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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泽·退谷

 

曹雪芹到此地后写下《红楼梦》

孙承泽曾身仕三朝,他善鉴赏,喜收藏,于政权更迭之际收购了颇多大内流散出的书画名作。他的藏书地有多处,以万卷楼为宏富,上下两层共14间,收藏水准颇高。《庚子销夏记》与《春明梦余录》是其重要的著作,前者著录了他的书画收藏,影响了之后诸多文人“消夏录”的面世。《春明梦余录》记录了丰富的北京地方史料,是后世常引之书。

我从小就喜欢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苍茫,尤其雪后的晴天,盖住了世界上所有的肮脏,那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通透,给我带来的欢欣,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可惜,随着时代的推移,天气越发干燥,也就再难见到那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雪了。但人总免不了对未来的希望与企盼,盼着下雪是我无数企盼中的一个,尤其入冬后的场雪,那种不期而至的惊喜,确实能让自己的心情好上几天,可惜,北京的初雪大多只是零零星星地飘下几片,像是示意性的宣告。然而癸巳年(2013)开春不久,意外下了一场大雪,清早见地上积雪已逾十厘米。窗外的美景顿时让我的心绪又穿越回童年,我突然有了上山踏雪寻梅的冲动,于是翻了翻待访名录,看看北京待访名录中哪些未访前贤的遗迹在附近山上,果真让我如愿,孙承泽的遗迹之一就在北京西山的樱桃沟。这是一个好去处,于是我打着寻访孙承泽遗迹的名义,前往樱桃沟退谷踏雪。

孙承泽是明末清初的重要藏书家,他本是明崇祯四年(1631)的进士,当官当到了吏部左侍郎。1644年,李自成打下了北京城,孙承泽觉得自己应当守名节,于是他在玉凫堂后面的书架后自缢,然而被人解救了下来。但孙承泽要殉明的决心很坚定,于是他又让长子跟自己一同跳井,但还是被人救了,这让孙承泽感到,活下来才是天意。于是,他就在李自成所建的大顺政府里担任了防御使,后来又改任谏议。此后不久,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清军迅速地把大顺军赶出了北京,并在此建立了大清王朝。就在这一年,孙承泽被聘为大理寺卿、兵部右侍郎,这两个官职相当于法院院长、国防部副部长。孙承泽经历了明朝、大顺政权及清朝三个时代,每一个时代都得到重用,可见,他是一位能吏。也许是厌倦了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官场,孙承泽在顺治十年(1653)辞官回家了,自此,中国少了一位能干的官员,却增加了一位名气很大的收藏家。

孙承泽退休之后,就隐居北京西山樱桃沟的退谷别墅,他在此闭门著述,一生所著有《五经翼》《尚书集解》《畿辅人物志》《四朝人物传》及《两朝典故编年考》《天府广记》,等等,而为人所知者,应该是《春明梦余录》和《庚子销夏记》。《春明梦余录》和《天府广记》是重要的北京地方史料,孙承泽在退出政坛之前,利用宫内的文史档案来收集资料,因此这两书所录极其翔实,是后世常引用之书。孙承泽虽然在清朝做官,但他还是想把一些真实的史实记录下来,比如他还写过一部《崇祯事迹》,因为这书涉及清初的一些情况,所以孙承泽写完此书后,只是珍藏起来,并不敢拿给别人看。但是清初的史学家谈迁到北京时,某天去拜访曹秋壑,曹给谈看了孙承泽所著这部《崇祯事迹》,谈迁把这件事记录在了《北游录》中:“侍郎辑《崇祯事迹》若干卷,不轻示人。”谈迁的《北游录》流传稀见,民国时,大藏书家邓之诚曾经传抄过一部,邓之诚的这部抄本后来被中华书局影印出版,而邓的这部底本后为我所得,这也算我跟孙承泽能够间接地扯上的关系。《北游录》中还记录了谈迁看望吴伟业的史实,谈迁称吴伟业为太史:“太史同年侍郎孙北海撰《四朝人物传》,其帙繁,秘甚。太史恳年余,始借若干首,戒勿泄。”

