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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秘密

 

  不管在什么时代,男孩的天性里大抵都会冒出不甘心的火花。

  伟义是翩翩少年的那会,在众人眼里是校篮球队的帅小子,响当当的班干部,别人并不知情,其实他很贪玩的,骨子里是随性的,散漫的,有了闲功夫会溜到红霞烟纸店,去喂一只猫。

 这只猫以古怪著称,眼珠一只水绿,一只翠绿,其中水绿的那一只眼睛总在神秘地眨动,里面像有绿色的水波在涌动,阴气重重,幽灵才配有这样的眼睛。店主小爷叔叫它“海军男”-----它是公的,长着一身带条纹的皮毛,深一道,浅一道地间杂着,乍看像套着一件海魂衫。   

 海军男时常睁着那只水绿色的怪眼看伟义,叫一声“阿伟”-----它叫过多次,很亲昵,是熟练的口吻,家常便饭一般。伟义注意到的,它从不对着别人喊“阿伟”,说明这不是猫的口音含糊,而是专属称呼他的。

  真是诡异不过的事。次听海军男亲昵地叫自己“阿伟”的时候,伟义刚好坐在店里装万金油的纸箱上,惊得浑身发冷,涂满万金油似的,屁股都挪不动了,不可思议呀:一只猫认得他,开口说人话,和他称兄道弟,大概是不妙的兆头。来往烟纸店里的人都说,附近的伟义家住的1号宅院以及附近这一大片地方,老早是坟地。

 伟义怀疑海军男是从坟墓地下窜出来的鬼,生前是个年轻的水手,至于他本人,谁知道呢,也许前世是和这个水手经常来往的人,也可能是一只船上的猫。

    一个平凡的早晨-----这一天起初是索然无味的,和许多别的无数个早晨并无不同。伟义匆匆去学校。走出1号宅院的黑色大门,就是窄小的,直筒式的弄堂,一阵急风吹来,他感觉头皮格外轻快,凉爽,恍然想起前一晚,自己刚去理了发的。

   伟义的头发长得茂密、发根很粗,到剃头白师傅那,几次被卡了剃刀,还发生了狼狈的一幕,他的碎发被剪蹦,窜至白师傅一嘴,遭到白师傅讨嫌的表情。

  他微微皱眉头,对嫌弃过他的文师傅,也对所有冒犯过他,让他没面子的人,想到白师傅和那些人做梦也想不到被他给暗暗地怀恨,他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

  拐出弄堂,便是南昌路,马路不宽,弯曲,像一条蛰伏的蛇。右手边是酱油店,平时那油哈哈的地方总散发着浓郁的酱萝卜味,今早还奢侈地夹杂一点花生酱的香气,气味不难闻,配得刚刚好。

  风劲了,凉意加重,伟义仰起下巴看看,天不蓝,整个是混沌的灰,载着重重的水汽,压下来。深色的暗云滚动着,在用力地孕育阵雨。伟义感觉到若有若无的雨点,稀稀拉拉飘来了,像天女散花。他在心里祈祷老天爷仁慈一些,不想阵雨兜头浇下来,把新剃的爆炸开的头发淋得稀里哗啦,他忌讳额发耷拉在额头上,像可耻的“叛徒头”,《红岩》里的莆志高是他不屑的人。

  他不会折回去取伞,家里有一把体面的黑伞,轮不到他来使唤,剩下的那几把笨重的油布伞,低廉而土气,遭他暗暗嫌弃,从不去碰。他想献给世界完好的个人形象,跨着热情的步子跑向未来,不留下任何尴尬,蒙羞的片刻。

   路,蛇身一般蜿蜒向前,看见红霞烟纸店的招牌了,伟义脸色绯红,莫名激动。烟纸店刚开门,门可罗雀,伟义见张靓在帮她爷叔卸后一块排门板。她背对他,朝着另外的方向左顾右盼,像在盼望什么人。她爷叔搬挪门板的时候,她抱起了神神道道的海军男。

  和那美丽身影隔开三,四米远,伟义放缓脚步,默默在心里喊了三声“张靓”。

   她并不回身,无甚么心灵感应,继续向远处眺望,纤细的后颈对着他。伟义有点小失落,心里嫉妒海军男,它毛乎乎的尾巴翘起来,环绕她雪白的脖子,尾巴稍漫不经心地擦过她可爱的耳窝,布满软毛的身子在她鼓起的胸前蹭着,它对她的抚爱很不敬,慵懒而傲慢。

  这时,一个戴大盖帽的男子走来,嚷嚷着:“来一包香烟。”

  “大前门香烟整盒三角五分,光荣牌二角四分,可以拆开来买的。”张靓的声音很娇的,她回身的时候,见到了伟义,莞尔一笑。这小阿妹,长发披肩,笑容无邪,小脸像放光的苹果,眼睛如一汪流动的秋水,长长的睫毛扑闪,如可爱的密匝匝的小排扇。

