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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少年

我小学时代使用的一本国语字典,被母亲细心地保存了几十年,近才从母亲的红木书柜里找到。那本字典被小时候粗心的手指扯了许多页,大概是拿去折纸船或飞机了,现在怎么回想都记不起来,由于有那样的残缺,更使我感觉到一种任性的温暖。更惊奇的发现是,在翻阅这本字典时,找到一张已经变了颜色的“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那是一张长条的鲜黄色纸,上面用细线印了一个白雪公主的面相,如今看起来,公主的图样已经有一点粗糙简陋了。至于如何会将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夹在字典里,更是无从回忆。到底是在上国语课时偷偷吃泡泡糖夹进去的?还是有意保存了这张包装纸呢?翻遍国语字典也找不到答案。记忆仿佛自时空遁去,了无痕迹了。记得的倒是那一种旧时乡间十分流行的泡泡糖,是粉红色长方形十分粗大的一块,一块五毛钱。对于长在乡间的孩子,那时的五毛钱非常昂贵,是两天的零用钱,常常要咬紧牙根才买得起一块,一嚼就是一整天,吃饭的时候把它吐在玻璃纸上包起,等吃过饭再放到口里嚼。父亲看到我们那么不舍得一块泡泡糖,常生气地说:“那泡泡糖是用脚踏车坏掉的轮胎做成的,还嚼得那么带劲儿!”记得我还傻气地问过父亲:“是用脚踏车轮胎做的?怪不得那么贵!”惹得全家人笑得喷饭。

 

说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应该是可以吹出很大气泡的,却不尽然。吃那泡泡糖多少靠运气,记得能吹出气泡的大概五块里才有一块,许多是硬到吹弹不动,更多的是嚼起来不能结成固体,弄得一嘴糖沫,赶紧吐掉,坐着伤心半天。我手里的这一张可能是一块能吹出大气泡的泡泡糖包装纸,否则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夹起来做纪念呢?我小时候并不是那种很乖的孩子,常常为要不到两毛钱的零用就赖在地上打滚,然后一边打滚一边偷看母亲的脸色,直到母亲被我搞烦了,拿到零用钱,我才欢天喜地地跑到街上去,或者就这样去买了一个“白雪公主”,然后就嚼到天黑。长大以后,再也没有在店里看到过“白雪公主泡泡糖”,都是细致而包装精美的一片一片的“口香糖”;每一片都能嚼成形,每一片都能吹出气泡,反而没有像幼年一样能体会到买泡泡糖靠运气的心情。偶尔看到口香糖,还会想起童年,想起嚼“白雪公主”的滋味,但也总是一闪即逝,了无踪迹。直到看到国语字典中的包装纸,才坐下来很认真地想起“白雪公主泡泡糖”的种种。如果现在还有那样的工厂,恐怕不再是用脚踏车轮胎制造,可能是用飞机轮子了——我这样游戏地想着。那一本母亲珍藏十几年的国语字典,薄薄的一本,里面缺页的缺页、涂抹的涂抹,对我已毫无用处,只剩下纪念的价值。那一张泡泡糖的包装纸,整整齐齐,毫无损毁,却珍藏了一段十分快乐的记忆,使我想起真如白雪一样无瑕的少年岁月,因为它那样白那样纯洁,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

那些岁月虽在我们的流年中消逝,但借着非常非常微小的事物,往往一勾就是一大片,仿佛是草原里的小红花,先是看到了那朵红花,然后发现了一整片大草原,红花可能凋落,而草原却成为一个大的背景,我们就在那背景里成长起来。那朵红花不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可能是深夜里巷底按摩人的悠长的笛声,可能是收破铜烂铁老人沙哑的叫声,也可能是夏天里卖冰激凌小贩的喇叭声……有一回我重读小学时看过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书里就曾夹着用歪扭字体写成的纸片,只有七个字:“多么可怜的维特!”其实当时我哪里知道歌德,只是那七个字,让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整个显露出来,那身影可能和维特是一样纯情的。有时候我不免后悔童年留下的资料太少,常想:“早知道,我不会把所有的笔记簿卖给收破烂的老人。”可是如果早知道,我就不是纯净如白雪的少年。而是一个多虑的少年了。那么丰富的资料原也不宜留录下来,只宜在记忆里沉潜,在雪泥中找到鸿爪,或者从鸿爪中体会那一片雪。这样想时,我就特别感恩母亲。因为在我无知的岁月里,她比我更珍视我所拥有过的童年,在她的照相簿里,甚至还有我穿开裆裤的照片。那时的我,只有父母有记忆,对我是完全茫然了,就像我虽拥有“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装纸,那块糖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点甜意——那甜意竟也有赖母亲爱的保存。

吾心似秋月

白云守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坐,杨岐问说:“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琐;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毕恭毕敬地说,不免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在当场,不知道师父听了自己的偈为什么大笑,心里非常愁闷,整天都思索着师父的笑,找不出任何足以令师父大笑的原因。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大清早就去请教师父:“师父听到郁和尚的偈为什么大笑呢?”

杨岐禅师笑得更开心,对着眼眶因失眠而发黑的弟子说:“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悟。

这真是个幽默的公案,参禅寻求自悟的禅师把自己的心思寄托在别人的一言一行,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他,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哪里可以得致呢?

杨岐方会禅师在追随石霜慈明禅师时,也和白云遭遇了同样的问题,有一次他在山路上遇见石霜,故意挡住去路,问说:“狭路相逢时如何?”石霜说:‘你且躲避,我要去那里去!”

又有一次,石霜上堂的时候,杨岐问道:“幽鸟语喃喃,辞云入乱时如何?”石霜回答说:“我行荒草里,汝又入深村。”

这些无不都在说明,禅心的体悟是自我的,即使亲如师徒父子也无法同行。就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宝藏。师父只能指出宝藏的珍贵,却无法把宝藏赠与。杨岐禅师曾留下禅语:“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人人都有一面镜子,镜子与镜子间虽可互相照映,却是不能取代的。若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是永远在镜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

在实际的人生里也是如此,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笑谈、一个动作而心不自安,甚至茶饭不思、睡不安枕;其实,这些眼神、笑谈、动作在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之所以心为之动乱,只是由于我们在乎。万一双方都在乎,就会造成“狭路相逢”的局面了。

生活在风涛泪浪里的我们,要做到不畏人言人笑,确实是非常不易,那是因为我们在人我对应的生活中寻找依赖,另一方面则又在依赖中寻找自尊,偏偏,“依赖”与“自尊”又充满了挣扎与矛盾,使我们不能彻底地有人格的统一。

我们时常在报纸的社会版上看到,或甚至在生活周遭的亲朋中遇见,许多自虐、自残、自杀的人,理由往往是:“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这个简单的理由造成了许多人间的悲剧。然而更大的悲剧是,当我们自残的时候,那个‘他”还是活得很好,即使真能使他痛苦,他的痛苦也会在时空中抚平,反而我们自残的伤痕一生一世也抹不掉。纵然情况完全合乎我们的预测,真使“他”一辈子痛苦,又于事何补呢?

可见,“我伤害自己,是为了让他痛苦一辈子。”是多么天真无知的想法,因为别人的痛苦或快乐是由别人主宰,而不是由我主宰,为让别人痛苦而自我伤害,往往不一定使别人痛苦,却一定使自己落入不可自拔的深渊。反之,我的苦乐也应由我做主,若由别人主宰我的苦乐,那就蒙昧了心里的镜子,有如一个陀螺,因别人的绳索而转,转到力尽而止,如何对生命有智慧的观照呢?

认识自我、回归自我、反观自我、主掌自我,就成为智慧开启重要的事。

小丑由于认识自我,不畏人笑,故能悲喜自在;成功者由于回归自我,可以不怕受伤,反败为胜;禅师由于反观自我如空明之镜,可以不染烟尘,直观世界。认识、回归、反观自我都是通向自己做主人的方法。

但自我的认识、回归、反观不是高傲的,也不是唯我独尊,而应该有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包容的心是知道即使没有我,世界一样会继续运行,时空也不会有一刻中断,这样可以让人谦卑。从容的生活是知道即使我再紧张、再迅速,也无法使地球停止一秒,那么何不以从容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呢?唯有从容的生活才能让人自重。

佛教的经典与禅师的体悟,时常把心的状态称为“心水”,或“明镜”,这有甚深微妙之意,但“包容的心”与“从容的生活”庶几近之,包容的心不是柔软如心水,从容的生活不是清明如镜吗?

水,可以用任何状态存在于世界,不管它被装在任何容器,都会与容器处于和谐统一,但它不会因容器是方的就变成方的,它无须争辩,却永远不损伤自己的本质,永远可以回归到无碍的状态。心若能持平清净如水,装在圆的或方的容器,甚至在溪河大海之中,又有什么损伤呢?

