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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大宋”的北宋,共有九个皇帝。要说苏东坡和他的大宋朝,不免要说到其中的五个皇帝: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

五个皇帝都不是“大清宣统”那样的黄口小儿、座上傀儡,而是长大成人的、每日里称孤道寡的、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天子。

有了皇帝自然就有皇后。皇后如果比皇帝长寿,自然就成了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苏东坡时期,有三个皇太后垂帘听政。

所以,要是往简单里说苏东坡的一生,那就是他和帝、后们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高山流水”情结与“生死荣辱”恩怨。

因此,苏东坡一会儿高居庙堂之高,一会儿远处江湖之远;一会儿自由进出皇宫,一会儿锒铛被囚死牢。这里头,自然有许许多多常人没法了解也很难想象的故事。

苏东坡的名气很大。凡我炎黄子孙,没有几人不知。他实在是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也许,人们是从地名上知道他,如苏堤、东坡桥、东坡乡、东坡路;也许,是从建筑物上知道他,如东坡书院、东坡祠、苏东坡纪念馆;也许,是从菜肴上知道他,如东坡肘子、东坡肉;也许,是从古代服饰上知道他,如东坡帽;也许,是从书法上知道他,如“苏体”“苏帖”;也许,是从绘画上知道他,如他开创的“文人画派”;也许,是从日常用语中知道他,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天涯何处无芳草”“春宵一刻值千金”;也许,是从脍炙人口的佳句中知道他,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也许,是从散文中知道他,如《日喻》《喜雨亭记》;也许,是在走过许多地方的时候知道他,如凤翔、杭州、徐州、密州、润州、黄州、登州、颍州、扬州、湖州、定州、惠州、儋州、常州……当然,还有他的家乡四川眉山、北宋时期的首都汴京、他埋葬的地方河南汝州。只要你去到这些地方,就似乎会看见苏东坡的足迹,听见苏东坡的声音。

千余年来,许多人认为苏东坡是个反对“变法革新”的保守派,认为“反对王安石变法”是苏东坡的政治污点。然而,如果我们肯细心拂去历史的尘埃,大胆撕破成见的茧壳,我们就会看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苏东坡。

 苏东坡大名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

“东坡居士”这个“号”,是他死里逃生被贬到黄州后,以一片坡地耕种为生时给自己取的。想不到这个倒霉时期的号“东坡”,日后竟然也会天下皆知,甚至比他的大名“轼”还要普及。

不论苏东坡给自己取这个“号”之前或之后,他都是天下读书的人和正直的人羡慕、崇拜、追随的对象,也是政客们和小人们嫉妒、迫害、谋杀的对象。

 

 

 

 

                                                              章燕子飞时

 

 

河南的春天虽然比江南的春天来得晚,但燕子还是飞到了北宋的都城汴京。当时,汴京的正式称号叫“东京开封府”。这时候,北宋的皇帝是宋仁宗赵祯。

登基前的宋仁宗,就是民间传说《狸猫换太子》中,用狸猫换下的那位太子;也就是川剧《装盒盘宫》中,被装在点心盒里、打开盒子却变成了桃子的那位太子。当然,无论是“狸猫换太子”,或者“太子变桃子”,这些故事都纯属虚构。真实的宋仁宗一直生活在皇宫里,由刘太后抚养长大。现在,他高坐在汴京城里的金銮殿上。

殿堂里,正鼓乐齐鸣,群臣列队,舞蹈参拜,山呼万岁。

宋仁宗道:“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即将举行科考。请韩相国代朕点呼考官。”

“臣,领旨。”时任相国的韩琦随声出列。这韩琦虽然个子瘦小,但五官端正,双目有神。加上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自信、果断、刚劲、不容置疑等气派,给他那瘦小的身躯平添了许多分量,足以让身材高大的凡夫俗子在他的面前也感到仰而视之,或觉得诚惶诚恐了。

韩琦面向群臣,朗声道:“参知政事欧阳修。”

欧阳修应声出列:“在。”

“御史中丞范镇。”

范镇应声出列:“在。”

“翰林学士王。”

王应声出列:“在。”

韩琦转过身去向着金銮殿道:“请皇上诏示。”

宋仁宗道:“国家以人才为宝。朕命诸卿担任考官,由副相国欧阳修总领其事,为我大宋选拔人才。诸卿当尽心尽力,不负朕望。”

几个考官齐声应道:“臣,领旨。”

这时节,跟着燕子来到汴京的,还有从四面八方奔来的举人。

燕子飞来,忙着筑巢;举人奔来,忙着应考。没有门路的,在客栈中继续日夜攻读;有门路的,四处奔波联络关系。当翰林学士王下朝回家时,便在厅堂前的天井里,被一个青年书生迎住。

书生恭敬地施礼,亲昵地招呼:“世伯,您下朝了。”

王“唔”了一声,径直走向厅堂,登阶入室。书生赶忙紧随其后。有仆人来侍候王更衣、换鞋、上茶。那书生也就恭立一旁候着。

书生姓章名字子厚,生于宋仁宗景二年,比苏轼大一岁。

王抿了一口茶,说:“明日便要入场考试。贤侄怎不在居所静心养神?”

