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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雪菜毛豆肉丝面

 

“孟婆孟婆孟婆,今天她就要来了,我好慌。”黑无常甲捧着白无常,在店角落里已经唠叨完三个客人了,“今天是谁去接她的?”

白无常是阎王抱来店里养着的肥懒猫,它跳到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新来那个实习黑无常去接的……”

 

我还在努力收拾桌子上的残局。

 

刚刚那个客人毫不客气地点了满汉全席,说生前吃到一半就吃不下去了,死了一定要再试试。

我告诉他来这儿吃饭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想要吃完,就每个菜都做成一口分量的,说不定可以吃完全部。

他不干,杀红了眼一定要大盘的。

一百零八道菜才上到三分之一就说吃不下了,后上桥时说下辈子一定要吃完全部满汉全席。

再之前那个客人是位失明人士,说要吃所有蓝色的食物。

我告诉她世界上没有什么食物是纯蓝色的,蓝莓和蓝色土豆都属于紫色。

她不干,说那就要吃蓝莓和蓝色土豆。

我很为难,和她说:“但是您生前没有吃过蓝莓和蓝色土豆,用同类口感的食物,给您做替换可好?”

她也不干,就这样什么都没吃就气呼呼上桥了。

我鞠躬的时候心里默默叹气,我在这里反思过错又有何意义?人类仍旧还是一个样子。

再之前那个客人,要了一大盘温州鸭舌,她说要把这辈子吃过的鸭舌,都再吃一遍。

所以一盘里面每一根的味道都是要不一样的:糖醋的、麻辣的、五香的、怪味的、酱烧的、酒糟的、甜辣的、蒜香的、西梅的、泡椒的、卤味的、冬阴功的、柠汁芝士的、韭菜麻酱的、清水蘸干碟的……

她上桥的时候,白无常默默地蹭了蹭我的腿,“我去叫阎王给你加薪。”

 

就在我默默思考加薪分量的那一刹那,店里的生死钟哐当哐当地敲击起来,暗示着下一位客人的到来,白无常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我揉揉它的耳朵,“乖,人来了。”

今夜的客人是一位年过古稀的女士,她脸上皱纹随着河风而颤动,身穿一件破旧的睡衣T恤。

我挂起微笑然后毕恭毕敬地打开门,“您好,欢迎来到地狱膳房。”

黑无常甲笔直站在墙角,整个人僵在那里动都不动。

我招手让他过来,他身体却像是定在墙上一般无法动弹,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我领他到老婆婆面前,他却已经泪流满面,他深呼吸了几口,然后慢慢地跪了下来,“我……”

她一脸错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黑无常甲把头埋在地上,伴着哭声道歉。

老婆婆有些意外,犹豫了半天,后还是伸出手来把他扶了起来。

这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男生,浑身发着抖,“我……真的,我真的想和您说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等会儿再说吧,请问想点些什么呢?”见气氛实在微妙,我只好先领老婆婆坐定后翻开手中的资料,“您生前后的那餐是清炒蓬蒿、炸猪排、白粥和豆沙双酿团,或者您也可以随便选择任何菜式。”

“他……小伙还……”老婆婆很是在意跪着的黑无常甲。

“您、您别管我……”黑无常甲跪在地上,抽泣着回答。

“这怎么行啊?那……”她也很紧张。

“您先点单吧。”我看着老婆婆。

老婆婆想了一下,一顿一顿地报菜名,“那,那我想吃雪菜……毛豆肉丝面,汤面,汤面就好。”

我颔首微笑,“没有问题。”

“你起来吧?”她看着黑无常甲,实在一头雾水。

 

首先将瘦肉逆着纹路切片,接着顺着纹路切成丝,加少许盐、糖、料酒、麻油和水淀粉后用手抓匀,腌制三十分钟左右。水淀粉的重量约为肉的五分之一,三十分钟过后,会发现肉丝已经将水分吸收殆尽,这般吸收水分的肉质,炒出来的肉丝才会既不柴又不散。