水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因为水性永远不二。

但如水的心,要保持在温暖的状态才可起用,心若寒冷,则结成冰,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心若燥热,则化成烟气消逝,不能再觅,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

如水的心也要保持在清净与平和的状态才能有益,若化为大洪、巨瀑、狂浪,则会在汹涌中迷失自我,乃至伤害世界。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以会遭遇苦痛,正是无法认识心的实相,无法恒久保持温暖与平静,我们被炽烈的情绪燃烧时,就化成贪婪、嗔恨、愚痴的烟气,看不见自己的方向;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自怜的冰块,不能用来洗涤受伤的创口了。

禅的伟大正在这里,它不否定现实的一切冰冻、燃烧、澎湃,而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心水的实相,心水的如如之状,并保持这“义”的本质,不因现实的寒冷、人生的热恼、生活的波动,而忘失自我的温暖与清净。

镜,也是一样的。

一面清明的镜子,不论是美丽的玫瑰花或丑陋的屎尿,都会显出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白云或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自在扮演它的状态。

可是,如果镜子脏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一旦镜子破碎了,它就完全失去觉照的功能。肮脏的镜子就好像品格低劣的人,所见到的世界都与他一样卑劣;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见到的世界因自己的分裂而无法起用了。

禅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并不教导我们把屎尿看成玫瑰花,而是教我们把屎尿看成屎尿,玫瑰看成玫瑰;它既不否定卑劣的人格,也不排斥狂乱的身心,而是教导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尘埃,转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乱者回归自我,有完整的观照。

水与镜子是相似的东西,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与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不是同样的月之幻影吗?

禅心其实就在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是映在镜中的微笑,苦难是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师,因为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肃宗迎入京都,待以师礼,朝野都尊敬为国师。

有一天,当朝的大臣鱼朝恩来拜见国师,问曰:“何者是无明,无明从何时起?”

慧忠国师不客气地说:“佛法衰相今现,奴也解问佛法!”(佛法快要衰败了,像你这样的人也懂得问佛法!)

鱼朝恩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立刻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国师说:“此是无明,无明从此起。”(这就是蒙蔽心性的无明,心性的蒙蔽就是这样开始的。)

鱼朝恩当即有省,从此对慧忠国师更为钦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个外在因缘而使我们波动都是无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带来的内心波动,则无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禅师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将军来拜见他,对他说:“等我回家把习气除尽了,再来随师父出家参禅。”

大慧禅师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过了几天,将军果然又来拜见,说:“师父,我已经除去习气,要来出家参禅了。”

大慧禅师说:“缘何起得早,妻与他人眠。”(你怎么起得这么旱,让妻子在家里和别人睡觉呢?)

将军大怒:“何方僧秃子,焉敢乱开言!”

禅师大笑,说:“你要出家参禅,还早呢!”

可见要做到真心体寂,哀乐不动,不为外境言语流转迁动是多么不易。

我们被外境的迁动就有如对着空中撒网,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间徒然,空叹人心不古,世态炎凉罢了。禅师,以及他们留下的经典,都告诉我们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镜、如月亮,我们几时见过大海被责骂而还口,明镜被称赞而欢喜,月亮被歌颂而改变呢?大海若能为人所动,就不会如此辽阔;明镜若能被人刺激,就不会这样干净;月亮若能随人而转,就不会那样温柔遍照了。

两袖一甩,清风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双,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这些都是禅师的境界,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给自己,不要千丝万缕地被别人牵动,在觉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见般若之花的开放。

历代禅师中不修边幅,不在意别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诗说: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

更与何人说!

 

明月为云所遮,我知明月犹在云层深处;碧潭在无声的黑夜中虽不能见,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与碧潭平常的样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叹的是,我要用什么语言才说得清楚呢?寒山大师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这样清澈动人的叹息了!

在梦的远方

有时候回想起来,我母亲对我们的期待,并不像父亲那样明显而长远。小时候我的身体差、毛病多,母亲对我的期望大概只有一个,就是祈求我的健康,为了让我平安长大,母亲常背着我走很远的路去看医生,所以我童年时代对母亲留下的印象,就是趴在她的背上,去看医生。

我不只是身体差,还常常发生意外,三岁的时候,我偷喝汽水,没想到汽水瓶里装的是“番仔油”(夜里点灯用的臭油),喝了一口顿时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了。母亲立即抱着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到街上去找医生。那天是大年初二,医生全休假了,母亲急得满眼泪,却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在后一家医馆找到医生,他打了两个生鸡蛋给你吞下去,又有了呼吸,眼睛也睁开了,直到你睁开眼睛,我也在医院昏了过去。”母亲一直到现在,每次提到我喝番仔油,还心有余悸,好像捡回一个儿子。听说那一天她为了抱我看医生,跑了将近十千米。

四岁那一年,我从桌子上跳下时跌倒,撞到母亲的缝纫机铁脚,后脑壳整个撞裂了,母亲正在厨房里煮饭。我自己挣扎着站起来叫母亲,母亲从厨房跑出来。

“那时,你从头到脚全身是血,我看到眼,浮起心头的一个念头是:这个囡仔无救了。幸好你爸爸在家,坐他的脚踏车去医院,我抱你坐在后座,一手捏住脖子上的血管,到医院时我也全身是血,立即推进手术房,推出来时你叫了一声妈妈,呀!呀!我的囡仔活了,我的囡仔回来了……我那时才感动得流下泪来。”母亲说这段时,喜欢把我的头发撩起,看我的耳后,那里有一道二十厘米长的疤痕,像蜈蚣盘踞着。听说我摔了那一次后,聪明了不少。

由于我体弱,母亲只要听到什么补药或草药吃了可以使孩子身体好,就会不远千里去求药方,抓药来给我补身体。可能是补得太厉害,我六岁的时候竟得了疝气,时常痛得在地上打滚,哭得死去活来。

“那一阵子,只要听说哪里有先生、有好药,都要跑去看,足足看了两年,什么医生都看过了,什么药都吃了,就是好不了。有一天你爸爸的一个朋友来,说开刀可以治疝气,虽然我们对西医没信心,还是送去开刀了,开一刀,一个星期就好了。早知道这样,两年前就送你去开刀,不必吃那么多的苦。”母亲说吃那么多的苦,当然是指我而言,因为她们那时代的妈妈,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苦。

过了一年,我的大弟得小儿麻痹,一星期就过世了,这对母亲是个沉重的打击。由于我和大弟年龄近,她差不多把所有的爱都转到我的身上,对我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并且在那几年,对我特别溺爱。

例如,那时候家里穷,吃鸡蛋不像现在的小孩可以吃一个,而是一个鸡蛋要切成“四洲”(就是四片)。母亲切白煮鸡蛋有特别的方法,她不用刀子,而是用车衣服的白棉线,往往可以切到四片同样大,然后像宝贝一样分给我们。每次吃鸡蛋,她常背地里多给我一片。有时候很不容易吃苹果,一个苹果切十二片,她也会给我两片。如果有斩鸡,她总会留一碗鸡汤给我。

可能是母亲的照顾周到,我的身体竟然奇迹似的好起来,变得非常健康,常常两三年都不生病,功课也变得十分好,很少考到第二名。我母亲常说:“你小时候考了第二名,自己就跑到香蕉园躲起来哭,要哭到天黑才回家,真是死脑筋,第二名不是很好了吗?”

但身体好、功课好,母亲并不是就没有烦恼,那时我个性古怪,很少和别的小朋友玩在一起,都是自己一个人玩,有时自己玩一整天,自言自语。即使是玩杀刀,也时常一人扮两角,一正一邪互相对打,而且常常不小心让匪徒打败了警察,然后自己蹲在田岸上哭。幸好那时候心理医生没有现在发达,否则我一定早被送去了。

“那时庄稼囡仔很少像你这样独来独往的,满脑子不知在想什么,有一次我看你坐在田岸上发呆,我就坐在后面看你,那样看了一下午。后来我忍不住流泪,心想:这个孤怪囡仔,长大后不知要给我们变出个什么来,就是这个念头也让我伤心不已。后来天黑,你从外面回来,我问你:‘你一个人坐在田岸上想什么?’你说:‘我在等煮饭花开,等到花开我就回来了。’这真是奇怪,我养一手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坐着等花开的。”母亲回忆着我童年的一个片段,煮饭花就是紫茉莉,总是在黄昏时盛开,我次听到它是黄昏开时不相信,就坐一下午等它开。

不过,母亲的担心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不久有一个江湖术士到我们镇上,母亲先拿大弟的八字给他排,他一排完就说:“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世上了,可惜是个大富大贵的命,如果给一个有权势的人做儿子,就不会夭折了。”母亲听了大为佩服,就拿我的八字去算,算命的说:“这孩子小时候有点怪,不过,长大会做官,至少做到‘省议员’。”母亲听了大为安心,当时在乡下做个“省议员”是很了不起的事,从此她对我的古怪不再介意,遇到有人对她说我个性怪异,她总是说:“小时候怪一点没什么要紧。”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恢复了正常,小学五六年级我交了好多好多朋友,每天和朋友混在一起,玩一般孩子的游戏,母亲反而担心:“哎呀!这个孩子做官无望了。”

我十五岁就离家到外地读书了,母亲因为会晕车,很少到我住的学校看我,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她常说:“出去好像丢掉,回来好像捡到。”但每次我回家,她总是唯恐我在外地受苦,拼命给我吃东西,然后把我的背包塞满东西。我有一次回到学校,打开背包,发现里面有我们家种的香蕉、枣子、一罐奶粉、一包人参、一袋肉松、一包她炒的面茶、一串她绑的粽子以及一罐她亲手腌渍的凤梨竹笋豆瓣酱……还有一些已经忘了。那时觉得东西多到可以开杂货店。

那时我住在学校,每次回家返回宿舍,和我住一起的同学都说是小过年,因为母亲给我准备的东西,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一直到现在,我母亲还是这样,我一回家,她就把什么东西都塞进我的包包里,就好像台北闹饥荒,什么都买不到一样。有一次我回到台北,发现包包特别重,打开一看,原来母亲在里面放了八罐汽水。我打电话给她,问她放那么多汽水做什么,她说:“我要给你们在飞机上喝呀!”

