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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平 

结缘红楼:你来得及拍我就来得及写

 

能结缘《红楼梦》,先要感谢的就是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资深高级音乐编辑王芝芙大姐。她为人淳朴、和善、机敏、智慧,是一位学者型的专家。

 

粉碎“四人帮”之后,我的音乐创作开始步入正轨,在那几年里,王大姐一直非常关心和支持我的创作,并给了许多帮助和指导。我的许多作品都是通过她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推荐给广大听众的。她看了在北大心理学系即将毕业的学生王小京的歌词《当我们毕业的时候》,便推荐给我;我看了之后感觉到年轻人的蓬勃向上的朝气,作曲之后由郑绪岚演唱。这首歌在几届北大学生艺术节上演唱,深受欢迎。

 

大约在1982年的秋天,她约我见面,告诉我她的先生王扶林导演正在筹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问我是否有兴趣为这部剧作曲?我当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对王导除了知道他执导了我国部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之外,也没有更多了解。但这个消息,对我这个红迷来说,太让人激动了,当即对她表示:我不但极有兴趣,并且已经迫不及待了!

 

随后,王芝芙大姐亲自安排了我与王导的次会面。

 

王先生温文尔雅,亲切含蓄。对我说很高兴我愿为这部戏作曲,但为这部戏遴选作曲是件大事,他要与台领导、红学家、编剧和相关方面一起商量才能决定,并很客气地问我是否愿意与大家见个面,谈谈我的想法。我明白,对我来说这将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也将是非常严格的审查和考试,但也是好的沟通和表达机会。

 

会见被安排在华侨饭店一间不太大的房间里。我到场时该来的人都到了,有十余位,大多我都不认识。王导主持,几乎没有开场白,只说今天下午给我充分时间,可以放开讲,让大家都了解一下我的想法。我原以为他们会提出各种问题要我回答,所以既没有准备提纲,也没有发言稿,只好硬着头皮开始了决定命运的阐述。

 

记得我当时主要谈了三个问题:

,是我对《红楼梦》的认识过程。我初二初读《红楼梦》时,基本没读懂,觉得婆婆妈妈太琐碎,了无兴味,印象里好像没有读完过。后来经历了许多人生磨难、挫折之后再读《红楼梦》,才有了许多深切的感受,越来越觉得曹雪芹笔下的人物离我们原来竟是那样近,讲述的故事竟是那样无奈、沉重和动人心魄,而且越读越爱,越爱越深。曾设想一定要写一部关于《红楼梦》的音乐作品,或许是机缘未到,总想不出该如何下笔,如此便成了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

第二,谈了我对电视剧《红楼梦》的设想和希望。如果说《三国演义》《水浒传》是以情节取胜的话,《红楼梦》则是以情趣取胜。通过情趣铺陈故事,展现主题。我希望未来的电视剧不要过于注重表现过程和来龙去脉,而是着力表现剧中人物的心路历程和情感主线。希望编剧的思路,不是从原著中删去些什么,而是从原著中选取些什么。留出充分的空间刻画人物、抒发情感,突出一个“情”字。其实这些意见的背后,是希望能给音乐留出充分的空间。

第三,对电视剧《红楼梦》音乐的构想。我认为基调应该是“满腔惆怅,无限感慨”。这惆怅和感慨既是过去的也是今天的,是剧中人物的也是曹雪芹先生的,还是我们这些改编者、再创作者的,终还要成为荧屏前广大观众的。剧中的音乐,应该成为沟通心灵和情感的桥。要如镜头一样,推上去可以刻画描绘具体的人、事、物,拉开来便是对人生、社会、情感的全景式、跨越时代的感慨。

 

如此这般,我滔滔不绝差不多谈了一个下午,总体上讲,红楼梦的音乐应该有自己的独特风格、音乐语言和表达方式。究竟是什么?当时我也不知道。

 

如何写音乐、怎样的风格、用什么手法都没有提及,但大的方面我把该说的、想说的、能说的都说了,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回旋的余地。说是说完了,结果如何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心中反而生出一种轻松感。之后,既没有人向我提问题,也没有人发表意见。

 

与《红楼梦》剧组的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几天后,王导电话通知我,说台领导和剧组经研究决定聘请我为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作曲,并问我还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因为我听说当时还有人在竞争,便对王导说《红楼梦》与别的作品的不同是一个“情”字,《红楼梦》的“情”需要非常个人化的体验和开掘,才能求得深切和统一,所以为这部戏作曲是不宜合作的。王导又问我那么长的戏,那么多集,你一个人来得及写音乐吗?这我倒没想过,但我还是一点没犹豫地回答王导:来得及拍我就来得及写!