章有点不好意思,答道:“小侄心里不踏实,静不下心来。”

王道:“有什么不踏实的?你提前半年来汴京见我,这一步算是走对了。我料定今科考试,主考官会是欧阳修。果不其然,皇上就点他总领其事。我料定欧阳修担任主考,一定要变革文风。果不其然,下朝时他就找到范大人和我,商定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所谓“太学体”,是当时流行于学府和科场应试的文风。

章吃惊道:“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立刻又说:“世伯真是料事如神。小侄幸好有世伯关照。自到汴京,每日起早睡晚只做一件事,就是要把太学体的文风,洗刷得丝毫不剩。”

这时,“太学体文章一个不取”的消息,已像一阵大风刮进了赶考人居住的各个客栈。在颇有名气的“迎贤店”里,举子们都像被捅了窝的马蜂,闹嚷嚷从楼上楼下的房间里扑出,飞向庭院。有的已扯开喉咙叫骂着,有的半信半疑地议论着,其中反应强烈的要数“百家姓”。

“百家姓”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共同的绰号。因为这四人的姓氏刚好是百家姓的头四个字:赵、钱、孙、李。这四人的家境恰好也比较富裕,住进客栈便相约着喝花酒,打纸牌,逛大街,同进同出,算得上是意气相投的朋友。同客栈的人将他们视为一体,背地里便笼而统之叫他们“百家姓”。其实,这四个人也有所不同:其中,两人做太学体文章,而另外两人不做。

从楼上冲下来的赵公子就是做太学体的。他高声叫道:“我不信!太学体文章流行了将近百年。许多读书人都做太学体文章。他欧阳修敢一个不取?”

也是做太学体文章的钱公子附和道:“是呀。众怒难犯!我们还有著名的太学体神童马辉,难道连马辉也不取?”

听两人这么一说,大家的眼光便在人群中搜过,发现马辉在二楼的走廊上。

年轻的马辉见众人盯住自己,便说:“我们要改变文体已来不及了,在这里发脾气考官又听不见。还是早些歇着,静心养神吧。等明日进了考场,尽力把自己的文章做得好些就是了。”说罢转身回房。

赵公子见了很是不满,扭头对钱公子说:“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装模作样!等榜上无名时,他就晓得厉害了。”

“百家姓”中的李公子,其心情和赵、钱二位就大不一样。他背过身去对孙公子小声说:“幸好,你我不做太学体文章。”

孙公子会心一笑,轻声道:“这一下,我们又少了许多对手。”他向气咻咻的赵、钱两人努努嘴,更小声地说:“包括他们二位。”

章这时还在翰林府。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双手递到王面前:“这是侄儿昨夜写的文章。世伯您看看,这样的文章如果呈到欧阳大人面前,会怎么样?”

王接过文章,认真地看了一页,说:“唔。开卷精彩。仅看这一段,也算得好文章了,太学体的毛病也没有了,应该过得欧阳修的眼睛。”

章面有得色,但是谦恭地说:“全仗世伯指点。”

王道:“令尊与我相交甚厚,我自当关照于你。不过……”他把文章还给章,留下半句话,起身走开去。

这是抬高话语分量的老套。这样的老套用在关键时刻总是见效。果然,章立刻紧张起来,不觉紧跟王身后,竖着耳朵等待下文。

王止步回头,说:“今科,有强手。”

章问:“强手?谁?”

王道:“我的同乡。四川眉山苏洵的两个儿子,兄名苏轼,字子瞻;弟名苏辙,字子由。兄弟二人在成都,均已颇负盛名。”

章问:“他们师从何人?”

王道:“说不上师从何人。幼小时,他们以母为师。后来,以父为师。其父苏洵,两考进士皆不中,但确实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对太学体深恶痛绝,所以两兄弟从小不与太学体沾边。这会让他二人在考试中占些便宜。”

章是那种外表热情爽朗、内心狭隘阴毒的人。听王如此说起二苏,虽然还不认识二苏,却已将二苏看成对手了。

这时,苏轼一家为了应考,已从四川眉山县搬到汴京,在城南买了一幢小院。小院门上挂了一块匾,由苏洵自己题上“南园”二字。小院里住着苏洵、苏轼和妻子王弗、苏辙和妻子史氏,以及王弗的堂妹王闰之,还有从眉山带来的中年仆人苏兴和他的妻子秀嫂、年轻的仆人苏义和他的妻子碧桃,另外就是不肯娶妻的厨子苏味。

现在夜月当空,南园内静悄悄没个人影。只因明天两兄弟要进考场,今夜全家上下都早早地歇着了,好让哥俩睡个好觉。那个时代,许多人家遵从一个习俗,进考场之前一段时间,不让夫妻同室居住。说出口的理由是“免得分心”,没说出口的理由是“不吉利”。所以,苏轼与苏辙此刻正在厢房中,分别睡在各自的小房间里。

苏轼睡不着。他翻身坐起,披衣下床,走到过厅里,站在苏辙的门边向里张望。他本想和弟弟聊天,但床上的苏辙一动不动,均匀的呼吸说明他睡得很香。苏轼转身走出过厅,走下房廊,向天井走去。