高中毕业后,我离家愈来愈远,每次回家要出来搭车,母亲一定放下手边的工作,陪我去搭车,抢着帮我付车钱,仿佛我还是个三岁的孩子。车子要开的时候,母亲都会倚在车站的栏杆向我挥手,那时我总会看见她眼中有泪光,看了令人心碎。

要写我的母亲是写不完的,我们家五个兄弟姊妹,只有大哥侍奉母亲,其他的都高飞远扬了,但一想到母亲,好像她就站在我们身边。

这一世我觉得没有白来,因为会见了母亲,我如今想起母亲的种种因缘,也想到小时候她说的一个故事:

有两个朋友,一个叫阿呆,一个叫阿土,他们一起去旅行。

有一天来到海边,看到海中有一个岛,他们一起看着那座岛,因疲累而睡着了。夜里阿土做了一个梦,梦见对岸的岛上住了一位大富翁,在富翁的院子里有一株白茶花,白茶花树根下有一坛黄金,然后阿土的梦就醒了。

第二天,阿土把梦告诉阿呆,说完后叹一口气说:“可惜只是个梦!”

阿呆听了信以为真,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梦卖给我?”阿土高兴极了,就把梦的权利卖给了阿呆。

阿呆买到梦以后就往那个岛上出发,阿土卖了梦就回家了。

到了岛上,阿呆发现那里果然住了一个大富翁,富翁的院子里果然种了许多茶树,他高兴极了,就留下来做富翁的佣人,做了一年,只为了等待院子的茶花开。

第二年春天,茶花开了,可惜,所有的茶花都是红色的,没有一株是白茶花。阿呆就在富翁家住了下来,等待了一年又一年,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年春天,院子里终于开出一株白茶花。阿呆往白茶花树根掘下去,果然掘出一坛黄金。第二天他辞工回到故乡,成为故乡富有的人。

卖了梦的阿土还是个穷光蛋。

这是一个日本童话,母亲常说:“有很多梦是遥不可及的,但只要坚持,就可能实现。”她自己是个保守传统的乡村妇女,和一般乡村妇女没有两样,不过她鼓励我们要有梦想,并且懂得坚持,光是这一点,使我后来成为作家。作家可能没有做官好,但对母亲是个全新的体验,作为作家的母亲,她对乡人谈起我时,为我小时候的多灾多难、古灵精怪全找到了答案。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天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野上闲逛,都会在转角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竟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田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果。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我撑篙,欸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活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舫,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篓,戴上了斗笠,踏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个个摘下来,放在竹篓里。

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子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做装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镇看采莲人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美丽的,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划出一条条血痕,可见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逡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时,觉得人世里一件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荷田的美,永远也不及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幸福的开关

一直到现在,我每看到在街边喝汽水的孩童,总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的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嗳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地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嗳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嗳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嗳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闽南话称作“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地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地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嗳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米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是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地,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地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嗳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嗳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栓,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

在茅房喝汽水的时候,我忘记了茅房的臭味,忘记了人间的烦恼,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年叹息的情景,当我重复地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嗳气更幸福的事了吧!”心里百感交集,眼泪忍不住就要落下来。

贫困的岁月里,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像我常记得添一碗热腾腾的白饭,浇一匙猪油、一匙酱油,坐在“户定”(厅门的石阶)前细细品味猪油拌饭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

有时候这种幸福不是来自食物。我记得当时我们镇上住了一位卖酱菜的老人,他每天下午的时候都会推着酱菜摊子在村落间穿梭。他沿路都摇着一串清脆的铃铛,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他的铃声。每次他走到我们家的时候,都在夕阳落下之际,我一听见他的铃声跑出来,就看见他浑身都浴在黄昏柔美的霞光中,那个画面、那串铃声,使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好像把人心灵深处的美感全唤醒了。

有时幸福来自于自由自在地在田园中徜徉了一个下午。

有时幸福来自于看到萝卜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

有时幸福来自于家里的大狗突然生出一窝颜色都不一样的、毛茸茸的小狗。

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因此,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贫困者有贫困者的幸福,富有者有富有者的幸福,位尊权贵者有其幸福,身份卑微者也有其幸福。在生命里,人人都是有笑有泪;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与忧烦,这是人间世界真实的相貌。

从前,我在乡间城市穿梭做报道访问的时候,常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坐在夜市喝甩头仔米酒配猪头肉的人,他感受到的幸福往往不逊于坐在大饭店里喝XO的富豪。蹲在寺庙门口喝一斤二十元粗茶的农夫,他得到的快乐也不逊于喝冠军茶的人。围在甘蔗园呼幺喝六,输赢只有几百元的百姓,他得到的刺激不输于在梭哈台上输赢几百万的豪华赌徒。

这个世界原来就是个相对的世界,而不是的世界,因此幸福也是相对的,不是的。

由于世界是相对的,使得到处都充满缺憾,充满了无奈与无言的时刻。但也由于相对的世界,使得我们不论处在任何景况,都还有幸福的可能,能在绝壁之处也见到缝隙中的阳光。

我们幸福的感受不全然是世界所给予的,而是来自我们对外在或内在的价值判断,我们幸福与否,正是由自我的价值观来决定的。

以直观来面对世界

如果,我们没有预设的价值观呢?如果,我们可以随环境调整自己的价值判断呢?

就像一个不知道金钱、物质为何物的孩子,他得到一千元的玩具与十元的玩具,都能感受到一样的幸福。这是他没有预设的价值观,能以直观来面对世界,世界也因此以幸福来面对他。

就像我们收到陌生者送的贵重礼物,给我们的幸福感还不如知心朋友寄来的一张卡片。这是我们随环境来调整自己的判断,能透视物质包装内的心灵世界,幸福也因此来面对我们的心灵。

所以,幸福的开关有两个,一个是直观,一个是心灵的品味。

这两者不是来自远方,而是由生活的体会得到的。

什么是直观呢?

有源律师问大珠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

大珠:“用功。”

“如何用功?”

“饿来吃饭,困来眠。”

“——切人总如同师用功否?”

“不同!”

“何故不同?”

“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干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好好地吃饭,好好地睡觉就是幸福、深远的修行,这是多么伟大的直观!在禅师的语录里有许多这样的直观,都是在教导启示我们找到幸福的开关,例如:

百丈怀海说:“如今对五欲八风,情无取舍,垢净俱亡,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如木石,亦如香象截流而过,更无滞碍,此人天堂地狱不能摄也。”

庞蕴居士说:“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沩山灵佑说:“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屈,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譬如秋水澄清,清净无为,澹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之人。”

黄檗希运:“凡人多不肯空心,恐落空。不知自心本空,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

在禅师的话语中,我们在在处处都看见了一个人如何透过直观,找到自心的安顿、超越的幸福。若要我说世间的修行人所为何事?我可以如是回答:“是在开发人生究竟的幸福。”这一点禅宗四祖道信早就说过了,他说:“快乐无忧,故名为佛!”读到这么简单的句子使人心弦震荡,久久还绕梁不止,这不是人间的幸福吗?

只是在生命的起落之间,要人永远保有“快乐无忧”的心境是何其不易,那是远远超过了凡尘的青山与溪河的胸怀。因此另一个开关就显得更平易了,就是心灵的品味,仔细地体会生活环节的真义。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

现代诗人周梦蝶,他吃饭很慢很慢,有时吃一顿饭要两个多小时,有一次我问他:“你吃饭为什么那么慢呢?”

他说:“如果我不这样吃,怎么知道这一粒米与下一粒米的滋味有什么不同?”

我从前不知道他何以能写出那样清新空灵、细致无比的诗歌,听到这个回答时,我完全懂了,那是来自心灵细腻的品味,有如百千明镜鉴像,光影相照,使人们看见了幸福原是生活中的花草,粗心的人践花而过,细心的人怜香惜玉罢了。

这正是黄龙慧南说的:“高高山上云,自卷自舒何亲何疏;深深涧底水,遇曲遇直无彼无此。众生日用如云水,云水如然人不尔。

若得尔,三界轮回何处起?”

