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名叫“念林”
秋深了,风摇动着窗外的树枝,发出萧索的声响。
迷迷糊糊刚要入睡的林巧稚突然醒了过来。朦胧中,她似乎听见电话铃在响。
她侧身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她又安心地躺下,闭上了眼睛。可是,她却翻来覆去再也不能入睡。
小马蹄表“滴答滴答”的声响十分清晰。她来回翻着身,又打开台灯看看表,已是深夜两点了。
家里楼上楼下十分安静。侄女、侄孙早已睡熟,不知哪个孩子在睡梦中发出含混不清的梦呓。
并没有什么挂心的事情,怎么会睡不着呢?
林巧稚把医院的人和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门诊、产房、病房……
实习医生、值班医生、总住院医生……
晚上临睡觉前,她还和叶惠方通了电话,把每个手术病人和产妇、待产妇的情况都问了一遍。任何环节都没有什么差池,可怎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呢?
什么事让人这么不安心?
深秋夜晚的月光把窗户玻璃映照成蛋青色,像是医院看 X 光片的荧光屏。
林巧稚一下子想起来了,是 204 床那个确诊为宫颈癌的患者。正是这件
事让她在心底深处不能释怀。
患者名叫董莉,31 岁了,结婚 6 年才初次怀孕。怀孕数月有轻微出血的症状,她担心流产,来协和检查,结果发现宫颈处有乳突状肿物。
凡属特殊病例,门诊都会及时向林巧稚报告。
林巧稚又为董莉做了复查。她的宫颈状态确实不好,取活体组织做病理检查后,怀疑为恶性肿瘤。
这样的情况,依照惯例,必须尽快手术,切除子宫,防止癌肿扩散,以保全患者的性命。
切除子宫,手术并不复杂。可是,一旦切除了子宫,不仅胎儿不保,而且患者以后再无生育的可能。
为此,林巧稚迟疑了。
董莉向林巧稚讲述过自己的情况。
她的丈夫是家里的独子,婆婆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婚后她一直未生育,婆婆早就心生嫌隙,张罗着让儿子再娶个妻子。只因丈夫和她感情好,再娶的事一直没让婆婆如愿。她天天看着婆婆的脸色过日子,又心疼丈夫夹在中间受委屈。绝望中,她曾服药自杀,被丈夫发现救了过来。如今,好不容易怀了孕,无论如何也想保住这个孩子。林巧稚也见过董莉的丈夫。他是北京农学院的教师,曾经留学日本,斯斯文文的样子,说话有很重的东北口音。他说:“希望医生能保住妻子的生命,自己的生活不能没有她。”
林巧稚去图书馆查阅国外的资料,又反复研究董莉的病理检验报告。她看到,病理切片不像通常的病变组织那样脆硬。检验报告的结论是:鳞状上皮呈高度增生。
那么,会不会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呢?
林巧稚想:细胞的分裂增生表明存在癌变的趋势或前兆,但有没有可能因为董莉怀孕,在体内激素的刺激下,特殊部位出现特殊反应呢?
为此,林巧稚组织了专家会诊。
她向各位专家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就患者的身体检查情况及病理报告征询他们的意见。她特别提出,临床观察到,患者的症状和一般宫颈癌患者有区别。
病理专家对病理检验报告再一次做出分析后,审慎地说:“目前,以医院的检查设备和试剂,对送检组织只能分析到这个程度。就国内外现有文献资料看,这类病变细胞,通常是向恶性发展。”
其他专家也认为,肿物生长的位置不好,发生癌变的可能性很大,一旦发生转移,将会导致不治。
…………
这次会诊,按照大多数专家的意见,仍然决定手术。
患者董莉住在妇科病房,每天心绪不宁地接受各种检查。
刘炽明医生制订好手术方案,然后交给了林巧稚。只等她签字,就确定手术时间。
半个月过去了,林巧稚一直没签字。
她的签字,不仅关系到一个正在孕育的生命,而且关系到董莉一家生活的幸福。
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夜深沉。
反正睡不着,林巧稚再也躺不住了。她索性翻身坐起,拧亮了台灯,披衣翻阅书籍文献……
K 楼的妇科病房,董莉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
住院半个月了,医生开始说是观察,后来说要手术。从知道诊断结果的那天起,董莉就整夜睡不着觉。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问题。
自己怀孕后,全家人多高兴啊。婆婆的脸色不再那么难看了,丈夫听她说想吃果脯,天天变着样地买了一种又一种。来协和之前,她没有一点不好的感觉,只是下边有点见红,丈夫说要到好的医院去看看,谁知一看就不让走了。可也怪了,从检查后,医生说她有问题,她就觉得整个身子哪里都不对劲儿。
“肿瘤”“癌症”,这些字眼是那么难看,可怕,像看不见、摸不着的怪物,黑沉沉地压在她的心上,压迫着她的身体。她像是掉进一个又深又黑的大洞,不知会坠向哪里,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丈夫待她真是没得说,总是安慰她说,手术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只要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医生每天检查得那叫细,特别是那位林主任,见着她就觉得打心眼儿里亲近。
只是,她觉得自己太窝囊,觉得对不起丈夫,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女人。
夜,很长,很静。
董莉邻床的病床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位病友得的病叫“子宫内膜异位症”,疼起来忍不住在床上打滚。可董莉却很羡慕她,因为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董莉心想,只要能让自己生个孩子,就是痛死也心甘情愿。
董莉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得舒服些。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轻轻动了一下。她一动不动地躺着,静静地感觉来自身体内里的触动。她在刹那间意识到,这是另一个生命在自己的体内生长!