 

我担心的就是在几年的时间里,与人合作为《红楼梦》写音乐,那该是怎样的尴尬、困难和麻烦。一个写悲的,一个写喜的?或者一个写前面,一个写后面?多么混乱!

 

四年雕琢:创造专门属于红楼梦的音乐“方言”

接下《红楼梦》作曲这份沉甸甸的工作,是我与红楼结缘的真正开始,也是我这辈子做得胆大妄为的一件事。

 

为这样的鸿篇巨制作曲,难度很大,巨大的压力也如影相随。幸运的是,后来我得到了从电视台领导、王导、编剧、红学家和剧组上上下下太多的鼓励、支持和帮助,回想那些“天天难熬天天熬、日日难过日日过”的日子里,那一桩桩一件件往事,都令我感慨万千,感恩不尽,终生难忘。

 

在4年多的作曲过程中,给我帮助、理解多、支持有力的是王导。我能进入《红楼梦》剧组是台领导和剧组集体决定的,其实台领导和编剧、红学家都非常尊重王导,讨论归讨论,终拍板的还是他,我由衷感谢他对我的知遇之恩和极大信任。

 

从我刚进剧组王导就对我说,主题歌很重要,要抓紧时间快点写出来。可我对主题歌原来的设想持不同意见,一时又拿不出新的方案,也还没想好该是什么样的音乐风格和基调,主题歌的形象将影响全剧的风貌,实在不敢轻易下笔,为此犹豫再三,思虑再三,时间一拖再拖。那时我怕接王导的电话,他明明心里焦急万分,却总是非常和蔼甚至客气地问我:“怎么样,主题歌写出来了吗?”我几乎无言以对,难堪、焦急、无地自容。

 

待到王导和几位编剧接受了我用《枉凝眉》作为主题歌的建议,并且交出了《枉凝眉》和《序曲》两段投石问路的乐谱时,已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想想王导该是有着怎样的耐心,才没有把我这个拖稿的作曲赶出剧组。

 

为了使电视剧《红楼梦》的音乐能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我经过反复思考,决定在创作时不采用任何现成的音乐素材,要写成“十三不靠”,即不靠戏曲、不靠民歌、不靠说唱、不靠流行歌也不靠艺术歌曲等,要创造出一种专门属于红楼梦的音乐“方言”,而能演唱这样歌曲的人,在名家、大家和专业歌手中都没有现成的,只能冒险自己来培养。

当时,这样做行不行得通,我心里也没底。

 

可是,路从来都是人走出来的,也都是逼出来的。再难下的决心也得下,为了梦想,一不做二不休,再胆大妄为一回!我找到王导,心都忐忑得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硬着头皮说我打算起用业余歌手陈力来试录主题歌。面对这违反常理、令人难以理解的建议,王导一脸平静,竟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连我是怎样打算的和预期如何,一概没问,当即表示同意,并请制片主任派员去长春一汽借调当时在厂里担任化验员的陈力。为了慎重,我先前曾找陈力试着录过纪录片主题歌《长春春常在》和为联合国写的环保歌曲《假如天空没有飞鸟》两首独唱歌曲,她声音纯净、有相当的京剧基础,虽未接受过声乐专业训练,但有很好的歌唱天赋和乐感。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精心雕琢,《枉凝眉》和《序曲》两段投石问路的主题歌和重要的一段乐曲录制出炉了,效果很理想,后来两段都用在了电视剧里的完成版里,直到现在还是流行的那个版本。为此,阮若琳台长还专门给我写了一封信,充分肯定了这两首作品的风格、基调和思路,特别表示完全理解了我请陈力来演唱主题歌的缘由和用心。王导也非常满意,非常兴奋,说好听、动人、新鲜、有特点、风格对头。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和信心。虽然王导一直信任我,对我有信心、有期待,大概也替我捏把汗,到这时才算放下了悬着的心。同时他也提醒我写了那么多影视剧,应该知道片头或序曲的长度就是1分50秒到2分钟,没有例外,而这段《序曲》是2分42秒,长出了这么多,审片怕是通不过。我当然知道他讲的是规定,可我实在不甘心、也不忍心对这段《序曲》动刀动剪。我反复强调了许多理由,后干脆说就因为是《红楼梦》,就应该可以有2分42秒的《序曲》。王导见我如此坚持,竟然就同意了我的方案。我真想不出他是如何与有关方力争才破了这个规定的。