也是克勤圆悟说的:“三百六十骨节,一一现无边妙身;八万四千毛端,头头彰宝王刹海。不是神通妙用,亦非法尔如然,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

众生在生活里的事物就像云水一样,云水如此,只是人不能自卷自舒、遇曲遇直,都保持幸福之状。保持幸福不是什么神通,只看人能不能干眼顿开,有一个截然的面对。

“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我们若想得到心灵真实的归依处,使幸福有如电灯开关,随时打开,就非时时把品味的丝线放到千尺以上不可。

人间的困厄横逆同然可畏,但人在困厄横逆之际,没有自处之道,不能找到幸福的开关才是可怕的。因为这世界的困境牢笼不光为某一个人打造,人人皆然,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实在值得深思。

我有一位朋友,是一家大公司的经理,有一天,我约他去吃番薯稀饭,他断然拒绝了。

他说:“我从小就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十八岁那一年我坐火车离开彰化家乡,在北上的火车上就对天发誓:这一辈子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再吃番薯稀饭了。”

我听了怔在当地,就这样,他二十年没有吃过一口番薯,也许是这样决绝的志气与誓愿,使他步步高升,成为许多人欣羡的成功者。不过,他的回答真是令我惊心,因为在贫困岁月抚养我们成长的番薯是无罪的呀!

当天夜里,我独自去吃番薯稀饭,觉得这被视为卑贱象征的地瓜,仍然滋味无穷。我也是吃番薯稀饭长大的,但不管何时何地吃它,总觉得很好,充满了感恩与幸福。

走出小店,仰望夜空的明星,我听到自己步行在暗巷中清晰而渺远的足音,仿佛是自己走在空谷之中,我知道,我们走过的每一步不一定是完美的,但每一步都有值得深思的意义。

只是,空谷足音,谁愿意驻足聆听呢?

岁月的灯火都睡了

前些日子在香港,朋友带我去游维多利亚公园,我们黄昏的时候坐缆车到维多利亚山上(香港中国人称为太平山)。这个公园在香港生活是一个异数,香港的万丈红尘声色犬马看了叫人头昏眼花,只有维多利亚山还保留了一点绿色的优雅的情趣。

我很喜欢上公园的铁轨缆车,在陡峭的山势上硬是开出一条路来,缆车很小,大概可以挤四十个人,缆车司机很悠闲地吹着口哨,使我想起小时候常常坐的运甘蔗的台糖小火车。

不同的是,台糖小火车恰恰碰碰,声音十分吵人,路过处又都是平畴绿野,铁轨平平地穿过原野。维多利亚山的缆车却是无声,它安静地前行,山和屋舍纷纷往我们背后退去,一下子间,香港——甚至九龙——都已经远远地抛在脚下了。

有趣的是,缆车道上奇峰突起,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视野,有时候视野平朗了,你以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远,下一站有时被一株大树挡住了,有时又遇到一座卅层高的大厦横生面前。一留心,才发现山上原来也不是什么蓬莱仙山,高楼大厦古堡别墅林立,香港的拥挤在这个山上也可以想见了。

缆车站是依山而建,缆车半路上停下来,就像倒吊悬挂着一般,抬头固不见顶,回首也看不到起站的地方,我们便悬在山腰上,等待缆车司机慢慢启动。终于抵达了山顶,白云浓得要滴出水来,夕阳正悬在山的高处,这时看香港因为隔着山树,竟看出来一点都市的美了。

香港真是小,绕着维多利亚公园走一圈已经一览无遗,右侧由人群和高楼堆积起来的香港、九龙闹区,正像积木一样,一块连着一块,像一个梦幻的都城.你随便用手一推就会应声倒塌。左侧是海,归帆点点,岛与岛在天的远方。

香港商人的脑筋动得快,老早就在山顶上盖了大楼和汽车站:大楼叫“太平阁”,里面什么都有,书店、工艺品点、超级市场、西餐厅、茶楼等等,只是造型不甚调合。汽车站是绕着山上来的,想必比不上缆车那样有风情。

我们在“太平阁”吃晚餐,那是俯瞰香港好的地势,我们坐着,眼看夕阳落进海的一方,并且看灯火在大楼的窗口一个个点燃,才一转眼,香港已经成为灯火辉煌的世界。我觉得,香港的白日是喧哗让人烦厌的,可是香港的夜景却是美得如同神话里的宫殿,尤其是隔着一脉山一汪水,它显得那般安静,好像只是点了明亮的灯火,而人都安息了。

我说我喜欢香港的夜景。

朋友说:“因为你隔得远,有距离的美,你想想看,如果你是那一点点光亮的窗子里的人,就不美了。”他想了一下说:“你安静地注视那些灯,有的亮,有的暗,有的亮过又暗了,有的暗了又亮起来,真是有点像人生的际遇呢!”

我们便坐在维多利亚山上看香港九龙的两岸灯火。那样看人被关在小小的灯窗里,人真是十分渺小的,可是人多少年来的努力竟是把自己从山野田园的广阔天地上关进一个狭小的窗子里,这样想时,我对现代文明的功能不免生出一种迷惑的感觉。

朋友并且告诉我,香港人的墓地不是永久的,人死后八年便必须挖起来另葬他人,因为香港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多到必须和古人争寸土之地——这种人给人的挤迫感,只要走在香港街头看汹涌的人潮就体会深刻了。

我们就那样坐在山上看灯看到夜深,看到很多地区的灯灭去,但是另一地区的灯再亮起来——香港是一个不夜的城市——,我们坐后一班缆车下山。

下山的感觉也十分奇特,我们背着山势面对山尖,车子却是俯冲下山,山和铁轨于是顺着路一大片一大片露出来。我看不见车子前面的风景,却看见车子后面的风景一片一片地远去,本来短短的铁轨愈来愈长,终于长到看不见的远方,风从背后吹来,呼呼地响。

我想到,岁月就像那样,我们眼睁睁地看自己的往事在面前一点一点淡去,而我们的前景反而在背后一滴一滴淡出,我们不知道下一站在何处落脚,甚至不知道后面的视野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往事再好,也像一道柔美的伤口,它美得凄迷,却是每一段都是有伤口的。它后连结成一条轨道,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规则来,社会和人不也是一样吗?成与败都是可以在过去找到一些讯息的。

我们到山下时,我抬头看维多利亚山,已经笼罩在月光之中,那一天,我在寄寓的香港酒店顶楼坐着,静静地沉默地俯望香港和九龙,一直到九龙尖沙咀的灯火和对岸香港天星码头的灯火,都在凌晨的薄雾中暗去,我想起自己过去所经验的一些往事,我真切地感受到,当岁月的灯火都睡去的时候,有些往事仍鲜明得如同在记忆的显影液中,我们看它浮现出来,但毕竟是过去了。

 

生命的化妆

我认识一位化妆师,她是真正懂得化妆,而又以化妆闻名的。

对于这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领域的人,使我增添了几分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

因此,我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会化妆?化妆的境界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这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她说:“化妆的境界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就是‘自然’,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常考究的化妆,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并且这化出来的妆与主人的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凸显出来,让她醒目,引起众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而这层妆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或年龄的。坏的一种化妆,是化过妆以后扭曲了自己的个性,又失去了五官的协调,例如小眼睛的人竟化了浓眉,大脸蛋的人竟化了白脸,阔嘴的人竟化了红唇……”

没想到,化妆的境界竟是无妆,竟是自然,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

化妆师看我听得出神,继续说:“这不就像你们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了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读的时候不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多么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妆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呀!”我感叹地说。

“不对的,”化妆师说。

“化妆只是末的一个枝节,它能改变的事实很少。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体质,让一个人改变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运动与营养,这样她的皮肤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妆有效得多。再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关怀别人、自爱而有尊严,这样的人就是不化妆也丑不到那里去,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后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简单的话来说明,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

化妆师接着做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妆师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这样,你懂化妆了吗?”

我为了这位女性化妆师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为我初对化妆师的观点感到惭愧。

告别了化妆师,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表,有了这样深刻的体悟:这个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独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那么,改变表相好的方法,不是在表相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里改革。

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

 

温一壶月光下酒

逃情

幼年时在老家西厢房,姐姐为我讲东坡词,有一回讲到《定风波》中“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个句子时让我吃了一惊,仿佛见到一个竹杖芒鞋的老人在江湖道上踽踽独行,身前身后都是烟雨弥漫,一条长路连到远天去。

“他为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不要了。”姐姐说,“所以到后来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之句。”

“这样未免太寂寞了,他应该带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

“在烟中腾云过了,在雨里行走过了,什么都过了,还能如何?所谓‘来往烟波非定居,生涯蓑笠外无余’,生命的事一经过了,再热烈也是平常。”

年纪稍长,才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境界并不容易达致,因为生命中真是有不少不可逃不可抛的东西,名利倒还在其次;至少像一壶酒、一份爱、一腔热血都是不易逃的,尤其是情爱。

记得日本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曾写过一个故事,传说有一个久米仙人,在尘世里颇为情苦,为了逃情,入山苦修成道,一天腾云游经某地,看见一个浣纱女足胫甚白。久米仙人为之目眩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经自云头跌下。可见逃情并不是苦修就可以得到的。

我觉得“逃情”必须是一时兴到、妙手偶得,如写诗一样,也和酒趣一样。狂吟浪醉之际,诗涌如浆,此时大可以用烈酒热冷梦,一时彻悟。倘若苦苦修炼,可能达到“好梦才成又断,舂寒似有还无”的境界,离逃情尚远,因此一见到“乱头粗服,不掩国色”的浣纱女就坠落云头了。

前年冬天,我遭到情感的大创剧痛,曾避居花莲逃情,繁星冷月之际与和尚们谈起尘世的情爱之苦,谈到凄凉处连和尚都泪不能禁。如果有人问我:“世间情是何物?”我会答曰:“不可逃之物。”连冰冷的石头相碰都会撞出火来,每个石头中事实上都有火种,可见再冰冷的事物也有感性的质地,情何以逃呢?

