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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太太客厅

 

经过一段紧张的筹备,1934年1月1日,《文学季刊》创刊号出版,郑振铎、章靳以主编,冰心、朱自清、沉樱、吴晗、李长之、林庚、李健吾等为编辑人,特邀卞之琳等一百零八人为撰稿人。这是三十年代中期北方有影响的大型文学专刊,十六开本,平均每期三百五十多页。

创刊号的作者,如同一个强大的方阵。除鲁迅、郑振铎、老舍、巴金等当时已饮誉文坛者外,其余作者,大都是崭露头角的新秀,不几年便声名远播了。

众多的作品中,李健吾的论文《包法利夫人》尤为引人注目。此系正在整理中的《福楼拜评传》中的一章,后来出书时为第二章。名气归名气,作品归作品,或许是熟悉,那些名家的篇章,并未获得多大的反响。反倒是李健吾,这暌违两载,显得有些生疏了的名字,因了这篇确实令人钦佩的论文,引起文化界一些知名人士的注意。

当年的北平,有一个著名的文学沙龙,便是一代才女、风韵动人的林徽音(徽因)女士那雅致的梁家客厅。冰心曾有小说,名曰《我们太太的客厅》,虽不无调侃,对林徽音的这个文学沙龙,有如实的描述。非是因了冰心的这篇小说,而是当年的风气,文化圈里,好些人都称梁家客厅为“太太客厅”。对于任何一个文学青年来说,能蒙林女士召见,进入太太客厅叙谈,亚似金榜题名。论文《包法利夫人》发表后,从未谋面的林徽音,给李健吾写来一封长信,约他到梁家会面叙谈。李健吾自然是奉命惟谨地去了。

有了初的邀约,也就预定了以后的来往。此后一年多,直至去上海前,李健吾免不了常去太太客厅叙谈请教——

 

对我生活有影响的是我在创刊号上发表的论文《包法利夫人》。这篇论文引起一些文化界知名人士的注意。从未谋面的林徽音女士看后,给我写过一封长信,约我到林家见见面。我的老师金岳霖住在她家的后院。我每次去,总到他老人家房间坐坐,房间似乎有些发黯。常去(林家)的客人仅仅记得有张奚若、杨振声;我偶尔也遇到沈从文。她那封长信我一直保留着,后来日本宪兵队逮捕我的时候,可能在骚乱中丢失了。

 

进入太太客厅,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一个青年文学家进入了当时主流派文学的中心。

对这篇文章激赏的,还有郑振铎。转年夏天,郑出任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后,就是因了这篇文章,毫不犹豫地聘任年方二十九岁的李健吾为法国文学专任教授。

如今来看这篇文章,林徽音、郑振铎诸人如此赞赏,与其说是为文中艺术分析的精辟所折服,还不如说为作者行文的大气磅礴而又机警诡谲所倾倒。这样的文风,在当年的中国文坛上,确也前所未见。且看对福楼拜由浪漫主义的泥淖中挣脱出来,悟出为文之道,终显示出一个强大自身的过程,李健吾是怎样叙述的——

 

在这一群浪漫主义者之中,有一位生性浪漫,而且加甚的青年,却是福氏自己。他和他们一样的热狂,一样的沉醉,一样写了许多过分感伤的自叙的作品;他感到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欢悦;他陪他们呻吟,陪他们流泪,陪他们狂笑。这是一个心志未定的青年,在滚滚而下的时代的潮流中,随浪起伏;他飘浮着,然而他感觉着、体验着、摸索着,后在一块屹然不动的崖石上站住,晓得再这样流卷下去,他会毁灭,会化成水花一样的东西,归于消蚀。他开始回忆、思索、无微不入;他悟出一个道理来,这道理是:从文章中把自我删出,无论意境上,无论措词上,如果他不能连根拔起他的天性,至少他可以剪去稠枝密叶,裸露出主干来,多加接近阳光,多加饱经风霜。

 

多么酣畅,又多么警策。写下这样文句的作者,怎能不让爱才若己的林徽音急欲一见?