 

为了帮助陈力了解剧情、深入理解《红楼梦》,王导还主动提出,给陈力安排演了一个柳嫂的角色。这样我就能一边创作其他音乐,一边帮陈力学习视唱等必要的基础音乐技能,精细雕琢《红楼梦》里的诸多歌曲。

 

《红楼梦》的音乐,是《红楼梦》专有的、为其量身定制的,对我自己来说也是全新的。为了在规定的时间里创作并录制出能体现我想象的《红楼梦》的神韵和风格,我对陈力的要求常常比专业歌唱家还要严格、还要苛刻。我的确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她顶着压力,包括我的语言暴力,还有不幸的丧夫之痛,在剧组里生活并工作了三年。终超水平发挥,极为出色地完成了《红楼梦》重要歌曲的大部分。

 

为了一部电视剧的歌曲录音,而专门定向培养一位业余歌手,还让她在摄制组里工作三年,能做出这样决策的创作集体该有怎样的气度和魄力?这样的方式不仅是空前的,或许也将是绝后的。

 

仅此一例,就足以说明王导对87版《红楼梦》有多么重视;对87版《红楼梦》的音乐有多么重视。

 

 

 

 

 

成为经典:30年的检验,证明了它的成功

 

1987年5月2日,记得好像是个星期六的晚上,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首次公开上映,产生了很大的轰动和反响。

 

说万人空巷可能有点夸张,但也不算太过分。

 

记得那天,我在北京和平里的楼群里走了很久,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天气已经转暖,开着的窗子不时传出《红楼梦》的乐声,我心中顿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汹涌的激流中又归于平静。梦幻般的四年多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尽力了,也无愧无悔了。

 

令我没有想到并且多少有一点窃喜的事,是剧组里有人告诉我说顾问团看了成片后对音乐都没有意见,喜欢《晴雯歌》的多,说活脱脱个晴雯,就是她。《枉凝眉》和片头曲也受欢迎。只有一位红学家问了个问题,说王立平先生在一段音乐中用了三弦,不知是不是有点嘲讽的意味?我想这也不一定算是批评吧。这个反馈真让我喜出望外。我原来担心红学家都是些大学问家,对我这个底蕴不深的“红迷”写出的音乐,能认可吗?一直觉得是在头上顶着个雷,到这时才算放下心来。

 

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播出之后好评很多,批评也不少。尤其对后40回,不同意见和批评多。两年之后,89版电影《红楼梦》公映,人们对87版《红楼梦》的意见和批评几乎是戛然而止。到2010年新版《红楼梦》出来,反而引爆了新一轮87版《红楼梦》的播放热潮。到这时,人们对87版《红楼梦》越来越认可,甚至将其称为经典、高峰、不可超越。

 

曹雪芹当初刚写出《红楼梦》的时候都是手抄本,想必不会有人称其为经典。经典不是谁人颁授给的荣誉,不是按谁的意志打造的,更不是重赏之下买来的。经典是经过长时间历史沉淀、经过广大人民群众检验而被社会公认的。因此是全社会的财富,也需要全社会的珍视、爱护和弘扬,因为经典往往就是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一部分。

 

在拍摄87版《红楼梦》的时候,我相信,从领导、顾问、王导到摄制组里的每一位成员,都不会有一个人想到我们将会拍摄一部经典之作,但是大家都朝这个方向努力去做了。经过30年的时间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检验,87版《红楼梦》无疑是成功的,它站在80年代中期的时间节点上、面对几代人的跨度、在审美和认知的层面、对红楼梦进行了一次历史上空前的大普及。

 

一位已经故去的红学家称87版《红楼梦》是“首尾全龙功”,它做到了在不同的人群中求得的公约数,也就是雅俗共赏,这不是一个标准,而是一种境界,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