雪菜一般都是用大量食盐腌制好的,所以切末后需要泡入清水中静置些许时候,为的是去除过重的咸味,去完咸味的雪菜末用手捏干水分后,静置备用。

新鲜毛豆剥好,四五月份蚕豆上市的时候,用蚕豆也是非常好的一个选择。十一月到三月则是冬笋上市的时期,加一点冬笋也是能鲜到落眉毛。

雪菜和豆的比例应该是在一比一,肉则是雪菜的一半。

取一铁锅,先将锅预热至能见白烟后,倒入花生油。其实用什么油都可以,只是花生油有一种特别的香气,用来蒸鱼还会融成一个特别厚重的浪漫感,白无常特别喜欢。

油要稍微多一点,过油的肉丝才会滑嫩。开中火,锅里下肉丝,炒至颜色发白后捞起备用,转大火后用剩余的油煸炒毛豆,直至炒到毛豆表皮起皱后加少许盐调味,毛豆起皱后更容易进行调味。

将雪菜末和肉丝一并倒入,再倒些许清水后一齐翻炒均匀,后加一撮砂糖吊鲜味,只为提鲜而用,略加翻炒之后就可以出锅了。

大汤锅里面下一人份的鸡蛋面,准备一个小蓝花面碗,里头拨入一勺熬好的猪油、一大勺酱油(好是浸在素鸡里面的),然后汤水浇入做成酱油汤底,后把煮好的面条盖入汤底中。

新鲜炒好的雪菜毛豆肉丝浇头,也爽快地通通拨到面上。

“您好,您的雪菜毛豆肉丝面。”我给她递上筷子。

这过于熟悉的香味像是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开启了她的回忆。

打响指,燃鬼灯,墙面上的走马灯开始滚动,自动播放起了客人的一生。

“这……这是什么?”她惶恐地指着墙面。

“这是走马灯。时间久了就会忘记事情,我们能够想起来的都是细节,走马灯就是这一帧一帧的画面,我们站在框外看,看自己曾经的一生。”我朝她笑笑,然后也看起了她的走马灯。

 

她十五岁的时候被家人拉去练钢琴,当时的钢琴老师是一位导演的妻子,因为电视台缺人就把她推荐到电视节目上去,没想到她一举成名,很快就拿到了经纪公司的合约。

十六岁的时候她便正式出道,卖的是国民女朋友的设定。

刚出道的时候日子非常苦,经纪人又是个大她一轮、野心勃勃的男人,炎炎夏日里,他几乎每天都拎着她一个又一个片场地跑。

公司给新人的待遇总是差的,他俩有时候中午凑在路边盒饭摊,两个人合吃一份两荤两素的盒饭,和男人分食一块煎荷包蛋,比画一下下一场台词该用的表情,两个人竟也吃出了一份快乐来。

那时候她觉得,能跟着他走穴应该就是这辈子幸运的事情。

就这样勤勤恳恳五年后,终于在他的努力下,她接到了一个非常棒的角色,刚从国外拿奖回来的导演搭配老牌一流的男主,剧情也是极具争议性的历史政治题材,甚至还让她拿到了唱电影主题曲的机会。

事实证明她抓住了这个机会,电影让她走向了大红大紫,理发店、小杂货铺、歌舞厅……到处都放着她唱的歌。

而他也在只有三十三岁的情况下,升到了公司的经纪总监。

公司里的闲话不少,说他用的手段不干净,说他对人态度不一。其他上层也对他很是忌惮,但他雄心壮志,又的确是风头不可一世。同期多少旁敲侧击让他稍微收敛一些光芒,他都一笑置之。

一个万众瞩目的偶像女星,一个风华正茂的未来枭雄,年纪轻轻的两人在那个特殊的泡沫时代,都轻飘飘地享受起了奢靡的生活。

爱情的火苗,终于“刺啦”地擦出了声响。

 

这样的幸福,是我应该得到的吗?