李健吾还和林徽音等人一起参与了《委曲求全》一剧的演出。这个剧本是王文显先生用英文写的。出国前,李健吾将它译出,交给内弟尤炳圻经营的人文书店出版。1934年春天,北平东城青年会的赵希孟、舒又谦等人,深感当时文化界的沉闷,想演一出喜剧活跃一下气氛。经魏照风提议,一致同意演出王文显的三幕喜剧《委曲求全》。遂以青年会的名义排演。李健吾担任导演,司徒乔、林徽音和刚从法国回来的秦宣夫担任舞台美术设计。演员全部穿中装,以体现民族风格。

不光导演,李健吾还在剧中扮演董事长。那时他比较胖,很适合演这个角色。赵希孟饰顾校长,魏照风饰丁秘书,舒又谦饰关教授,马静蕴饰王会计之妻,马肇延饰王会计,周礼饰宋注册员,辛志超饰大学生,刘果航饰校役陆海。全剧三幕一景,共排练了三个月。1935年3月11日起在协和礼堂公演,立即轰动了文化界。李健吾的动作很夸张,语言很够味,成为一个被鞭挞被嘲笑的丑八怪。这也是他次扮演男角。后来还去清华大学演过一次。

或许正是进入太太客厅的缘故,这一时期,李健吾还参与了“新月派”后期刊物《学文》的活动,为其同人之一。

《学文》的主编是叶公超,从1934年5月到同年8月,共出了四期。参与者除《新月》的原班人马胡适、梁实秋、闻一多、林徽音、余上沅等人外,新人有朱光潜、杨联陞、李健吾、赵萝蕤、季羡林、何其芳、常风等。叶公超1929年秋季开学后来清华大学外文系任教,李健吾1930年由外文系毕业,是否听过课不得而知,是老师该是不成问题的。

为什么要办这么个刊物呢?

据叶公超说,当初一起办《新月》的一伙朋友,如胡适、饶孟侃、闻一多等人,由于《新月》杂志和新月书店因种种原因已告停办,彼此都觉得非常可惜;1933年年底,大伙在胡适家聚会聊天,谈到《新月》时期合作无间的朋友,为什么不能继续同心协力创办一份新杂志的问题。讨论到后,达成一个协议,由大家凑钱,视将来的钱多少做决定,能出多少期就出多少期。当时一起办《新月》的一群朋友,都还很年轻,写作和办杂志,谈不上有任何政治作用;但是,这些人受的是英美教育,对于苏俄共产主义文艺政策,本无好感,对上海一些左翼作家走上共产党路线,更是激烈反对,一致认为对中国未来新文艺发展具有不良影响。要对抗他们,挽救新文艺的命运,似乎不能没有一份杂志。《学文》的创刊,可以说是继《新月》之后,代表了这些人对文艺的主张和希望。

这样明确的政治目的,怕只有主要参与者叶公超诸人心里清楚,像李健吾、季羡林、何其芳、常风诸人,怕就未必有这样清醒的意识了。

台湾学者秦贤次,曾对《学文》的情况做过总括性介绍:在《新月》停刊一阵后,叶公超又鼓其余勇,与同在清华的闻一多,以及林徽音女士等《新月》同人,创刊《学文》月刊,自任主编,由余上沅担任发行人,自1934年5月起到8月止,共出版四期。停刊原因,系主编叶公超在清华任教满五年,依例可到国外休假一年,因编务乏人主持而停刊。《学文》可说是《新月》的后身,《学文》同人除了《新月》的原班人马外,多了一些新人,他们大抵都是清华及北大的高才生,由于这些生力军的加入,确实使《学文》生色不少。他们之中,肄业清华者,如季羡林在外文系,杨联陞 (莲生)在经济系,赵萝蕤(陈梦家夫人)在外文研究所。肄业北大者,如包乾元在外文系法文组,何其芳在哲学系,徐芳(女)在中文系。又闻家驷系闻一多之弟,法国格林诺伯文科毕业,为研究波德莱尔专家;又李健吾(笔名刘西渭),1930年清华外文系毕业,后留法,为研究福楼拜的专家。

正是因了这个原因,台湾出版的《叶公超传》,说李健吾是“新月”后期人员之一。不足为奇。毕业于清华,又留学欧洲,个人性情与艺术主张的相近,李健吾在二三十年代,与徐志摩、林徽音、余上沅等“新月派”人士的交往是密切的。再说,“新月”并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只是个松散的结合,指其为派,乃是后人的简便。“学文”时期,更是缺少凝聚力。说李健吾是“新月”后期成员之一,无褒无贬,不过是说他与“新月”前期人士的交往延续下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