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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坎的儿子
  谁都记得高坎的儿子棒棒,因为他刚死不久。那天,村里过事情,他多喝了几杯,高坎骂了他几句,他就指着高坎的鼻子说:“爸,你丢了我的脸。”就上吊死了,死得很容易。他用一根绳套住脖子,把他挂在一棵柳树上。他走了很长一截路,因为那棵柳树离村子有好长一截路,长在一个小沟岔里。人们找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动了,好像柳树上本来就挂着这么一件东西。人们托着他,把他从柳树上往下落,他还是一动不动,舌头吐得老长。人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骚味。人们听见高坎在一旁扯着嗓子哭:“狗日的儿啊,没良心的儿啊,我费了一辈子的劲,啊啊,让你娘把你生出来,我死了谁埋我呢吗呀啊啊……”高坎这么一哭,人们就闻不见那股尿骚味了,都觉得鼻子眼里发酸。人们都记得这些。棒棒不像别的要死的人那样,换一身新衣服,他没有,他穿的就是人们平常看见的那身:上边是一件油气垢臭的棉袄,下边是一条单裤。他穿衣服总赶不上季节,夏天穿冬天的衣服,冬天穿夏天的衣服。他拖着那双圆口布鞋。他从来都拖着,脚后跟亮在外面,像两个带土的胡萝卜。人们常能听见那双布鞋拍打着他的脚后跟发出“呱叽呱叽”的声响。他就是这么吊在树上的,鞋竟然没掉下来。看见那双鞋,人们就想起“呱叽呱叽”的声响。他的头发黑里发红,钻满了土和麦糠那一类东西。
  后来才听说,棒棒把他挂在柳树上之前,到他姐家去过一趟。这是他姐高兰凤说的。高兰凤住在槐树屹崂,离这里隔一道沟,十里地。那天,太阳正旺,棒棒进了他姐高兰凤的窑门。他什么也看不清,满窑里一股酸菜味。他知道窑掌跟前放着几个酸菜缸子,用半截锅板盖着,能听见苍蝇在锅板上抖翅膀。
  “棒棒你来了?”他听见姐在黑暗里说。
  “姐,我看不清你人。”他说。
  他坐在炕沿上,听见他姐抽了一下鼻子。一会儿,他就看清他姐的模样了。
  “姐,我要死了。”
  他看见他姐张着嘴巴不说话。
  “爸把我的人丢尽了。”他说。
  “爸怎么你了?”
  “他骂我。”
  “骂你就丢人了?”
  “他在那么多人跟前骂我。”
  “爸不敢骂你,得是?”
  “那么多人。”他说。
  “二十大几的人,掂不来轻重,得是?”
  “那么多人。”他说。
  姐给他泡了一缸砖茶。
  “姐夫呢?”他问。
  他看见姐姐的脸哭丧着。他这才看清,姐的眼睛有点肿,脸脏得难看。姐不到三十岁,看着过四十了。本来,姐挺俊的。
  “他不要脸,黑里白日耍钱。”姐说。
  “你不让他耍。”
  “他打我,揪我的头发。”
  “你给他脸上唾。”
  “他踢我的肚子。”
  “他睡觉的时候,你把他杀了。”
  “呜呜呜,啊。”
  姐捂着脸跑出去,蹲在窑门外的石头上哭,好像让蝎子把眼睛蜇了。
  姐夫不回来,也就没什么事了,可姐夫偏偏回来了。他看见姐夫一上硷畔,就对姐吼:“哭,你爸日的你就会哭。”
  他看见姐夫像猫一样蹿到姐跟前,抓住姐的头发,把她从石头上提起来。他抓得很熟练。姐仰着脸,眼睛和嘴往一边歪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