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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桥东头有株巨大的古榕,古榕甩开繁枝密叶,遮出一大片浓荫。浓荫下是一块很大的空坝,旁边是李二娃那几间低矮灰暗的茶铺子。

茶铺子很小,但檐口却竖了一根碗口粗的长竹竿,刺破树梢,直飞霄汉。竹竿甩着个大大的“茶”字,来柳江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茶铺子里只有五六张茶桌,但门口的灶台上却高高矮矮摆了十几把炊壶。实际上,窝在暗屋里喝茶的人也不多,大多数人都喜欢在屋外的空坝上喝茶。有古榕大团大团饱满苍翠的浓荫,有从杨村河里吹来的习习清风,有碧水青山开阔视野,坐在空坝上喝茶,那是看戏一样的享受。

平日里,茶铺子生意好得要沸腾起来。偌大一块空坝,挤得都插不上脚。四五个伙计,每人拎着把长嘴茶壶,肩上搭一条白毛巾,提着身子在桌椅间曲来拐去,添一圈水下来,那白毛巾就油黑得出水了。

这一天,空坝上的茶客都被撵到坝外了。一排警察站在坝边,荷枪实弹,圈出一个开阔气派的弧形。

但是茶客们却不走,挤挤挨挨涌在坝边往里瞧。很快,坝外就堆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御桥都快被踩塌了。

人缝里钻出个满是油汗的脑袋,扇着两只耳朵左右瞧:“演戏么?什么好戏?”

没人答得出,只见旁边一汉子朝空坝上小心谨慎地努了努嘴。

青砖的地面擦洗得干干净净,还泛着耀眼的水光。坝子中间摆了八九张太师椅,呈扇形排开。两边分别坐着洪雅县知事高德仁、县经征局长胡知廉、县警察局长钱尚武、柳江乡乡长孔亦多,以及柳江本地士绅大粮户柳老太爷、曾五太爷、江三太爷、唐八太爷。中间的那个位子空着。

曾五太爷碰碰旁边的江三太爷,低声问道:“很奇怪啊,那么多人围着看……”

江三太爷撇撇嘴:“有啥奇怪的,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嘛!”

曾五太爷摇摇头:“有点反常啊……”

这时,柳老太爷连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似要说话。曾五太爷赶紧掐断话头。

却是唐八太爷不知趣,抢在柳老太爷前,高声奉承高德仁道:“高知事深孚众望,仁慧爱民,到咱洪雅不到一年,便让这里百姓和睦,四境安宁。此等功绩,前所未有。来来来,咱们以茶代酒,敬高知事一杯!”说着,递杯至唇,响亮地喝了一口。

众人都端起茶杯,却不敢喝,拿眼瞧柳老太爷。柳老太爷却是谁也不瞧,眯了眼,身子微微往椅背上仰去。众人端起茶杯不知该怎么办,喝也不是,放桌上也不是。

高德仁略有些尴尬,但随即哈哈笑道:“唐八太爷过誉了,高某何德何能,岂敢居功!要说有点成绩,也都是仰仗柳老太爷及各位乡贤的提携帮扶!这样吧,高某今天就借柳老太爷的茶,敬大家,以表谢忱!”

柳老太爷这才直起腰,睁开眼,端了茶杯,淡淡一笑:“不敢,我们敬高知事!”

众人长舒一口气,纷纷说道:“对对,我们敬高知事!”

唐八太爷勉强再喝一口。他的喉结初始极慢地滑动一下,不过迅速就回了位,扯开笑脸又说道:“高知事太谦虚了!高知事政绩卓著,大家有目共睹!就拿税捐征收来说吧,这个让以前的县太爷们头痛不已的难题,高知事仅用一年时间,便不但完成了当年的任务,还清理了多年的积欠!这在洪雅历史上,可是前所未有的奇迹啊……”

经征局长胡知廉点点头:“是啊是啊,高知事了不起的地方,是他打造了一支能干的经征队伍,也就是咱们柳江的士绅家族们!今天在场的唐八太爷、曾五太爷都是高知事的得力干将!尤其是唐八太爷,洪雅的田税征收任务那么重,积欠那么多,以前的士绅没一个拿得下来,唐八太爷竟能圆满完成!这都是高知事知人善任啊……”

高德仁顾盼左右,神色飞扬。

一直低头喝茶的柳老太爷突然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也不转头,凭空大喊道:“二娃子,添水!”

站在他身后的柳府管家侯里衡随即侧转身,冲铺内高声喝骂:“二娃子,老爷喊你添水呢!你耳朵聋了么?”

“来了,来了!”李二娃抓起水壶,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柳老太爷瞟了李二娃一眼,冷冷说道:“二娃子,如今当掌柜出息了,是不是就长懒筋了?你自己看看,客人的茶都见底儿了,你也不赶紧过来添!我告诉你,机灵点,自个儿回去把懒筋挑了,要老姑爷我亲自给你挑,你这茶铺子就开不成了!”

“是是是,老姑爷责备得是,立马改正!立马改正!”李二娃讷讷应着,红脸弓腰,屏息添水。

柳老太爷这才笑对高德仁道:“高知事,招待不周,多有得罪,请原谅!这个二娃子,都是老朽平常太娇惯他了,才变得这么怠惰!下来等老朽好好调教调教他,让他给您赔不是!

“没有没有,李老板勤勉着呢!柳老太爷千万别责怪他,别责怪他!”高德仁惊魂未定。

柳老太爷做了个不好意思的样子,向众人一扬手:“花絮,一个小花絮!大家请继续聊……唉,刚才聊到哪儿了?”

高德仁暗舒一口气,赶紧板起脸呵斥胡知廉:“胡局长,你说税捐征收得好,是因为有一支得力的征收队伍。这话不假,但没说到根本。根本是什么?根本是咱柳江的民风变得淳朴了!明白吗?这才是重要的原因!明白吗?”高德仁语重心长一番后,语气变得激昂:“这让民风变得淳朴的,咱们必须得感谢柳老太爷给咱们做出了杰出的榜样!柳老太爷非常重视教育,四个儿子都是饱学之士。你们看,柳家大少爷、三少爷都先后送到了国外求学。如今大少爷在省上当官,贵为副参谋长,运筹帷幄,威名远播。三少爷现今又在法国攻读博士学位,学成归来,那必定也是一方诸侯!”

接着,高德仁把笑脸凑近柳老太爷,问道:“柳老太爷,高某不是胡说八道吧?”

柳老太爷抚着颌下胡须,谦虚道:“这只是老三信中的说法,至于能不能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只有看天意了……”

高德仁大赞:“凭三少爷的聪明与才华,区区一个博士学位,那就是囊中取物,有何难哉!大家说,对不对呀?”

众人都赶紧点点头,独有唐八太爷埋头喝茶,喝得茶水裂帛似的响。茶汽蒸在他脸上,如同堆了一层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