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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本书叫《半间灶披间》,有人还会问,什么叫灶披间啊?为什么是半间啊?简单地说就是合用的公共厨房,好一点的两家合用,七八家合用也是有的。从前,有独用厨房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小时候,我家的公共厨房一开始是两家合用的。另一家是男主人烧饭,那位伯伯是广东人,除了上海家常菜,还会做一种鱼生粥——鱼片切得薄薄的,贴在碗底,滚粥烫下去灼熟鱼片,粥里再放一点油条和胡椒粉,好好吃。厉害的是,伯伯还会做一种糯米灌肠,将糯米、肉丁、香菇、干贝、腊肉、润肠什么的都灌入猪大肠里,煮熟了的灌肠肥肥胖胖的,切成一片片厚片吃,那种好味道,后来我没有在别的地方吃到过。

公用厨房其实挺大的,还连着一个天井阳台,后来另一家邻居的煤气就安装在了这个阳台上。他们在这个阳台搭建的厨房里做辣子鸡丁、粉蒸肉。背阴的灶台一角,还一直有一只黑色的泡菜坛子。泡菜坛子打开的时候,邻居们都能分到一小碟泡菜,我喜欢的是卷心菜做的泡菜,然后是香莴笋。这对我来说是新奇美好的味道。这家的外婆是四川人,他们家的女主人是山东人,蒸的包子馒头暄腾可爱。

还有一户邻居的煤气灶就只好装在走廊的一角了,幸好老公寓的走廊还很宽阔,阿姨在一边烧饭,小孩子还可以在一边跑来跑去。这家是不太会做菜的人家,不过很好学,烧什么菜都经常来请教我妈妈,也跟着我奶奶学做葱油饼。我奶奶做葱油饼,除了油酥,是不放生猪油的,放的是猪油渣。阿姨还和奶奶学做一种萝卜丝虾米馅子的烫面蒸饺,我奶奶祖籍天津。

所以你们看,虽然公用厨房有着诸多的不便,但对我来说却是不错的一件事,可以有机会吃到除江浙以外更多的风味,给我留下很好的回忆,也是我早的味觉启蒙。

现在的家庭都会有一个独立的厨房,我也有一个自己的厨房,厨房的水斗上方是一扇高高的窗户,一年里有将近九个月,窗外是满满的梧桐叶子,在不同的季节里,变换不同的绿色。冬季,梧桐的叶子落了,阳光透过梧桐斑驳的枝丫不声不响地照进厨房。

不再有邻居你来我往,也没有小孩子们的喧闹。不过厨房是不会寂寞的地方。夏天熬一锅酸梅汤,做做糟毛豆、盐水花生,过年的时候一口气做两百只蛋饺、两百只宁波汤团,炸炸春卷,或者做一罐子鱼松储存起来,纵有多少疲累、多少心事,也都慢慢平复了。

厨房另一边有一只老古董折叠桌,摊开来可以让两个人舒舒服服地吃饭,也足够铺开摊子写字,这本书里的很多文章,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就的。这是我称心如意的厨房。

有做家居杂志的编辑喜欢我厨房的风格,想来拍一点照片。我说,那么就按照它本来的样子拍,不要摆设,也不要花,我的厨房没有花,它有一扇窗,窗子里有风景,有风吹过。

这也是我第二本书名字的来由。

 

盐水花生

 

喝茶不知配什么茶食的时候,来一碟微咸回甘的盐水花生吧;酒酣耳热,等着下一道菜的时候,来一碟有细细茴香味的盐水花生吧;深夜静寂,百遍看福尔摩斯和老好的阿加莎,那凶手若隐若现呼之欲出的时候,来一碟风干了的盐水花生吧……总之,来一碟好吃的盐水花生吧。

用肥大的东北新花生做盐水花生好,因其还未脱泥土稚嫩的清气。将花生洗净,不用去衣,加水、盐和几粒茴香,小火焖煮至入味。没有任何厨艺的要求,调味简单,星级大厨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娘煮出来的盐水花生并无二致。

和炒花生不一样,盐水花生那种干脆、果断的香,爆裂的、油润润的快感,是古今中外嗜酒者的爱物。品尝盐水花生,需要灵敏的、没有被霸道的味道过度侵蚀的味觉。细细咀嚼,盐水花生微弱的咸味、不易察觉的涩、缓缓出现的回甘,才会一层层在舌尖上铺陈开来。

金圣叹大概也是喜欢吃花生的吧,生命后一程,还留下个千古谜案般的嘱咐:花生米与五香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道。我猜这花生一定得是风干了的盐水花生,否则不会有类似肉类的韧劲口感。不过,盐水花生已自足其美,何必一定要配着豆腐干嚼出火腿味来。文人,吃得太刁钻,这次未免又多此一举了。