情仿佛是一个大盆,再善游的鱼也不能游出盆中,人纵使能相忘于江湖,情却比江湖更大。

我想,逃情有效的方法可能是更勇敢地去爱,因为情可以病,也可以治病;假如看遍了天下足胫,浣纱女再国色天香也无可奈何了。情者是堂堂巍巍,壁立千仞,从低处看是仰不见顶,自高处观是俯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如果在千仞上多走几遭,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理学家程明道曾与弟弟程伊川共同赴友人宴席,席间友人召妓共饮,伊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明道则毫不在乎,照吃照饮。宴后,伊川责明道不恭谨,明道先生答曰:“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是何等洒脱的胸襟,正是“云月相同,溪山各异”,是凡人所不能致的境界。

说到逃情,不只是逃人世的情爱,有时候心中有挂也是情牵。有一回,暖香吹月时节与友在碧潭共醉,醉后扶上木兰舟,欲纵舟大饮,朋友说:“也要楚天阔,也要大江流,也要望不见前后,才能对月再下酒。”死拒不饮,这就是心中有挂,即使挂的是楚天大江,终不能无虑,不能万情皆忘。

以前读《词苑丛谈》,其中有一段故事:

 

后周末,汴京有一石氏开茶坊,有一个乞丐来索饮,石氏的幼女敬而与之,如是者达一个月,有一天被父亲发现打了她一顿,她非但不退缩、反而供奉益谨。乞丐对女孩说;“你愿喝我的残茶吗?”女嫌之,乞丐把茶倒一部分在地上,满室生异香,女孩于是喝掉剩下残茶,一喝便觉神清体健。

乞丐对女孩说:“我就是吕仙,你虽然没有缘分喝尽我的残茶,但我还是让你求一个愿望,女只求长寿,吕仙留下几句话:“子午当餐日月精,元关门户启还扃。长似此,过平生,且把阴阳仔细烹。”遂飘然而去。

 

这个故事让我体察到万情皆忘,“且把阴阳仔细烹”实在是神仙的境界,石姓少女已是人间罕有,还是忘不了长寿,忘不了嫌恶,后仍然落空,可见情不但不可逃,也不可求。

年岁越长,越觉得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词意之不可得,想东坡也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情思;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情愿;有“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的情怨;也有“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雨簌簌”的清冷,可见“一蓑烟雨任平生”只是他的向往。

情何以可逃呢?

煮雪

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来听……

这是个极度浪漫的传说,想是多情的南方人编出来的。

可是,我们假设说话结冰是真有其事,也是颇有困难的,试想:回家烤雪、煮雪的时候要用什么火呢?因为人的言谈是有情绪的,煮得太慢或太快都不足以表达说话者的情绪。

如果我生在北极,可能要为煮的问题烦恼半天,与性急的人交谈,回家要用大火煮烤;与性温的人交谈,回家要用文火。倘若与人吵架呢?回家一定要生个烈火,才能声闻当时哔哗剥剥的火爆声。

遇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回家就要仔细酿造当时的气氛,先用情诗情词裁冰,把它切成细细的碎片,加一上一点酒来煮,那么,煮出来的话便能使人微醉。倘若情浓,则不可以用炉火,要用烛火再加一杯咖啡,才不会醉得太厉害,还能维持一丝清醒。

我似昔人,不是昔人

憨山大师有一年冬天读《肇论》,对里面僧肇大师谈到的“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感到十分疑惑,心思惘然。

又读到书里的一段:有一位梵志从幼年出家,一直到白发苍苍才回到家乡,邻居问梵志说:“昔人犹在耶?”梵志说:“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憨山豁然了悟,说:“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

然后,他走下禅床礼佛,悟到无起动之相,揭开竹帘,站立在台阶上,忽然看见大风吹动庭院里的树,飞叶满空,却了无动相,他感慨地说:“这就是旋岚偃岳而常静呀!”又看到河中流水,了无流相,说:“此江河竞注而不流呀!”于是,去来生死的疑惑,从这时候起完全像冰雪融化一样,随手作了一首偈: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我每一次想到憨山大师传记里的这一段,都会感动不已,它似乎在冥冥中解释了时空岁月的答案。

表面上看,山上的旋岚、飘叶、云飞,是非常热闹的,但是山的本身却是那么安静——河中的水奔流不停,但是河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人的生死,宇宙的昼夜,水的奔流,花果的飘零,都像是这样,是自然的进程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梵志白发回乡,对邻居说:“我像是从前的梵志,却已经不是以前的梵志了。”

岁月在我们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写下刻痕,在每一次揽镜自照的时候,都会慨然发现,我们的脸容苍老了,我们的白发增生了,我们的身材改变了,于是,不免要自问:“这是我吗?”这就是从前那一位才华洋溢、青春飞扬、对人世与未来充满热切追求的我吗?

这是我,因为每一步改变的历程,我都如实地经历,还记得自己的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一步一步的变迁。

这也不是我,因为不论在外貌、思想、语言都已经完全改变了。如果遇到三十年前的旧友,他可能完全不认得我,或许,我如果在街上遇见十岁时的自己,也会茫然地错身而过。

时空与我,在生命的历程上起着无限的变化,使我感到惘然。

那关于我的,到底是我呢?不是我吗?

有一次返乡,在我就读过的旗山国小大礼堂演讲,我的两个母校,旗山国民小学、旗山初中都派了学生来献花,说我是杰出的校友。

演讲完后,遇到了我的一个小学中学的老师,简直不敢与他们相认,因为他们都老得不是原来的样子,当时我就想,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慨吧!没想到从前那个从来不穿鞋上学的毛孩子,现在已经步入中年了。

一位二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来看我,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二十年没见,想不到你变得这么老了!”——他讲的是实话,我们是两面镜子,他看见我的老去,我也看到了他的白发,其中荒谬的是,我们都确信眼前这完全改变的同学,是“昔日人”,也相信自己还是从前的我。

一位小学老师说:“没想到你变得这么会演讲呢!”

我想到,小时候我就很会演讲,只是普通话不标准,因此永远没有机会站上讲台,不断挫折与压抑的结果,使我变得忧郁,每次上台说话,就自卑得不得了,甚至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

连我自己都不能想象,二十几年之后,我每年要做一百多次的大型演讲,当然,我的老师更不能想象的。

我不只是外貌彻底地改变了,性格、思想也不再是从前得自己。

但是,属于童年的我,却是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那样清晰,充满了动感。

今年过年的时候,在家里一张被弃置多年的书桌里,找到了我在童年、少年时代的一些照片,黑白的、泛着岁月的黄渍。

我坐在书桌前专注地寻索着那些早已在岁月之流中逝去的自己,瘦小、苍白,常常仰天看着远方。

那时在乡下的我们,一面在学校读书,一面帮忙家里的农事,对未来都有着茫然之感,只知道长大一定要到远方去奋斗,渴望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有一张照片后面,我写着:

 

男儿立志出乡关,

毕业无成誓不还。

 

那是初中三年级,后来我到台南读高中,大学考了好几次,有一段时间甚至灰心丧志,觉得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想到自己十五岁就离家了,少年迷茫,不知何往。

还有一张是高中一年级的,背后竟早熟地写道: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要往哪里去?

在人群里,谁认识我呢?

 

我看着那些照片,试图回到当时的情境,但情境已渺,不复可追。如果我不写说明,拿给不认识从前的我的朋友看,他们一定不能在人群里认出我来。

坐在地板上看那些照片,竟看到黄昏了,直到母亲跑上来说:“你在干什么呢?叫好几次吃晚饭,都没听见。”我说在看从前的照片。

“看从前的照片就会饱了吗?”母亲说:“快!下来吃晚饭。”

我醒过来,顺随母亲下楼吃晚饭,母亲说得对,这一顿晚饭比从前的照片重要得多。

这二十年来,我写了五十几本书,由于工作忙碌,很少回乡,哥哥姐姐竟都是在书里与我相见。

有一次,姐姐和我讨论书中的情节,说:“你真的经历这些事吗?”

“是的。”我说。

“真想不到,我的同事都问我,你写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呀!因为我的弟弟十五岁就离家了。”

有时候,我出国也没有通知家里的人。那时在《中国时报》当主编,时常到国外去出差,几乎走遍了半个地球。亲戚朋友偶尔会问:

“这些埃及的,是真的吗?”“这写意大利的,是真的吗?”