由这些记录可知,孙承泽在秘密地收集前代的史料,以便记录下来一些真实的历史。孙承泽撰写《天府广记》时,已经是一位80岁的老人,但是他搜集这些史料,却是他在朝中任职之时。紫禁城内所存的历史典籍,有一些是宋朝的原本,在宋宣和年间,被金人抢走了一大批,而后元灭金,这些史料又归了元朝。当年明朝的大将徐达打下北京时,有意地保留下这些文献。进入清代,孙承泽在宫里为官,他利用这些典籍,把重要的史实勾勒出来,就形成了这部《天府广记》。据此可知,孙承泽天生就具备藏书家的素养,无论他的境遇如何,都以保留典籍为己任。

因为先后担任明朝、大顺、清朝三朝官职,孙承泽被人戏称“三朝元老”,《清史列传》中将他列入《贰臣传》,但他虽为贰臣,家中仍然高朋满座,再加上其学识与收藏皆称冠一时,故吸引着大批文人雅士,成为其座上之宾。友人王崇简曾记其人:“平生无声色之好,尝贮古器及名人书画,与客谈经史之余,出以为娱。”明初海内藏书富的,首推江都葛氏和章丘李氏,两家藏书散出后,尽被宗室朱睦所得,朱睦在开封建起万卷堂藏书楼,尽贮其中。明朝末年,孙承泽至开封任职时,朱睦已故,孙承泽与朱家孙辈往来颇密,因此得以尽观其书,并从中抄出许多秘籍,携归京师。崇祯十五年(1642),黄河决堤,朱睦万卷堂藏书全部被河水冲走。孙承泽记此事称:“壬午河决,王孙之书尽沉洪流中,赖予家犹存其什一。”又记自家藏书始末:“至甲申之变,予家玉凫堂积书七万余卷,一时星散,无复片纸存者。是岁秋冬,僵卧城东鱼藻池上,书贾荷书来售,多予家故本,封识宛然,泫焉欲涕。又中秘故藏狼藉于市间,质衣物收之。病废之余,独取诸书有裨经学者,或录序跋,或录论说,久之成帙,朝焉夕焉,饥当食,寒当衣,孤当友,病当药石者,惟此是赖。”

孙承泽的藏书处有研山斋、万卷楼、玉凫堂、墨缘居等,他在北京的住处有多地,在宣武门外和金鱼池都建有藏书楼,宣武门外的那一处,就是现在的前后孙公园胡同。这处院落中所建万卷楼为两层楼房,上下共14间,应当是他主要的藏书之所,而万卷楼对面有一个大厅,名字就是“研山斋”,这里本是孙承泽写作和会客的地方。在研山斋前面,本来还有一个大戏楼,而今从这个戏楼的遗迹仍然可以依稀看出其先前的风貌。顺治十一年(1654),他在西山樱桃沟构建别墅,并将其起名为“退谷”,致仕后隐居退谷,退谷中又有岁寒堂、党山亭及退谷亭等。退谷虽然是其隐居之地,但经营退谷,却早在甲申之年(1644)就已经开始,《春明梦余录》与《天府广记》这两部书,就是在退谷别墅中完成的。他的友人梁清标曾有《退谷先生云廿年闭户唯送贞庵相国及余始一出耳感而赋此》一诗,记其隐居生活:“拥书万卷掩柴扉,廿载唯看送两生。”朱彝尊亦有《题退谷》一诗,记其隐居生涯:“退翁爱退谷,未老先抽簪。行药乱峰路,筑亭双树林。闲中春酒榼,静里山泉音。满目市朝贵,何人期此心。”寒斋藏有《曹景完碑》旧拓,后有孙承泽跋语两纸,详述颠末,其落款为“顺治十五年戊戌仲冬上澣退谷逸叟记”,钤有“退谷”白方,正是其晚年隐居时笔墨。

樱桃沟的退谷因孙承泽而逐渐名声大振,不断吸引着文人雅士前来,到了乾隆年间,曹雪芹慕其名来到樱桃沟,并在此写下著名的《红楼梦》。到了嘉道年间,孙氏后人逐渐式微,退谷也一度荒废,至民国年间,时任古物陈列所所长的周肇祥也看中了退谷这清幽之地,在此建起鹿岩精舍及石桧书巢。