   她侧着身子,微微地蜷下双膝,去玻璃柜台里取香烟,人软软的,手背圆鼓鼓的,忸怩,烂漫的姿态,驱散了伟义心中的雾霾。

   他心里涌起一种冲动,自叹自己没有王建生的口才,那家伙和张靓交往的时候,随意说出几句俏皮话,就能把她逗笑。伟义没有这等本事,他近距离和张靓相望的时候,头脑会产生奇异的空荡感,四肢僵直,发木,笨了许多。平时他这个能在朋友面前滔滔不绝的人,在她面前就口拙,像被妖怪降住了。

  张靓脸小,身材不瘦,也不圆胖,可爱,娇柔,穿着粉红色的裙子,颜色稚嫩,粉嘟嘟的,伟义中意她穿的色系,纯女性化的。

    她说:“伟义啊,赶紧走,阵雨要落下来了。”

  “那,那,你呢?”伟义说,心里想:张靓不是也要上课么?她们是同班同学。

  张靓咯咯地笑,说:“伟义,我没事的。你走路,我骑马。”

   她像花儿一般美,伟义放不下,多想延绵和她单独说说话的机遇,但又怕对方怪他不听从她的话,产生厌倦。伟义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爽快地起步,端着一班之长的架子,可不能让张靓小看,也不像王建生那么皮厚,玩世不恭,丢男孩的脸---那家伙爱在张靓面前贫嘴,卖乖,耍一些无赖的小手段。

   阵雨不请自到,蛮横的雨点大而密集,雨点降落前,似乎是圆空心的,但水滴摔在了肩头,就湮开来,成了扁扁的一大滩水。

  伟义体内有幸福感在膨胀,延绵,这时候,淋雨变得诗意了,他微笑,昂首,一边快乐地耸肩,仿佛雨点是幸运的金币,落在了自己头上。他不在乎阵雨的袭击,并不是掩饰,而是真的感到了无畏。

   他的心被温暖罩着,耳边留寸着张靓“伟义”长,“伟义”短唤他名字的温柔语音,想象她焦急等待的人,正是自己。

  朝右手拐一个弯,进入了雁荡路。雨,继续袭击而来,离开张靓视线能及的地方,伟义有点招架不住,两只手护住脑袋,把粗而高傲翘起的头发往下压了压,像野兔一般撒开腿跑。

   在顾家弄的出口,伟义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心里一阵狂喜。

他要好的朋友老巴,挎着伞在前面走,那伞便是一把令伟义垂涎不已的轻便的黑布伞。不知怎么,这哥们在雨中拿着伞,却不打开,任黑伞像黑乌鸦黯然收拢起的翅膀。

  伟义上前缴获那把黑伞,动作爽利如电影里游击队员“夺枪”。老巴未加抵抗,垂着脑袋,像一只万念俱灰的病鸟。

   这很罕见,老巴平日低调,含蓄,沉稳,不是喜怒无常,阴阳怪气的男孩。他仪表清秀,柔软的头发自然中分,留出一条洁白得体的头路。雪白的衬衣领子永远像用牛奶漂洗过的。是个有小洁癖的美少年,很爱惜自己的名声,对人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这派头,一看知道是从有教养的大户人家走出来的。

 巴家过去阔极了,伟义在那里享用过西区老大房的苏式月饼,浓味奶油球糖,白蛋糕,等他吃完甜点,老巴还塞给他一块熏鱼或是牛肉干,说“吃了甜的,再吃点咸的压一压”。

   如今,老巴家先后被抄家两次,殷实的家底掏空,伟义再去,吃不到高级的美味甜品,也没有了“压一压“的咸味佐料。好在逆境中的老巴,依旧保持“奶油小生”的仪表,一尘不染,这不肯潦倒的人,让伟义心生佩服。

    此刻的老巴失魂落魄,眉宇间缔结淡淡的愁云,神情颓废,含有阴柔的忧伤,一张精致的脸白寥寥,接近象牙白,嘴唇的颜色极淡,仿佛在水里浸泡很久,漂净了,不见一点血色。

  伟义用胳膊肘捅老巴,这能体现哥们之间猛烈的亲昵,一边说:“嘿,侬想啥心事?”

  老巴不理会,郁闷,沉静,像一块优雅,有凉意的玉石。

 “你姐姐巴兰训你了?”伟义又问。

  老巴心灰意冷,摇摇头。也是,巴兰是个大才女,性格孤傲得要上天,她瞧得起的人,天底下没有几个,其中有几个还都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人。巴兰爱抢白人,朝人白眼睛,属于家常便饭,但对自己的弟弟却是无比宠爱的。

   伟义皱眉头,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你隐瞒了我一个大秘密。”

 “唔,轻点!” 老巴猛地昂头,拽住伟义的手。

   触碰到老巴的手,伟义都不自在,心里浮出异样的感觉。老巴的手,不似男孩的手,骨节突出,发硬,跟小阿妹的手似的,小而软,指尖纤细,滑腻。

  伟义甩掉老巴的手,用黑伞柄轻轻勾一下对方的脖领,开玩笑道:“不说出来,判你绞刑。”