“砰”,夜风碰响没有关严的窗户。

王闰之听见窗户响,便掀被下床。家中气氛异常,这个八岁的小姑娘便莫名地兴奋着。当她走到窗前正要关窗时,却看见姐夫来到天井里。接着,又看见姐姐走进天井,向姐夫走去。她想:“姐姐、姐夫也睡不着啊。他们都出来看月亮。我也要出去看月亮。”

天井里,苏轼仰面望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来到身后。

苏轼说:“我知道,你一定睡不着。”

王弗说:“因为我知道,你一定睡不着。”

苏轼转过身去,捧住王弗的脸颊细看。

王弗微笑道:“看什么?不认识了?”

苏轼道:“晚上不在一起,竟觉得许久没有看见你了。想煞我也。”

王弗说:“我也一样。”

苏轼猛然将王弗拦腰抱起。

刚走到廊下的王闰之不觉停步,她目送姐夫抱着姐姐从天井里跑掉。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竟然“咚咚咚”狂跳起来,跳得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她不觉双手按在胸前,紧张得再也不能走动一步。

苏轼把王弗抱进卧室,放到床上,说:“今夜我要和你睡。”他转身关门。

王弗笑道:“看爹爹知道了……”

苏轼说:“不怕。”他坐到床边,说:“我睡在厢房里,每夜看不见你,便慢慢想你。越想越觉得,我真是好福气,娶了你。今夜我和你在一起,明天一定考得好。”

更鼓,一样地敲过了。月亮,一样地隐去了。雄鸡,一样地啼叫了。不一样的是,平日门可罗雀的考院外,已站满手提考篮却紧张得鸦雀无声的考生们。他们在拂晓的鱼肚白中,站成黑压压的一片。

考院大门终于缓缓打开。门里,黎明的曙光映出夹道而立的卫士。

执事官跨出大门,高声道:“考生听着!二人为列,依次入场。”

考生们于是自列为两路纵队,默默而庄严地向大门走去。他们多为年轻人,但也有不少中年人甚至白发苍苍的老者。后并肩走来的是苏氏兄弟。两人从容淡定的神态,好像他们已胜券在握了。迈过门槛时,两兄弟还相视一笑。

执事官叫:“封门。”

厚重的大门在苏氏兄弟的身后关闭,并贴上封条。

考试的日子,考院外的人也很难熬。苏洵在南园焦躁地徘徊着。

王弗用漆盘托个小碗,走来说:“爹,您别急。他们兄弟俩一定能考上。”

苏洵道:“难说呀。我的文章谁不说好?可是两进科场,两考不中。怕他们时运不佳,也像我。”

王弗道:“不会的!爹。您替他们承受了霉运,他们俩就该走好运了。今日是考试的后一天。您喝了这碗粥,兴许他们就回来了。”说着,她把那只小碗奉上。

王弗说得不错。两兄弟确实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轻松地左顾右盼着。苏轼说:“这一阵忙着应考,竟不觉春深如海了。”

苏辙指着一棵树道:“哥,上次我们看见这棵杏树,它还开满红花。现在都结出小杏了。”

苏轼一晃头,吟道:“花褪残红青杏小……”

一对燕子飞来,从溪水上掠过。

苏辙接口吟道:“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恰逢一阵风起,顿时柳絮翻飞。

苏轼吟道:“枝上柳绵吹又少,”他指着远远近近绿茵茵的田野,“天涯何处无芳草。”

苏辙喝彩道:“好一个‘天涯何处无芳草’!”

苏轼也觉得意。他想,下一阕也该有妙句才是。

这时,两兄弟已来到南园的后墙外。隔着墙体,他们听见王闰之朗朗的笑声和快乐的呼喊:“姐,用力推呀!嘻嘻。高点!再高点!”

苏辙说:“哥,嫂子和小妹在打秋千。你听她们多开心。好像我们已经考中了。”

苏轼立刻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传来王弗的声音:“别闹了。回屋吧。”

苏轼向墙里大声吟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墙内传来王闰之的尖叫声:“姐夫回来了!姐,姐夫回来了!”

南园门前,男仆苏义正引颈张望。看见苏轼兄弟走来,便向着院内高声叫道:“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又跑到两兄弟面前说:“大少爷、二少爷,老爷正等着呢。家里来客人了!”

两兄弟听说有客,便直接走向客厅,果见厅内有个年轻人在座。

苏洵道:“你们到哪里闲逛去了?这位章先生与你们同考,却比你们先到。”

客人起身施礼道:“小弟章,久慕二位仁兄贤名。今日考试完毕,便冒昧闯府,前来拜会。愿二位仁兄不嫌在下愚钝,从此交个朋友,也好早晚请教。”

章的目标是考个头名状元。可是出了考场,他忽觉心神不宁,甚至怀疑自己能否考上。心慌意乱之际,他想到了二苏。心想若与二苏谈谈科场文章,自己就会心里有数了。

苏轼兄弟就这样认识了章,有了个一辈子的假朋友、真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