她对幸福总是带着一丝慌张,但是男人的自信,就是她的自信。

男人浸润到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像一个恰到好处的温柔手掌,时刻保护在她的后背。他会亲自告诉每一个新助理,她不吃番茄和茄子、她的起床气、她失落时候喜欢的冷笑话、她什么表情代表着发呆、什么表情代表忍耐,还有如果有任何陪酒的暗示,该用什么手段去巧妙回避……

他真的把她照顾得,特别好。

我啊,简直太幸运啦。

她每天睡前,都笑着这样想。

 

又过一年,她已经开始了全国巡回演唱会,有时候开完演唱会累得半死,但在从会场离开去宾馆的大巴上,伴舞的人还是会吵吵闹闹地讨论接下来去哪里吃夜宵。男人把她培养得很好,即使她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还是依旧嗔笑着礼貌回绝了她们。

她住的宾馆从一开始的招待所,到了普通宾馆标间,到了现在五星的套房。

她身边的经纪人和助手,从一开始的他一个,到了现在的两个商务经纪人,三个生活助理。

她打开宾馆套房的门,每一次都是偌大的空间,和一个空荡荡的自己。

多想你也在我身边啊,看看你也好,数数你的眼睫毛也好。

她走进浴室,在蒸腾的热气中一边洗澡,一边把被汗水浸湿的贴身衣物都洗干净。在晾干那些衣服的时候,刚刚舞台上沸腾的欢呼声还在耳边,炫目五彩的灯光还在眼前,可是现在只有自己一个疲惫的灵魂。

她拖着身子扑倒在床上,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任何意义。工作只是工作,呼声只是呼声,卸下妆面的自己,剩下的永远只是空虚和疲惫。

但想到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她又觉得胸腔内满满地暖了起来。

她坐到床边给他打电话:

“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那厢他放下手中堆积如山的文件,挂起了少年般的微笑。

 

我喜欢野狼了,你就像野狼一样。

但因为你像野狼,我才喜欢野狼。

整个青春时期,我的生命里都是你,真好。

春天来了,我想告诉全世界我是多么喜欢你。

在我好的时光,我遇到了喜欢的人,真好。

明明每次都吵得那么凶,你还是这么温柔,醒来为我做早饭。

 

她想结婚,他也想结婚。

可是她庞大的狂热迷,怎么会原谅自己的梦中情人就这样嫁人?

她现在还处于事业的上坡路,在他的计划下,她还能飞得更高更远,在他的梦里,她能成为这些年演艺圈里如火烧一般灼人的凤凰。

她啊,是他至高的艺术品。

所以一旦公开消息,暴乱的狂热迷肯定会蜂拥而至。

失去了狂热迷,就意味着失去了票房,她也失去了公司培养的意向。

结婚,就意味着她失去了工作支柱。

“不会的。”她很有信心地和他说,“喜欢我的人一定还是会支持我的。”

他躺在她怀里,担忧地望着她。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办的见面会吗?”她揉着他的头发,时不时埋进去亲一口。

“记得,怎么了?”

“每一个人我都要签名,签了名站起来握手,握完手听他们每个人和我说话。那时候从早上十点到晚上七点,我每次脚都肿得厉害,回招待所你都帮我泡热水揉脚。”

“嗯,我们能有现在,都是靠那时候苦过来、累积起来的。”

“对,所以说……我觉得我能感觉到,我觉得他们懂这个世界的基础。”

“基础?”

“他们和我之间的界限。就是我觉得他们是知道的,虽然对他们来说,有时候和我的距离很近。但你看,工作是工作,私下是私下嘛,他们一定是分得清的。如果我真的很幸福,他们也一定会为我而开心。”

 

是她太天真了吗?或许。

但他已经默默做好了跳槽的准备,一旦东窗事发,他就带着她另谋高就。

于是他们在一家小小餐馆里,只请了各自的家人和至亲好友,许下了对彼此一生的承诺。

他们的甜蜜现在蒙上一层地下秘密,而背负着这样的秘密,让她觉得自己的演出更卖力了。

 

“从骨头里爆裂出花朵来,让我们重陷爱情吧!”