   老巴一副“事到临头”的模样,内心装着承受不下的心事。这家伙不仅手“女相”,长相也精巧,瓜子脸毛茸茸的,鲜嫩如蜜桃,眼珠漆黑,微微跷起的精致鼻尖透出娇弱,秀气,还心地单纯,看上去乳臭未干。要不是哥们几个在夏天一起游泳,冲澡,伟义要怀疑这家伙和祝英台一样,是女扮男装。

   “伟义,李伟义。”有个好听的女高音在叫。

  是张靓,她坐在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后,就这么随便一坐,仪态万方,比谁都美。伟义兴奋地举了举黑伞,作为回音,不知她看见他没有,自行车一闪而过。

   伟义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她说“骑马”是这回事。前面的“马”是谁在驾驭,没看清楚呀,老巴,你知道吗?“

  老巴兴趣不在这里,还是苦着脸。

   伟义对他施激将法,说:“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又对天发誓,说了不少疯狂可笑的话,还捶胸,信誓旦旦。无奈老巴不吃这一套,给软钉子,这优柔寡断的人,坚决起来的时候,拿出了有这厉害的杀手锏。

   伟义泄气地说,“算了,不说拉倒,憋死你。”

  “不要催,我是没准备好。”老巴正色说,不觉得是欠了伟义一笔人情债。

  “我爸说过,世上没人能把事情都准备好,伟人也料不到明天会是什么模样。不要慌,侬说给我听,就像跟自己说一样,好兄弟就该这样啊。”伟义劝道,在强烈好奇心驱使下,他口才好了,能言善辩,好像超越了王建生。这一点,伟义本人也在暗暗惊讶。

  “像跟自己说一样?听起来奇怪。。。。”老巴嘀咕道。

   中午,在回家吃饭的路上,伟义催问说,“到底想好没有?“

  老巴说,“这不比寻常,像玩火一样,让火苗蹿出去,会坏事的。”

伟义恼火呵,黑着脸说:“我喜欢玩火,有种的话,你尽管说啊。“

终,老巴不给伟义玩火的机会,推却说:“这事像一串葡萄,摘哪一颗给你好呢?好难的决定。”

  接连碰软钉子的伟义,气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两人不欢而散。

  下午,王建生早早来邀伟义,说要和他结伴去学校,在一起吹吹牛。伟义不喜欢那家伙在自己家久待,王建生到了他家爱东翻西翻,随随便便,不把自己当外人。

  两个人早一刻钟出门,王建生不断和路过的女孩搭讪,假模假样地说话,他对隐藏在那些小阿妹肢体语言背后的含义,都有自己的说法。不过那些异乎寻常的分析,能分析出小阿妹一个个都对他那么多情。王建生也爱和男生搭讪,打嘴仗,背后说人家一堆坏话。

  伟义满心想的是老巴的秘密,恨不得追踪到底。他艳羡高明的侦探,机警干练,肌肉紧绷的警长。不单单为破案,还有撕开幕布的快感,他对漫漫无边的未知世界的的好奇太广泛了。

  作为少年人,伟义的好奇心像一头饥饿的小豹子,随时会扑出来的。

 伟义应付着爱惹麻烦的王建生,一路东张西望,想在半路上堵截老巴,问明缘由,还想对老巴坦白地说:“你不该这么害人的,说半句,留半句,我被秘密所折磨,心绪难宁,牵肠挂肚。”

  可老巴缺席了,节语文课,他的座位是空的。下课后,伟义问教语文的娃娃老师,她姓柳,叫柳叶,脸上真的有对称而好看的柳叶眉的。她说:“哦,他请假的,说发了高烧。民间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太聪明的男孩不好养。。。。。”

  伟义不信,老巴看上去文弱,不堪一击,9级大风都能吹倒,其实筋骨好得不得了。小毛小病都没有,也许一百年不必吃药。这归功于老巴妈的手段,她会煲一种补汤,是的方子,功效可比长生不老汤。

伟义猜想老巴是躲避自己,故意玩消失。老巴个性软,脸皮薄,不愿对他这好哥们说“不”。想到这一层,伟义一阵愧疚。那样的话,他算什么人?必须顶一个对朋友不仁的骂名。

 老巴和王建生不同,是他忠实,有样子的伙伴,两个人相互惺惺相惜,平时形影不离。该亲密无间的人躲开了,伟义很不安定,陷入“身边乏人”的境地。

    这个年龄,朋友是位的。伟义不想让老巴误会自己,要找老巴,和他摊牌,说明自己根本不在乎他手里的那一串“秘密的葡萄”。

转念一想,这虚伪的话,老巴会信吗?连他自己都不信,

捏在老巴手里的,究竟是什么神秘的葡萄?行事笃定的老巴慌了手脚,如临大敌,说明这不是一般的秘密。伟义想,不如采下这葡萄再说,能帮老巴一起过这关口------伟义根本不知晓,老巴的秘密沾不得的,好比一个被引爆的霹雳,让他见识世界背后黑暗和危险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