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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改制與六經之作

 

六經本上古之遺籍,其後經孔子改訂,遂成後世之“經”也。然古文家欲抑博士,乃上託六經於周公,而孔子則不過“述而不作”之先師,如此,“孔子僅爲後世之賢士大夫,比之康成、朱子尚未及也,豈足爲生民未有範圍萬世之至聖哉?”蓋古文家於出門戶之見,竟貶孔子如此,至於今文家亦據門戶立場,必欲尊孔子爲教主,爲“生民未有之大成至聖”,故必以六經出於孔子也。誠如今文家説,周公不過爲上古茫昧時代之神王,純出於後世所託,又焉能造作六經而施化於後世哉?

其先,廖平已謂孔子作六經矣。其曰:“六經者,孔子一人之書。”又曰:“孔子繙經以後,真正周制,實無可考。後世傳習,皆孔子之言。”至南海,則以孔子作六經,乃先秦舊説,曰:

 

六經皆孔子所作也,漢以前之説莫不然也。學者知六經爲孔子所作,然後孔子之爲大聖,爲教主,範圍萬世而獨稱尊者,乃可明也。知孔子爲教主,六經爲孔子所作,然後知孔子撥亂世,致太平之功,凡有血氣者,皆日被其殊功大德,而不可忘也。

 

蓋自南海視之,上古茫昧無稽,周末諸子紛紛創教,各爲改制之事,不獨孔子然也。而孔子改制之跡,則見於六經。孔子本爲諸子,然出乎其類,撥乎其萃,所作六經亦獨能範圍後世矣。

    南海論《詩》曰:

 

《春秋》之爲孔子作,經皆知之。《詩》亦爲孔子作,人不知也。儒者多以二學爲教,蓋《詩》與《春秋》尤爲表裏也。儒者乃循之,以教導於世,則老、墨諸子不循之以教可知也。《詩》作於文、武、周公、成、康之盛,又有商湯、伊尹、高宗,而以爲衰世之造,非三代之盛,故以爲非古,非孔子所作而何?

 

蓋《淮南子•汜論訓》謂“《詩》、《春秋》,學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導於世”,南海本此,因謂孔子作《詩》也。且古詩本有三千餘篇,若孔子之作者,蓋“孔子間有採取之者,然《清廟》、《生民》皆經塗改,《堯典》、《舜典》僅備點竄,既經聖學陶鑄,亦爲聖作”。此南海論孔子作《詩》也。

 

南海又曰:

 

《堯典》、《皋陶謨》、《棄稷謨》、《禹貢》、《洪範》,皆孔子大經大法所存。……其殷《盤》、周《誥》、《呂刑》聱牙之字句,容據舊文爲底草,而大道皆同,全經孔子點竄,故亦爲孔子之作。

 

其先,王充已謂《尚書》爲孔子所作,南海稱許是説“有非常之大功”。不獨孔子作《書》,至於墨子,南海亦謂有《書》之作,曰:

 

考墨子動稱三代聖王、文、武,動引《書》,則《康誥》亦墨者公有之物。……以此推之,二十八篇皆儒書,皆孔子所作至明。若夫墨子所引之《書》,乃墨子所刪定,與孔子雖同名而選本各殊,即有篇章、辭句、取材偶同,而各明其道,亦自大相反。……要孔、墨之各因舊文剪裁爲《書》可見矣。……可知孔、墨之引《書》雖同,其各自選材成篇,絕不相同。知墨子之自作定一《書》,則知孔子之自作定一《書》矣,對勘可明。

 

蓋《書》本爲上古聖王治世之遺跡,猶今之官方政典,非獨孔子一家所能寶也。孔子既能刪而爲《書》,則其他諸子固亦能刪也。南海所論,殊屬近理。

南海又謂《儀禮》十七篇,亦孔子所作。《禮記•雜記》謂“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學《士喪禮》,《士喪禮》於是乎書”,據此,《士喪禮》本非大周通禮,待孔子制作,而哀公使孺悲來學,遂有士喪之禮。且觀《墨子》一書,既屢稱道禹、湯、文、武,又肆意攻擊喪禮,可見喪禮本非禹、湯、文、武之制,乃孔子私作也。

    不獨《禮》也,至於《樂》,墨子亦肆其“輕薄詆誹”,以爲儒家所病,可見,《樂》亦孔子所作也。

    至於《易》,南海以爲伏羲畫八卦,文王演爲六十四卦,至於卦、彖、爻、象之辭,實全出於孔子,則孔子作《易》經也。然劉歆造“十翼”之説,而託於孔子,則孔子不過爲《易》作傳而已,此亦其抑孔子之智術耳。

    若孔子作《春秋》,素無疑義。南海曰:

 

《春秋》爲孔子作,古今更無異論。但偽古學出,力攻改制,並鏟削筆削之義,以爲赴告策書,孔子據而書之,而善惡自見。杜預倡之,朱子力主之。若此,則聖人爲一謄録書手,何得謂之作乎?

