旅行团看宝石。国内的旅行团埋单相当豪气,不到十分钟就卖了好几粒克拉钻。

陈致正陶陶然,电话响了,却是顾连娜。他接起电话一听,对方晚上想请他去看芭蕾舞。他对顾连娜的邀请一向缺乏兴致,今儿兴致就更缺乏了,但语气反而更温柔:“七点半?我去接你。”

当初是陈致先撩的顾连娜,她不是他好的那口。不知道顾家怎么培养的,明明是个端正的姑娘,非把人往古典大家闺秀上拗,害得他们家这三十多岁的大小姐开口必带着点莎士比亚的诗意。陈致犹记得他俩初次约会,对方选了个下雨天,两人撑了把伞傻兮兮地去公园,拍默片似的走了半个多小时,对方才幽幽说了句:“这阴柔缠绵的天气,恰是五月里好的风景。”

酸得陈致从此将她代称为“阴柔缠绵”。

但架不住人家有间银行做陪嫁,娶了这样的老婆,勉强也就挤进上流社会的门槛了。

那边,顾连娜又说了几句什么,言语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矫揉的嗲气。

这类大小姐对男人是有分寸的,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对男人,一点也不能偏差。这是怎么了,她对他的态度更进一步了?陈致正疑惑间,招待完客人的经理走了过来:“陈哥,有个事儿,那颗火油钻怎么镶?”

“什么火油钻?”陈致蒙了。

“就是那颗九克拉的镇店之宝啊,您不是要拿它向顾小姐求婚吗?”

“我什么时候……”陈致忽然抚额,“坏了!”

他上周带顾连娜来珠宝店玩,恰好店里来了一批尖货,顾连娜一眼就看中那颗九克拉的圆钻,爱得不得了,当即要回家拿支票簿。偏他轻浮,来了一句:“取什么支票簿,这就是你的东西。”

当时他是奔着娶她去的,见她喜欢这钻石,随口说句拉近关系,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都当他这是要预备求婚了。

陈致莫名抗拒:“先放着。”

说罢恹恹地回去了。

入夜,他给顾连娜打了个电话过去:不舒服,晚上的芭蕾舞会去不了了。

泡了个澡,他给自己倾了杯拉菲,早早睡了。支离破碎的梦里,全是June的影子。

次日早上起来,陈致问自己:“你疯了吧?”

他赶紧挂了个电话给顾连娜道歉,对方等铃声响到了头才接起,起初有几分拿乔,不一会儿便被他逗弄得溃不成军,又向他约了改天去骑马的时间。

陈致想,他在顾连娜这样的女人这里都能所向披靡,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在一个黄毛丫头那里乱了阵脚。

他故意慢悠悠地出门,故意慢悠悠地往餐馆赶,到了地方也不急着直奔目的地,而是在楼上吃完早餐,才做巡视状去了后厨。然而她竟没有来。

太羞耻了!陈致跟有表演型人格似的在那里演了半天,灯亮了,发现台下观众居然压根没来。

他挟裹着一股无名火,直奔教堂。那里也没人。

他的方寸登时乱了,她怎么了?是病了,是出意外了,还是被人捷足先登?抑或是从此消失了?

哪一条设想都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没头没脑地把车开去瓦里克街137号,找地方泊了车,怔怔坐在车里头,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在乎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女人。

但流逝的时间却让他相信。他足足傻等了三小时。三小时后,他看见她从一扇门后出来,再见她的瞬间,他被荷尔蒙淹没。他对自己说,他要这个女人,无论如何。

他开车偷偷尾随着她,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和她迎面而过的人都回头看她,她却不做任何回应。她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像走在一座寥落的空城。陈致不遑他瞬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行走过处都变得模糊、虚无,只有她越来越明晰。

陈致跟着她走了两条街区,见她走进了一间胶囊旅馆。

陈致将车泊在旅馆对面,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二十多层的细高大楼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两平米见方的玻璃窗格,这让有点密集恐惧症的他呼吸一滞。

彼时不过下午五时许,潮闷了一整天的曼哈顿忽然起了大雾,白雾从天边涌起吞没暮色,迅速从四面簇来,攻陷了整个曼哈顿。白昼掉进了黑夜,但这风起云涌的变幻在曼哈顿并不罕见。

陈致打开车灯,然后对面旅馆大厅的廊灯亮了,紧接着,他头顶上无数盏灯渐次都亮了。在幕天席地的雾霭里,那五色光亮迷蒙如孩童惺忪的睡眼,又像是万花筒里的浓彩色片。

June就活在那片迷离而斑斓的光里,活在小小一方水晶棺里。

他想起年少时在录像厅里看过的一部老港剧,王家卫拍的,绝色的长腿美人躺在逼仄的三尺矮床上自渎,那一幕曾是他的欲念之火。如今他这样想象着阿June,他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整个灵魂都开始摇荡。

他的性意识萌醒得很早,但他爱一个人的意识直到这一刻才迟迟醒来。

这爱来得莫名其妙,这爱来得摧枯拉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