我的脸上并没有写过我到过的国家,我的眼里也无法映现生命那些私密经验的历程,因此,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会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如此真实?如果是真的,现在又在何处呢?生命的经验没有一段是真的,也没有一段是假的,回想起来,真的是如梦如幻,假的又是刻骨铭心,在走过了以后,真假只是一种认定呀!

有时候,不肯承认自己四十岁了,但现在的辈分又使我尴尬。

早就有人叫我“叔公”“舅公”“姨丈公”“姑丈公”了,一到做了公字辈,不认老也不行。

我是怎么突然就到了四十岁呢?

不是突然!生命的成长虽然有阶段性,每天却都是相连的,去日、今日与来日,是在喝茶、吃饭、睡觉之间流逝的,在流逝的时候并不特别警觉,但是每一个五年、十年就仿佛河流特别湍急,不免有所醒觉。

看着两岸的人、风景,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一格一格地显影、定影,终至灰白、消失。

无常之感在这时就格外惊心,缘起缘灭在沉默中,有如响雷。

生命会不会再有一个四十年呢?如果有,我能为下半段的生命奉献什么?

由于流逝的岁月,似我非我:未来的日子,也似我非我,只有善待每一个今朝,尽其在我珍惜的每一个因缘,并且深化、转化、净化自己的生命。

憨山大师觉悟到“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的时候,是二十九岁。想来惭愧,二十九岁的时候我在报馆里当主笔,旋岚乱动,江河散流,竟完全没有过觉悟的念头。

现在懂得了一点点佛法、体验一些些无常、关照一丝丝缘起,才知道要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是多么艰难。幸好,选到了一双叫“菩萨道”的鞋子,对路上的荆棘、坑洞,也能坦然微笑地迈步了。

记得胡适先生在四十岁时,曾在照片上自提了“做了过河卒子,只要拼命向前”,我把它改动一下“看见彼岸消息,继续拼命向前”,来作为自己四十岁的自勉。

但愿所有的朋友,也能一起前行,在生命的流逝、在因缘的变换中,都能无畏,做不受惑的人。

第二辑:修得一颗柔软心

快乐真平等

有一个社团来请我演讲,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社团参加的人至少都拥有上亿的财富。

我从来没有为这么有身价的人演讲过,便询问来联络的人:“这些有财富的人要知道什么呢?”

“因为他们拥有太多的财富,有一些人已经失去快乐的能力!”

“怎么会呢?有钱不是很好的事吗?”我感到疑惑,可能是我从未想象有那么多财富,因而无从理解。

“会呀!一般人如果多赚一万元会快乐,对有十亿财产的人,多赚一百万也不及那样快乐。有钱人吃也不快乐,因为什么都吃过了,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好吃。穿也不快乐,买昂贵衣服太简单,不觉得穿新衣值得惊喜。甚至买汽车、买房子、买古董都是举手之劳,也没有喜乐了。钱到后只是一串数字,已经引不起任何的心跳了。”

不只如此,这位有钱人的秘书表示,富有的人由于长时间的养尊处优,吃过于精致的食物,缺乏体力劳动,健康普遍都亮起黄灯和红灯,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者比比皆是。

他说:“林先生,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有钱的人也得到快乐,拥有健康的身心呢?”

这倒使我困惑了,这世界上似乎有许多的药方,以及的秘方,却没有一种是来治愈不快乐的,如果有人发明了这种秘方,他可能很快变成富有的人,连自己都会因财富而失去快乐的能力了。

我时常觉得,这世界在究竟的根源一定是非常公平的,这不只是由于因果观点,而是一个人在一生中所能享有的福气有限,一旦在某方面有所得,在另一方面必然会有所失。虽然一个人也可能又有财富,又有权势,又有名声,又有健康,又有娇妻美眷,又能快乐无忧,但这种人千万不得一,大部分人都是站在跷跷板上,一边上来,另一边就下去了。

对于富人的问题,宋代思想家林逋在《省心录》中说:“安乐有致死之道,忧患为养生之本。”又说:“心可逸,形不可不劳;道可乐,身不可不忧。”意思是在生活上适度地欠缺,其实是好的,适度地劳动或忧患,不仅对人的身心有益,也才能体会到幸福的可贵。《左传》里说得更清楚:“善人富谓之赏,淫人富谓之殃。”(和善清净的人富有了,是上天的奖赏;纵欲淫邪的人富有了,正是灾祸的开始)

清朝的魏源在《默觚下》中说:“不幸福,斯无祸;不患得,斯无失;不求荣,斯无辱;不干誉,斯无毁。”对得失与代价的关系说得真好。生活的喜乐也是如此,想想幼年时代物质缺乏严重,不管吃什么都好吃,穿什么新衣都开心,换了一床新棉被可以连续做一个月的好梦——事实上,在欠缺的时候,一丝丝小小的得,也就有无限的幸福;什么都不缺的时候,却是幸福薄似纱翼的时候呀!

我很喜欢李商隐的两句诗:“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我想从麻姑仙子那里把沧海买下来,没想到她的沧海只剩下一杯冰冷的春露)我们在人生历程的追求不也如此吗?财富、名位都只是一杯冰冷的春露!

但富人不是不能快乐,只要回到平凡的生活,不被财富遮蔽眼睛,发掘出人的真价值,多劳作、多流汗;培养智慧的胸怀,不失去真爱与热情,则人生犹大有可为,因为比财富珍贵的事物多的是。

如果埋身于财富,不能解脱,那么“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树枝末梢太粗大,树干一定折断;动物的尾巴太大了,就不能自由地摇动了。语出《左传》)。如何能有快乐之日?心里不自由,身体自然难以健康了。

不过,我对富者的建议,可能是不切实际的,因为我不是富人,无从知悉他们的烦恼。

假如富人也还是人,我的意见就会有用了。站在人本的立场,这世间的快乐和痛苦还真平等呢!

谦卑心

谦卑比慈悲更难。

慈悲是把众生当成自己的子女,从心底生起自然的慈爱与关怀。

谦卑是把众生当成自己的父母,从心底生起自然的尊崇与敬爱。

我们知道,无条件地爱子女是容易的,无条件地敬父母则很少人可以做到。

所以,谦卑比慈悲更难。

通常,我们对身份地位权势比我们高的人,容易生起谦卑之念,不易生起悲悯的心。

反而,我们对身份地位权势比我们低的人,容易生起悲悯之念,不易生起谦卑的心。

这是我们的我执未破,在人中有了高低。

修行的人应该训练自己,对众人敬畏位高权重的人,发起悲悯 ;对地位卑微生活困顿的人,生起谦卑。

有名利地位的人不是也很值得同情悲悯吗?

没有名利地位的人不是也很值得感恩尊敬吗?

对富贵豪强的人悲悯很难,对贫贱残弱者的谦卑更难。

悲悯使我们心胸宽广,善于包容;谦卑令我们人格高洁,善于感恩。

慈悲是由感恩而生的,感恩则源于真正的谦卑,骄傲的人是不懂得感恩的,而由于感恩,我们才可以无憾地喜舍。这是四无量心慈、悲、喜、舍的发起,谦卑的感恩是其中的要素。

有一位伟大的噶胆巴上师教导我们,思考某些因果关系,来发展我们的四无量心,这思考的方法是:

“我必须成佛,是要务。

我必须发菩提心,这是成佛的因。

悲是发菩提心的因。

慈是悲的因。

受恩不忘是慈的因。

体认众生皆我父母,这个事实是不忘恩的因。

我必须体认这一点!

首先,我必须念念不忘今世母亲的恩,而观想慈。

然后,我必须扩大这种态度,以包括所有还活着的众生。”

透过这种思考,我们可以愉快地观想,不断地念:

“当我快乐时,

愿我的功德流入他人!

愿众生的福泽充满天空!

当我不愉快时,

愿众生的烦恼都变成我的!

愿苦海干涸!”

我们的观想可以得到真实的谦卑,谦卑乃是感恩,感恩乃是慈悲,慈悲乃是菩提!

谦卑就是谦虚,还有卑微。

谦虚要如广大的天空,有蔚蓝的颜色,能容受风云日月,不会被雷电乌云遮蔽,而失去其光明。

卑微要如无边的大地,有翠绿的光泽,能承担雨露花树,不会被污秽垃圾沉埋,而失去其生机。

谦虚的天空不会因破坏而嗔恨,卑微的大地不致因践踏而委屈。

永远不生起嗔恨、不感到委屈,是真实的谦卑。

我一向不愿穿戴昂贵的服饰,不愿拥有名牌,因为深感自己没有那样名贵。

我一向不喜出入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的场合,因为深感自己没有那样高级。

我要谦虚卑微一如山上的一株野草。

谦卑的野草是自在地生活于大地,但野草也有高贵的自尊,顺着野草的方向看去,俯视这红尘大地,会看见名贵高级的人住在拥挤的大楼,只有一个小的窗口。

我不要人人都看见我,但我要有自己的尊严。

一株野草、一朵小花都是没有执著的。

它们不会比较自己是不是比别的花草美丽,它们不会因为自己要开放就禁止别人开放。

它们不取笑外面的世界,也不在意世界的嘲讽。

谦卑的心是宛如野草小花的心。

宋朝的高僧佛果禅师,在担任舒州太平寺当住持时,他的师父五祖法演给了他四个戒律:

一、势不可使尽——势若用尽,祸一定来。

二、福不可受尽——福若受尽,缘分必断。

三、规矩不可行尽——若将规矩行尽,会予人麻烦。

四、好话不可说尽——好话若说尽,则流于平淡。

这四戒比“过犹不及”还深奥,它的意思是“永远保持不及”,不及就是谦卑的态度。

高傲的人常表现出“大愚若智”,谦卑的人则是“大智若愚”。

南泉普愿禅师将圆寂的时候,首座弟子问道:“师父百年后,向什么处去?”