 

今人莫不夷《春秋》爲史,實可遠紹杜預、朱熹也。

可見,南海謂孔子作六經,其旨則在尊孔子也。南海曰:

 

自古尊孔子、論孔子,未有若莊生者。……後世以《論語》見孔子,僅見其庸行;以《春秋》見孔子,僅見其據亂之制;以心學家論孔子,僅見其本數之端倪;以考據家論孔子,僅見其末度之一、二。有莊生之説,乃知孔子本數、末度、小大、精粗無乎不在。……六經之大義,六經之次序,皆賴莊生傳之。……古之人所爲《詩》、《書》、《禮》、《樂》,非孔子而何?能明莊子此篇,可明當時諸子紛紛創教,益可明孔子創儒,其道,而六經爲孔子所作,可爲鐵案。

 

蓋南海以莊子爲子夏再傳,則孔子後學也,其種種荒誕寓言,亦爲推明孔子之辭也。

孔子作六經,欲以改制也。然孔子有德無位,欲其制之可行,則必託古也。南海曰:

 

子思曰:無徵不信,不信民弗從。欲徵信莫如先王。……巽辭託先王,俾民信從,以行權救患。……布衣改制,事大駭人,故不如與之先王,既不驚人,自可避禍。

南海此説,本出於《中庸》與《春秋緯》,實屬近理。蓋古人言事,好託古,“必則古昔,稱先王”(《禮記•曲禮》),遑論孔子“與先王以託權”(《孝經緯•鉤命訣》、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孟子•滕文公上》)耶?近世以來,吾國凡言變革者,莫不挾洋自重,其術正同。

孔子生當周世,天命猶未改,此其所以“從周”也;然周人治世以文,其郁其煩,莫不以此,故孔子以爲當“稍損周之文致”,而益以夏、殷之法。《春秋》有三統之説,有文質之説,而南海悉以爲託古。

桓三年何休注云:“明《春秋》之道亦通於三王,非主假周,以爲漢制而已。”對此,南海曰:

 

夏、殷、周三統,皆孔子所託,故曰“非主假周”也。

 

又,隱元年何注云:“質家親親先立娣,文家尊尊先立姪。嫡子有孫而死,質家親親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孫。其雙生也,質家據見立先生,文家據本意立後生。”南海曰:

 

質家、文家,孔子所託三統之別號。《春秋》詭辭詭實,故不必言夏、殷、周,而曰質家、文家也。

 

又,隱三年何注云:“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後,使統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禮樂,所以尊先聖,通三統,師法之義,恭讓之禮,於是可得而觀之。”南海曰:

 

《春秋》於十一月、十二月、十三月皆書王,餘則無之。蓋三正皆孔子特立,而託之三王。其實秦、漢皆用十月,疑古亦當有因,未必用三正也。

 

諸如此類,《公羊》凡言三統、文質之説,南海俱以爲孔子所託。是説雖出《公羊》之外,然亦屬近理也。

南海倡爲孔子改制之説,本欲尊孔,然其餘波所及,則不免夷孔子於諸子矣。故梁啟超論曰:“《改制考》復以真經之全部分爲孔子托古之作,則數千年共認爲神聖不可侵犯之經典,根本發生疑問,引起學者懷疑批評的態度。”又曰:“雖極國推挹孔子,然既謂孔子之創學派與諸子之創學派,同一動機,同一目的,同一手段,則已夷孔子於諸子之列。”蓋南海勇於開拓,至其後果則常常弗有慮及焉。

民國時,太炎嘗有《致柳翼謀書》,其中謂胡適以“六籍皆儒家託古,則直竊康長素之唾餘。此種議論,但可嘩世,本無實證。……長素之爲是説,本以成立孔教;胡適之爲是説,則在抹殺歷史。……此其流弊,恐更甚於長素矣”,則胡適所論,又等而下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