 

水蜜桃

 

盛夏的水果摊,娇俏的蟠桃、灿灿的黄桃、美艳的油桃都一堆堆地卖,被夏日骄阳烘得微微有些烫手。摊子深处阴凉的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考究的礼盒,厚厚的衬垫上,一只只水蜜桃从裹着的雪白薄纸里露出半张娇慵的脸。

水蜜桃从来就是这个待遇。以前卖桃子的乡下小贩,多挎一只腰篮,唯独水蜜桃,会被放在簇新的蒸馒头的竹笼屉里卖,叠上三四层那样挑着。水蜜桃是非常女性化的水果,像那些待字闺中好人家的女子,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但丝毫没有恨嫁的幽怨,只暗暗地酝酿着可期待的甜蜜。她们疏疏落落地坐在笼屉里,端然而从容地展示着每一个曲线、色泽完美的侧面,弄得再挑剔的主妇,也矜持了起来,不好意思随意下手挑拣。

我吃过好的水蜜桃叫无锡玉露水蜜桃,据说它是奉化水蜜桃一脉经改良的品种,无锡阳山所出为,荣耀归于无锡,也很应当。

我们在国画中看到的桃子,嫩黄的,顶上一抹嫣红,煞是好看。张大千当年为朋友画寿桃贺其母亲寿辰,因念其友孝心,特意多染了一些红色,并说明多用的洋红不另外收钱,这也是画坛趣闻。一般人自然也觉得黄中透红的桃子好,而且越红越好。而玉露水蜜桃却没有一丝红色,颜色是如摩挲多年的旧玉,通体温润娇嫩的淡黄色,淡得近乎白。至熟时刻,转为淡淡有通透感的蜜色。只要掀开一点点桃子皮,汁水就涌出来。有人说,上佳的水蜜桃可用一根吸管吸尽桃汁,只余桃核,这未免太过戏剧化。不过玉露水蜜桃色如玉,汁如朝露甘美丰润,名称实在贴切。

检验正宗无锡玉露水蜜桃的两个终极指标,是这种桃子桃肉虽极为细腻,但却含有一丝丝的纤维;附着在桃核上的果肉难以食净,且吃过后一定会塞牙缝。好像一个接近完美的女子,也有个无伤大雅的小小坏脾气。

阳历八月中旬桃子当令,正逢家父生辰。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好用的,向来都是父亲先尽着妇孺家人,唯父亲生日当天家宴尾声,会上一大盘上好的无锡玉露水蜜桃压轴。这时,父亲不再推让,在全家人的簇拥下,喜盈盈、心安理得地享用那只、丰满、甜熟的玉露水蜜桃。父亲极爱吃水蜜桃,他先闻一闻,眼神流露出赞美之情,用不轻不重的手法搓一下桃子的表皮,这样,桃皮会变得比较容易剥下。轻轻一揭,甜香醇厚、蜜一般的汁水不停歇地顺着父亲的大手往下滴,浓郁的果香也喷薄而出。大家轻轻欢呼,叹这仙品般的果子,给了我慈爱的父亲一年一度应得的酬偿。

现在这样的水蜜桃难觅了,虽然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但价再高、包装得再矜贵也不中用。桃子的颜色也白,但白得孱薄,甚至有隐约的青色,有时候有一抹红,好看是好看,却是品种不纯正的证据。凑近一闻,没有醉人的果香,淡水汽,桃子皮极易剥离。糟糕的是桃肉无汁,可轻易离核,几乎可以掰一块下来当饭吃,而这口感也正如嚼了一口烧坏的陈米饭一般,自然也不会塞牙了,真让人惆怅。

无论如何,我不想带着对一种食物的怀恋和感伤结束这个故事,虽然所有再难重现的美好是那么让人深深怀恋和感伤。还是说一个与吃桃子有关的童年趣事吧。

小时候,我大概算个讨人喜欢的小孩,邻居都喜欢喂我吃各种好吃的。唯吃玉露水蜜桃,大家皆视为畏途,因为太多汁液,沾上衣服,留下一摊黄渍,要等桃子落市才有可能洗掉,非常讨手脚(麻烦)。还是隔壁的彬阿姨想出法子,将小小的我脱个精光,放在一只大澡盆里,让我捧着水蜜桃吃得一身桃汁,然后连人带盆端去莲蓬头下冲洗。每想象自己幼时这酣畅淋漓的夏日食桃情景,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