他说:“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

弟子说:“我随师父一起去。”

禅师说:“你如果想随我去,必须衔一茎草来。”

在举世滔滔求净土的时代,愿做一头山下的水牛,这是真正的谦卑。

释迦牟尼佛在行菩萨道时,曾在街上对他见到的每一个众生礼拜,即使被喝骂棒打也不停止,只因为他相信众生都是未来佛,众生都可以成佛。

我们做不到那样,但至少可以在心里做到对每一众生尊敬顶礼,做到印光大师说的:“看人人都是菩萨,只有我是凡夫。”

是的,只有我是凡夫,切记。

我愿,常起感恩之念。

我愿,常生谦卑之心。

我愿,我的谦卑永远向天空与大地学习。

 

屋顶上的田园

连续来了几个台风,全台湾又为了菜价的昂贵而沸腾了,我们家是少数不为菜价烦恼的家庭。

今年春天,我坐在屋顶阳台乘凉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阳台,心里想:“为什么不在阳台上种点东西呢?”我想到居住在乡间的亲戚朋友,每一片空地也都是尽量地利用,空着三十几坪的阳台岂不是太可惜吗?

于是,我询问太太和孩子的意见,“到底是种花好呢?还是种菜好?”都认为是种菜好,因为花只是用来看的,菜却要吃进肚子里,而台湾的农药问题是如此的可怕。

孩子问我:“爸爸,你真的会种菜吗?”

我听了大笑起来,那是当然的啊!想想老爸是农人子弟,从小什么作物没有种过,区区一点菜算得了什么!”

自己吹嘘半天,却也有一些心虚起来,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农夫,我小时候虽也有农事的经验,但我少小离家,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种菜,首先要整地,立刻就面临要在阳台上砌砖围土的事情,这样工程就太浩大了。我和孩子一起讨论:“如果我们找来三十个大花盆,每一盆子栽一种菜,一个月之后,我们每天采收一盆,就会天天有蔬菜吃了。”

我把从前种花的时候弃置的花盆找出来,一共有十八盆,再去花市买了十二个塑胶盆子。泥土是在附近的工地向工地主任要来的废土,种子是托弟媳在乡下的市场买的。没有种过菜的人,一定想不到菜的种子非常便宜,一包才十元,大概可以种一亩地没问题,如果种一盆,种子不到一毛钱。小贩在袋子上都写了菜名,在乡下的菜名和国语不同,因此搞了半天,才知道“格林菜”是“芥蓝菜”,“汤匙菜”是“青康菜”,“蕹菜”是“空心菜”,“美仔菜”是“莴苣”,那些都是菜长出来后才知道的,其实,所有的青菜都很好吃,种什么菜都是一样的。

我先把工地的废土翻松,在都市里的土地从未种作,地力未曾使用,应该是很肥沃的,所以,种菜的初期,我们可以不使用任何肥料。我已经想好我要用的肥料了,例如洗米的水、煮面的汤、菜叶果皮,以及剩菜残羹等等。

叶菜类的生长速度非常的快,从发芽到采收只要三个星期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可以因看到茂盛的生长而感到喜悦。特别是像空心菜、红凤叶、番薯叶,一天就可以长出一寸长。

我也决定了采收和浇水的方法。

一般的菜农采收叶菜,为了方便起见,都是整棵从地里拔起,我们在阳台种菜格外艰辛,应该用剪刀来采收,例如摘空心菜,每次只采嫩的部分,其根茎就会继续生长,隔几天又可以收成了。

浇水呢?曾经自己种菜的弟弟告诉我,如果用自来水来浇灌,不只菜长不好,而且自来水费比菜价还高。我找来一些大桶子放在阳台,以便下雨时可以集水,平常则请太太帮忙收集洗米洗菜的水,甚至洗手洗澡的水,既是用花盆种菜,这样的水量也就够了。

我种的批菜快要可以收成的时候,发现菜园来了一些虫、蜗牛、蚱蜢等等小动物,它们对采收我的菜好像更有兴趣、更急切。这使我感到心焦,因为我是不杀生、不使用农药的,把小虫一只一只抓来又耗去了太多的时间。

有一天,一位在阳明山种兰花的朋友来访,我请他参观阳台的菜园。他说他发明了一种农药,就是把辣椒和大蒜一起泡水,一桶水里大约辣椒十条、大蒜十粒,然后装在喷水器里,喷在花盆四周和菜叶上,又卫生无毒又有奇效。

从此,我大约每星期喷一次自制的“农药”,果然再也没有虫害了。

自从我种的菜可以采收之后,每次有朋友来,我都摘菜请客,他们很难相信在阳台可以种出如此甜美的菜。有一位朋友吃了我种的菜,大为感慨:“在台北市,大概只有两个大人物自己在屋顶上种菜,一个是王永庆,一个是林清玄。”

我听了大笑,大人物是谈不上,不过吃自己种的青菜确是非常踏实,有成就感。

还有一次,主持“玫瑰之夜”的曾庆瑜小姐来访,看到我种的菜,大为兴奋,摘了一枝红凤菜,也没有清洗,就当场大嚼起来,我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告诉她农药和肥料的来源,她吃得一定更有“味道”了。

从开始种菜以来,就不再担心菜价的问题了,每有台风来的时候,我把菜端到避风的墙边,每次也都安然度过,真感觉到微小的事物中也有幸福欢喜。

每天的早晨黄昏,我抽出半个小时来除草、浇水、松土,一方面劳动了久坐的筋骨,一方面也想起从前在乡间耕作的时光,在劳苦之中感觉到生活的踏实。

我常想,地球上的土地是造物者为了生养人类而创造的,如今却有很多人把土地作为占有与幸进的工具,真是辜负土地原有的价值。

想到在东京银座有块土地的日本人,却拿来种稻子,许多人为他不把土地盖成昂贵的楼房,而种粗贱的稻米感到不可思议,那是因为人已经日渐忘记土地的意义了,东京银座那充满铜臭的土地还可以生长稻子,不是值得欢喜雀跃的事吗?

我在阳台上种菜是不得已的,但愿有一天能把菜种在真正的土地上。

 

清静之莲

偶尔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从街道延伸出去,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一轮夕阳正挂在街的尽头,这时我会想:如此美丽的夕阳实在是预示了一天即将落幕。

偶尔在某一条路上,见到木棉叶子落尽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独地站在街旁,有一种萧索的姿势,这时我会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丽木棉花的开放能有几回呢?

偶尔在路旁的咖啡馆,看绿灯亮起,一位衣着素朴的老妇,牵着衣饰绚如春花的小孙女,匆匆地横过马路,这时我会想:那老妇曾经是花一般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则总有一天会成为牵着孙女的老妇。

偶尔在路上的行人天桥站住,俯视着天桥下川流不息、往四面八方奔窜的车流,却感觉那样的奔驰仿佛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这时我会想:到底哪里是起点?而何处才是终点呢?

偶尔回到家里,打开水龙头要洗手,看到喷涌而出的清水急促地流淌,突然使我站在那里,有了深深的颤动,这时我想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好像不是水,而是时间、心情,或者是一种思绪。

偶尔在乡间小道上,发现了一朵被人遗忘的蝴蝶花,形状像极了凤凰花,却比凤凰花更典雅,我倾身闻着花香的时候,一朵蝴蝶花突然飘落下来,让我大吃一惊。这时我会想:这花是蝴蝶的幻影,还是蝴蝶是花的前身呢?

偶尔在静寂的夜里,听到邻人饲养的猫在屋顶上为情欲追逐,互相惨烈地嘶叫,让人的汗毛都为之竖立。这时我会想:动物的情欲是如此粗糙,但如果我们站在比较细腻的高点来回观人类,人不也是那样粗糙的动物吗?

偶尔在山中的小池塘里,见到一朵红色的睡莲,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开出了一串美丽的音符,仿佛无视于外围的污浊。这时我会想:呀!呀!究竟要怎么样的历练,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

偶尔我们也是和别人相同地生活着,可是我们让自己的心平静如无波之湖,我们就能以明朗清澈的心情来照见这个无边的复杂的世界,在一切的优美、败坏、清明、污浊之中找到智慧。我们如果是有智慧的人,一切烦恼都会带来觉悟,而一切小事都能使我们感知它的意义与价值。

在人间寻求智慧也不是那样难的。要紧的是,使我们自己有柔软的心,柔软到我们看到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都使我们动容颤抖,知悉它的意义。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敏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包容;唯其柔软,我们才能精致;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超拔自我,在受伤的时候甚至能包容我们

的伤口。

柔软心是大悲心的芽苗,柔软心也是菩提心的种子,柔软心是我们在俗世中生活,还能时时感知自我清明的泉源。

那美的花瓣是柔软的,那绿的草原是柔软的,那广阔的海是柔软的,那无边的天空是柔软的,那在天空自在飞翔的云是柔软的!