这是他和她半夜又回到以前吃盒饭的地方,回家后她写下的歌词。

 

“你睡在雨季的隔壁……”

她醒来看见到他毫无防备的睡颜,窗外下起了淅淅小雨。

她听着他的呼吸,就又钻进了男人熟睡的怀里。

 

她为他写歌,他为她出歌。

就在她甜得发齁的新歌进入打歌期的时候,突然杂志曝光了她的婚礼细节。

一切都毁坏得那么快。

当晚媒体就蜂拥而至,守了三天三夜她都没有出门。

接下来几天,公司收到了愤怒的狂热迷们寄来的大量恐吓信,还有人寄来了简易炸弹,虽然不具有任何威力,还是让公司上下都对她私自结婚这件事怒不堪言。

家里的电话被打爆,他气得拔掉了电话线。

又过了两天,他们的家人和相关亲友都陆续开始被记者围堵,等来等去得不到解释的狂热迷,将怒气都撒在这些周边人士身上。他父母的房子被泼了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血,她姐姐在公司不停被电话投诉,后被迫自动离职。

她收到了公司筛选过的“忠诚狂热迷”寄来的安慰信,这些狂热迷都是从初跟随过来忠心不二的人,他们组织在一起,寄了满满一箱安慰信,要公司转交给她,希望她可以尽快振作,给公众一个解释。

她满心欢喜地打开那箱信,封信纸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摊乌糟糟的水渍。第二封也是水渍,第三封也是,第四封也是……

她感觉背脊上冒了冷汗,她颤抖地把那些液渍凑近观察了一下,然后突然尖声爆哭起来,逃一般地乱脚踢走了那些信。

她彻底陷入崩溃。

他一边照顾她,一边日夜和自己的人脉打电话,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他的凤凰,如火如荼地烧下去。忙活了三天三夜后,他觉得凭自己的实力已经有经验可以白手起家自创一家经纪公司,于是前去公司请辞。

千算万算,他还是被公司高层摆了一道,高层环环镇压,用她的未来事业作为交换,逼他签署了一份离职并离婚的协议。

离开的那晚,他用家里的剩菜为她煮了一大碗雪菜毛豆肉丝面。

“没法出去买菜,将就吃吧。”男人平静地给她摆好筷子。

她已经哭到不行,几近哀求地看着男人。

“你太瘦了。”男人避开她的眼神,摸了摸她的腰,声音却抖了起来。

她摇头,想要开口说话却无法控制自己哭得失声。

“以后就没办法给你做饭吃了。”男人有些哽咽,镇定了半会儿才说出下一句,“听我的话,乖。”

她“哇”一声哭出声来,看着男人泪水下来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

“要好好吃饭。”

她在那哭啊哭,感觉流失了一个世纪的勇气,再也回不来了。

 

在那之后公司给她换了定位,她接了几部不咸不淡的片子之后,就默默淡了风声。那是一个新人辈出的年代,很快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她了。合约结束后,她也彻底结束了自己的演艺生涯。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去找他,只是茫茫人海,对方早已消散在不知何处的人潮里。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你身边有了别的人了吗?

你还……记得我吗?

当她发现等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结局的时候,就心灰意冷地回到老家,开了一家小便利店,靠卖烟酒和小零食过生活。

实在拮据的时候,她就去变卖以前的奢侈品,多多少少还能度日。

日子太久了,久到她忘了自己曾经有多辉煌。

电台里偶尔还会放她当年红遍大江南北的歌,她听到也只是嗤笑一声,你们又懂什么?

岁月不知愁,不经保养的她骤见老态。开始的时候,还有以前的导演、同事和工作朋友来看看她,到后来像是大家统一口径一般,谁都不来了。

盛夏烈日,她就倚靠在竹板摇椅里,在电风扇下拿着蒲扇等小学生放学来买几粒华华丹。

严严冬日,她就裹着棉被坐在店头的小窗口,等着路过的谁来买一包烟。

每当不知道吃什么好的时候,她就给自己做一碗雪菜毛豆肉丝面。

冰箱里的那盘雪菜毛豆肉丝浇头,也从来没有吃完的时候。

啊,活着怎么这么漫长。

 

 

“对不起。”黑无常甲的头低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滴到地上。

“你哭个什么?”她的皱纹都扭在一起,“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对不起我什么?”

黑无常甲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那毛糙灰白的发丝,仿佛一根一根都在无声诉说着自己失去挚爱后的那些无聊又无尽的痛苦岁月。

我给他们上了一块蓝莓拿破仑。

“真的对不起。”

他又低下头,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