飞雪迎春,似乎一切都是好的兆头,想想这些年为忙于俗务,几乎没有参与过任何风雅之事,不免有些惭愧。今天踏雪出门,如果能够遇到寒梅怒放,倒也应了古人“踏雪寻梅”的逸事。樱桃沟位于北京植物园内,去年(2012)为寻访梁启超墓和曹雪芹故居,已经来过一回,当时为什么没有寻访退谷遗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也许就是为了留到今天让我来观赏雪景吧。从地图上看,退谷在植物园的北端,步行往返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我查到景区管理处电话,致电问其买票后可否将车开进去,结果被接电话者严词拒绝。地图上看到植物园的西北方向还有一个入口,似乎离退谷比较近,于是开车上了北五环,从38号出口下道,总计行驶二十余千米,沿香山路拐上另一条无名小路,小路的尽头就是植物园的西北门,快要开到门口时,我仍然没有找到可以停车的地方,只好跟着前面几辆车慢慢向门口开去。

沿着樱桃沟一路向北,途中见到一座小桥,再沿着小石桥左转,看见一块巨石上写着“退谷”二字,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退谷”二字似乎是刚刚经人用油漆填过,红得发亮,字虽不大,却因为红漆的原因,在雪地里极为显眼。早孙承泽所题的“退谷”二字已被岁月侵蚀无处可寻,现在的这两个字是梁启超补题的。“退谷”旁边是一个院落,门口很小,门楣上写着“鹿岩精舍”,这是当年周肇祥所建。精舍里面是一片竹林,沿着竹林左侧的台阶继续向上,见到一间小店,样式是仿古建筑,门上挂着“水流云在之居”的匾额。我向人打听石桧书巢,经人指点,沿着台阶继续上行,果然在山坳间又看见一个小院,院中一座新盖的仿古建筑,屋檐下挂着“石桧书巢”的匾额。小院仅开了一个极小的简易门,安有一扇铁栅栏门,并未上锁,只是用小木棍别着。我想既然只是用小木棍别着,应该就不是拒人千里的意思,于是拔下小棍进了院中。院中的雪极平整,没有脚印,于是我又猜测这里没有管理人员,遂放心大胆地在院中拍照。书巢不大,仅是三开间,除了后墙,三面皆有回廊,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扒着玻璃向内张望,里面空无一物,想来也是,房子都是新建的,里面怎么可能会有古籍。

孙承泽当初并不止在此藏书与著述,其实他作为一位著名的收藏家,藏画也极其有名。缪荃孙曾说:“京师收藏之富,清初无逾孙退谷者。盖大内之物,经乱皆散逸民间,退谷家京师,又善鉴赏,故奇迹秘玩咸归焉。”战乱时代使得文物受损,但同样,也会使著名的藏品得以再分配。明朝的灭亡,使宫里的珍宝散失出来,才有了新一代收藏家的惊喜,这个再分配过程,也同样在后世重演。比如清朝皇宫经过近三百年的积累,形成了藏书和字画两大体系,藏书主要收录在天禄琳琅,而字画则著录于石渠宝笈,这两大收藏都分别编有目录,而后这些珍宝大部分被宣统皇帝想办法弄出了宫。1945年,日本投降时,这两大系统的珍宝开始散失于民间,而今成为艺术品拍卖场中为人看重的追逐对象。我也有幸得到了其中的若干件,所以,我很能理解当年孙承泽得到这些宫藏时的喜悦心情。