她想象着他的模样,这个不知是男还是女的小东西,像一棵小苗从土地里汲取养分一样,正从自己的体内汲取温暖和营养。这想法让她感到幸福的眩晕,又让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无助。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董莉用被单捂着嘴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林巧稚来到医院。
她拿出董莉的病历,从头到尾翻看着,这已不知是第几遍翻看了。
她在那张“诊断自愿书”上停住了目光。
具自愿书人关君蔚太太,年 31 岁,北京市人。今拟入贵院就医,愿
遵守住院规则,并许可主管医师为诊断瘤症起见,依患者所患症状得施
用各项必要之医药方法(包括 X 光及镭剂治疗)。在医疗中设或发生变
症或意外结果概与贵院无涉。
特此声明。
此致
私立北平协和医学院医院
具自愿书人董莉
住址西单中京畿道 15 号
证人鲍文哲
1949 年 11 月 28 日
为了避免医疗纠纷,凡是病症比较特殊的病人,都要与医院签署这样一份“诊断自愿书”。这只是薄薄的一张纸,林巧稚拿在手上,却觉得沉甸甸的。
护士长轻轻敲门,是查房的时间了。
查完房,林巧稚又一次给董莉做了检查。
她写下了这样的检视意见:
“临床观察患者的症状未见发展,其子宫软而富有弹性,与正常妊娠有相同特征。”
一个决断逐渐清晰而坚定地在她的心中形成。
科里医生开会的时候,她说出了自己的诊断决定:
从临床的观察看,患者的病症有可能是妊娠的一种反应。切除患者的子宫,是不能重复的试验。因此,对这位患者暂不手术,让她出院,安排定期检查,根据情况随时采取措施。
妇 产 科 的 医 生 都 知 道, 只 要 是 林 大 夫 下 决 心 做 的 事 情, 别 人 很 难改变。
当然,林巧稚为她的这个决定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和风险。
暂不手术,可能会贻误治疗的时机。一旦出现不可逆的后果,纵然有千般理由,医生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患者离临产的时间还有数月,而各种险情的出现也许就在须臾之间。
哪个医生愿意承受这种风险?哪个医生愿做可能自毁声誉的事情?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立即手术是没有风险的选择。按医学常规办事,无论出现什么问题,无论说到哪里,都与医生、医院无涉,任何人也都无话可说。
的确,医学常规是医疗普遍规律的总结。
可是,医生面对的是独特的“这一个”病人,而不是普遍的人群。
作为医生,遵循医学常规是必要的。可是,任何医学规则,都应该以人的幸福和尊严作为出发点和归宿。
临床医学中有个比喻,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光明从黑暗中诞生。
医学领域的事情和社会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一样,一些改变来自烛照心灵的信念,一些改变来自缓慢的、渐变的过程。
董莉做着出院的准备。她知道,自己有救了。
林巧稚对她一再嘱咐着要注意的事情:
细心观察自己身体的变化,严格按规定的时间来医院复查。
从今天起,不要做 X 光之类的检查,否则会损害胎儿的健康……
林巧稚拉着董莉的手,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当了 20 年医生,头一回碰到你这样的情况。你把我的头发都愁白了。”
“回家后有什么不舒服,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立即来医院,立即来找我。”
这以后,每个星期五下午,董莉都会按时来到医院。
林巧稚一次次给她检查,一次次认真记录检查结果。事实完全证明了她的设想和推论,宫颈的肿物并没有随着孕程而发生变化。
董莉的预产期还没到,胎儿已经发育成熟。林巧稚决定,立即为董莉剖宫取子,中止妊娠。
手术顺利,一个体重 6 斤的女婴来到人世。
“孩子好,大人好,一切都好!”林巧稚走出产房,她微笑着,向焦虑地等在产房门口的董莉亲属道贺。
产妇盈睫的泪珠在无影灯下如钻石般璀璨,医生护士清澈明净的眼神闪烁着天堂的光芒……
……门敞开了,天使舞动着轻盈的羽翼来到人间。
孩子是母亲的天使,婴儿是人类的天使,那些迎接新生命的人,是守护生命的天使。
当董莉怀抱健康的婴儿出院时,伴随她整个孕程的宫颈肿物自然消失了。
几年以后,医学界得出了结论,董莉所患的宫颈肿物是一种特殊的妊娠反应,被称之为蜕膜瘤,虽然具有瘤的形态,却不是真正的肿瘤。
这一结论,至今在妇产科临床中广泛采用。
那个在林巧稚呵护中出生的女婴,父母给她起名为“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