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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竹子是一家

    近些年宜兴我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当然不仅是离得近的缘故。这次一行人直接住在湖父的竹海,早晨起得早,走出去就是漫漫无际的竹子,直接就进了竹的海洋。一个人越走越深,眼前只有竹子,竹子挤着竹子,我试图分辨,自然是再也无法找出竹子之间的差别。湖父的竹海无边无际得让人心无着落,但还不仅如此,此地的竹海还连着浙江的竹海、连着安徽的竹海……还好,天下的竹子原本是一家的,也许竹子彼此能觉察出它们之间的区别?苏东坡当年在此求田问舍,喜栽树,据说他手栽的花树至今还有迹可寻;很难想象,倘若他当年栽下的是竹子,如今还能有人分辨出哪根是他当年手植?竹子本无须特意栽种,完全是自然地生长繁衍,砍了一茬冒出的是好几茬,想想“雨后春笋”这个词,那是一种怎样的欣欣然、勃勃然!

中国人说“竹”,其欣欣然、勃勃然的特性只占次位;一个“竹”字,浩浩然别有深意,“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有节骨乃坚,无心品自端”,“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无数的诗人与画家吟咏描画过竹,中国人在“竹”上所寄托的人格操守、生活趣味,其意蕴已难以用语言说到位。还是说湖父。

    湖父竹海及周边地区实在是了得,要么见识天下美景、品位高端的苏轼当初怎么偏偏要选择此地安家呢?而且是拖家带口,据说有三十几口之众,俨然是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祖籍蜀地的苏东坡居于宜兴,完全到了思蜀而又可以忘蜀的地步。宋元丰八年(1085 年),苏轼选择在这里安家,正是他频遭贬谪之际,而且提前打了报告,得到了神宗皇帝的批准的。就是不知道,那时的苏轼具体是怎样一种心境,那时湖父的竹海是否像如今这般茂密浩瀚,甚至是远甚于现在的竹海?还有金沙泉水,清冽想必不输当今。阳羡茗茶足当金沙泉水,唐代就作贡茶,当时的诗人卢仝就有“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的诗句。还有紫砂壶的鼻祖供春于此开创的紫砂壶工艺,此时想必已经技艺精进,惹得坚信“铜腥铁涩不宜泉”的东坡手痒,亲自制出一种带提梁的紫砂壶,至今还被人称为“东坡提梁壶”。宜兴,也只有宜兴因此兼备“饮茶三绝”—茶美、水美、壶美,陆羽的《茶经》成书于此看来不是偶然的。“青烟白菜炒米饭,氏壶天水菊花茶”,“松风竹炉,提梁相呼”,居有翠竹,饮有香茶,生活是如此的“环保”与美好。

    还有历代众多名人在那儿隐修的张公洞、被唐代尚书权德舆誉为“阳羡佳山水,以此为首”的玉女潭(唐李幼卿在此建有“玉潭庄”,据说是江南园林的鼻祖),等等,对于“赋闲”的东坡,都是“近足”,想必都要去走走看看。当地人肯定还会说给他听陶朱公范蠡的故事:他功成身退,带着心爱女人西施在如今的“陶祖胜境”隐居逍遥。范蠡的选择是看清形势后的主动选择,后人羡慕他“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一个半世纪后,深受儒家思想熏染的东坡,已经被文化的油漆刷了一遍又一遍,即使他再智慧,也不可能以范蠡那样的心态享受湖父的湖光山色、清泉香茶、竹海草地,“士”与“仕”的理想与现实,让他在宜兴的生活“别有一番滋味”。

    罗列了湖父这么多美景和胜地,突然发现,历史上被记载的这些来湖父的人物,几乎都是“赋闲”之人,或者是隐退,或者是“贬官”,或者是和尚,例外的是在任的乾隆皇帝,他曾三次来这里的磬山寺,传说他来此地目的却是为了寻找在此出家的生父。湖父在历史上不是个建功立业的地方,但却是优良的修身养性之地,前提是身在此处不能心怀“朝廷”,否则日子也不好过。正如说竹子,“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湖父山深竹漫,周围没有“蜂与蝶”给你“撩”,“蜂与蝶”也找不到你门上,怕就怕在心里的“蜂与蝶”,嗡嗡与翩翩。

好在生命力总是旺盛的。2002年8月13日,人们在竹海风景区由山泉汇集而成的镜湖中首次发现了桃花水母,一种地球上原始、等的肛肠动物,出现的时间比恐龙还要早,可以追溯到6亿5千万年以前,被称为生物进化的“活化石”。“桃花水母”生长在淡水中,对生长环境尤其是水环境要求非常苛刻,它的存活高度依赖于竹海优秀的生态环境。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人,特别是中国人比桃花水母强过千倍万倍—当然这是说生理方面。麻烦的是,人还有心理情感方面的问题,在这方面,人类一定程度上无可逃避地处在“纠结”状态,这也许是人类不如桃花水母的地方。于是要来自然环境好的地方解决心理环境问题,借自然的生态,改善心理情感的生态。

现代人往往不说“赋闲”,而说“休闲”,比“赋闲”多了些主动的意味,人们一拨一拨地来到这里,不必是贬官,不必是隐退,也不一定要做和尚,而是从都市里、从无奈处、从纠结中“逃”出来,寻找人自然的、贴近本真的状态。水泥森林的大都市,未尝不是荒凉,“荒凉”的都市适合创业;水草丰茂之地比如湖父,分明就是繁华,“繁华”的田园洗心涤肺,可以怡情逸性。与古人相比,现代人也不都是劣势,可以选择的更多,而且进出方便,“出”了“入”,“入”了“出”;就是有一点比不上古人,多花钱,要买门票—卖门票了就可以创业了:旅游休闲业。人与环境的关系就是如此辩证,“出”与“入”永远是这样一对矛盾,而且还将永远下去。

    竹有竹海,人有人海,我身在竹海深处,感觉就是在人海里,那种微微的恐惧感—因为周围都是一样的竹子,我有点担心自己走不出去—也是和在人海中的感觉相似。同是生而为人,人同此心,相互能理解,谁不想“有节”,谁不痛恨“无节”?“隐”,无一例外都是后天的,常常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如今这个时代,也许只有做个旁观者,才能谈得上“节”?那么也许只有躲开,比如来湖父,我们才能真正地“守节”。但是,差别是永远存在的,同是为人的我们还是能看到彼此之间的差别,天下竹子虽是一家,但关键是: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