当然,孙承泽的收藏水准比我要高百倍,比如唐代阎立本的《孝经图》以及褚河南的书法作品,这些珍宝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说:“故明大内物,后归孙北海侍郎承泽家。”而唐王维所画《济南伏生像》也曾归了孙承泽:“不知何时取入大内,鼎革时散落人间,为孙侍郎退谷先生所得。”由此可见孙承泽收藏水平之高。他把自己的收藏著录在了《庚子销夏记》一书中,这部书写成于顺治十七年(1660),在后世成为名著,并且他把收藏赏鉴之书题名为“销夏记”,不知道算不算他的独创,但是后世却多有尊奉,不少人效仿此书,编出了不少“消夏录”,比如高士奇《江村消夏录》、黄任《消夏录》、谢甘澍《消夏集》、郭鏖《樗园消夏录》、江瀚《吴门消夏记》、俞曲园《九九消夏录》、端方《壬寅消夏录》等等,由此可见,孙承泽这部书对后世的影响。

乾隆初年,著名藏书家卢文弨曾在黄叔琳家见到了该书,其实孙承泽珍藏的善本后来也大多归了黄叔琳,卢文弨说,“退谷万卷楼藏书,今大半在黄氏昆季家中”,所以,卢文弨前往黄叔琳家,应当就是看这些退谷的旧藏之物,不知道卢文弨在黄家所见,是不是该书的稿本。卢文弨见到后,对该书评价很高:“《庚子销夏记》者,北平孙退谷先生评骘其所见晋唐以来名人书画之所作也,钩玄抉奥,题甲署乙,足以广见闻而益神智。其鉴裁精审,古人当必引为知己。余尤爱其有恬旷之怀,萧闲之致。”因为孙承泽身仕三朝,所以乾隆时期编纂《四库全书》时,自然要站到政治高度,对孙承泽的人品进行批判,然而却对《庚子销夏记》有着较高的评价:“鉴裁精审,叙次雅洁,独有米芾、黄长睿之遗风,视董逌之文笔晦涩者实为胜之,固考古者所宜取资也。”

然而孙承泽却是一个达观的人,虽然他藏了那么多的珍宝,但他并不像我那样,小气地不肯送人。他在晚年把不少的名画都赠给了朋友,比如说他藏有宋代名家李公麟的《莲社图》《罗汉图》《临顾斩琴图》《临陆布发图》等,这等级别的名画,他却“皆散在友人家”。他把《应梦罗汉卷》送给了曹溶,又把《罗汉渡江卷》送给了王熙,等等。他对自己的珍藏做了如此的潇洒处理,当时有人笑他太傻了,孙承泽听到后却说:“老人自行其胸臆,未可为时人道也。”但是,他想的是什么呢?他却没有进一步解释,无论如何,他的这种潇洒,我却难以学到。

在石桧书巢拍照完毕,我回到水流云在之居,向里面的工作人员打听冒广生的衣冠冢。据说衣冠冢也在这里,但几个人均称不知道,我只好原路下山,又回到了那片竹林。沿着樱桃沟沟底一路上行,途中见到多处与曹雪芹相关的遗址,有“石上松”,是一棵树龄六百多年的老松,长在一块巨石之上,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相传曹雪芹受此景启发,故而创作了《红楼梦》中木石前盟的故事。”又有“元宝石”,简介称:“相传曹雪芹受此石启发,在《红楼梦》回中写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是没有实在好处。’由此给书中主人公起名‘贾(假)宝玉’。”沿着山沟一直走到尽头,则见“水源头”,说明这里自明代中叶以来,就是文人墨客的浏览胜地。

继续前行,又见有方亭一间,从建筑上看并不古老,旁边的简介称此为“退谷亭”,因位于退谷而得名。当年孙承泽曾在这樱桃沟中建有退翁亭,早已毁灭无迹,眼前的退谷亭,也许是为续上前事而修。亭中早有来人,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士在台阶上吹着横笛,旁边的一位女士高歌,我觉得雪中的笛声远比那位女士的歌声高亢悠扬。因亭柱的两侧镌有“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也不计尴尬地在亭中坐了片刻,看着漫山的雪景,听见偶尔雪落的声音,令我无由地想起“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句诗。二人一曲终了,我赶紧请教他们是否知道冒广生的衣冠冢,男士称自己在樱桃沟已几十年,从未听说附近有古墓。我略感失望,又惦记起来时自己“乱停乱放”的车,道完谢后,赶紧回到停车处,在众人“侧目”中,离开植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