我们心的柔软,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原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云还要自在,柔软是有力量,也是恒常的。

且让我们在卑湿污浊的人间,开出柔软清净的智慧之莲吧!

温柔半两

读到无际大师的“心药方”,说到不管是齐家、治国、学道、修身,必须先服十味妙药,才能成就。哪十味妙药呢?他说:

“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这十味妙药要怎么吃呢?他又说:“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

 

这无际大师的心药方真是令人莞尔,细细品味而受教无穷。无际大师是谁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觉得知道了他的身份反而会拘限了他。猜想他是某朝代的高僧之一,深解所有的病都是从心而起,一日灵感大发,而写下了这帖药方。

“心药方”是用白话写成,不难理解其意,在此必须解释的是“六波罗蜜”,波罗蜜是行菩萨道之谓,行法有六种: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菩萨用这六种方法度人过生死海到涅槃彼岸。“菩提子”则是菩提树的种子,可做念珠,大小如莲子,做抽象解释时,“菩提”是“觉悟”的意思。

我想,不论是否佛教徒,每天能三服这帖心药,不仅能使身心安乐,也能无愧于天地;假如每天吃三四味,也就能去病延年;要是万万不可能,一天吃一口“温柔半两”,可能也足以消灾少祸了。

 

这一帖心药虽仅有十味,味味全是明心见性,充满了智慧。因为在佛家而言,人身体所有的病痛全是由心病而来。佛陀释迦牟尼将心病归属于贪嗔痴三种,只有在一个人除去贪、嗔、痴三病时,才能有一个明净的精神世界,也才会身心悦乐,没有挂碍,没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因此所有佛书的入门就是一部心经,所有成佛的境界,靠的也是心。

佛经中对心的探求与沉思历历可见,释尊曾经这样开示:“心作天,心作人,心作鬼神,畜生地狱,皆心所为也。”  (《般泥洹经》)又说:“能伏心为道者,其力多。吾与心斗,其劫无数,今乃得佛,独步三界,皆心所为。”  (《五苦章句经》)对于为善的人,心是甘露法;对于为恶的人,心是万毒根;因此医病当从内心医起,救人当从内心救起。

例如佛祖在《楞严经》里说: “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眼能显色,如是见性,是心非眼。”翻成白话是:“灯能显出东西不是灯能看见东西,而是眼睛借灯看见了东西;眼睛看见了东西,并不是眼睛在看,而是心借眼睛显发了见性。”那么我们可以说一个人不明事理,不是事理有病,不是眼睛有病,而是内心有病,只要治好了真心,眼睛也可以分辨,事理也得到了澄清。

 

无际大师的心药即是从根本处解决了人生与人格的问题。

关于心的壮大,我国禅宗初祖达摩祖师在《达摩血脉论》中曾布一段精彩绝伦的文字。他说:“除此心外,见佛终不得也。佛是自心作得,因何离此心外觅佛?前佛后佛只言其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若言心外有佛,佛在何处?心外既无佛,何起佛见?……若知自心是佛,不应心外觅佛。佛不度佛,将心觅佛不识佛。”

因而历来的禅宗无不追求一个本心,认为一个人不能修心、明心、真心、深心,而想成佛道,有如取砖头来磨镜,有如以沙石做饭,是杳不可得的。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于一切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着。”

 

知道了心对真实人生的重要,再回来看无际大师的心药方。他的这帖药是古今中外皆可行的,而日有许多正在现代社会中消失,实在值得三思。试想,一个人要是为人有好肚肠、长养慈悲心、多几分温柔、讲一些道理,对人守信用、对朋友讲义气、对父母孝顺、行住坐卧诚信不欺、不伤阴德、尽量给人方便,那么这个人算是道德完满的人,还会有什么病呢?

 

人人如此,社会也就无病了。

天下太平的线索,其实就是一个人内心完成所组合的元素!

走向生命的大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经说到古今成大事业、做大学问的人必须经过三种境界:

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思是说有感性的胸怀,见到西风里凋零的碧树心有所感,在内心里有理想的抱负与对未来的追寻,虽有孤独与苍茫之感,但有远见,对生命有辽阔的视野。

(这句出自宋朝晏殊的《蝶恋花》,原词是:“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第二种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意思是说不只要有追寻理想的热情与勇气,还要有坚持、有执着,去实践自己所信奉的真理,即使人变瘦了、衣带变宽了,也能百折不悔。

(这句出自宋朝词人柳永的《凤栖梧》,原词是:“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种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思是经过非常长久的努力追寻,饱受人生的沧桑,到后来猛然回首,那要追寻的却在自己走过的道路上,灯火阑珊的地方。

(这句出自宋朝词人辛弃疾的《青玉案》,原词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从前读《人间词话》读到人生的三种境界时,虽有感触,但不深刻,到近几年,这三重境界之说时常在心中浮现,格外感受到王国维对生命的智见,他论的虽然是诗词、是事功、是人格,讲的实际上是人从凡夫之见超越的历程,到后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简直是开悟的心境了,使我想起一首禅诗“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遇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也不禁想到菩萨在人间留下一丝有情那样的心境。

一个人要“众里寻他千百度”,必然要经验人生的许多历程,而要“蓦然回首”则需要一种明觉,至于站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原点,是那个“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自我呀!

诗人虽然出自情感与灵感来表达自我,但其中有一种明觉,或者与禅师不同,我相信那明觉之中有犹如镜子一样澄明、开悟的心——这种历程,在某些作品里是历历可见的。

宋朝词人蒋捷曾有一首《虞美人》,很能看出这种提升的历程: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令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刘天明。

 

在僧庐下听雨的白发诗人,体会到人世悲欢离合的无情就像阶前的雨一样错落无常,心境上是有一种悟境的。与禅心不同的是,禅心以智为灯芯,诗人则以美作为点燃,这是为什么我们读到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要为之低回不已了,或者读到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要为之三叹了。

一个好的开悟的境界,或者崇高的人格与事功,都不是无情的,它是一种经过净化的有情的心,这种经过净化的有情,我们可以称之为“觉有情”,犹如道绰大师说的,就像天鹅在水中悠游,沾水而羽毛不湿。

好的文学,优美的诗歌,无不是在“有情中有觉”,创作者既提升了自我的情感经验,也借以转化,溶解成人人都能提升的情感经验,来唤醒大众内在感觉的呼声,这就是为什么历来伟大的禅师在开悟之际都会写下诗歌,而开悟之后,有许多禅师也往往以诗歌示教,在显教有名的是六祖慧能,传说他不识字,但读他的作品《六祖坛经》竟犹如诗偶一样,在密宗著名的是密勒日巴,传说他留传的诗歌竟有数万首之多。

寒山、拾得不也是这样吗?他们是山野的隐士,却也忍不住把自己的心境写在山间石壁,幸好有人抄录才不致失传。但是,我也不禁想到,以寒山、拾得的诗才,写诗的那种劲道,一定有更多的诗隐于石上、壁上,与草木同朽,后人无缘得见了。

为什么悟道者爱写诗呢?原因何在?我想根本的是,禅学或佛教是一种美,能在人生中提升美的体验,使一个人智慧有美、慈悲有美、生活有美,语默动静无一不美,那才是走向佛道之路。

失去了美,佛道对人生还有什么价值呢?

唯有心性的绝美,才使人能洗涤贪、嗔、痴、慢、疑五毒;也唯有绝美的心,才能面对、提升、跨越人生深切的痛苦。

因此,道是美,而走向道的心情是一种诗情,诗情与道情转着的驿站则是“觉”。

菩萨所以叫“觉有情”,是因为菩萨从来没有失去感性的怀抱,与凡夫不同的是,他在有情中不失觉悟的心。

菩萨所以个个心性皆美,长相也无不庄严到达极致,则是启示了我们,美是无比重要的,深刻的美则来自有情的锤炼。

即使是佛,十方诸佛都是“相好庄严”,经典里说到佛之美,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之说,因此,佛的相、佛的心,都是绝美。

了解到佛道的追求是生命完美的追求,我模仿王国维之说,凡是古今走向“觉有情”之道者,也必经三种境界:

种境界是“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语出苏东坡《蝶恋花》)

第二种境界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语出辛弃疾《贺新郎》)

第三种境界是“干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语出于谦《石灰吟》)

真正觉有情的菩萨,全是多情的种子,他们在无情的孽障人世之中,因烦恼生起菩提之心。然后体会到一切有情都会被无情所恼,思有以解脱,心性与眼界大开,看到世间的美与苦难是并存的,正如青山与我并无分别。后宁可再跃入有情的熔炉,不畏任何障碍,为了留一点清白在人间。

一个人人格境界的确立正是如此,是在有情中打滚、提炼,终至水保明觉、观照世间,那时才知道什么叫作“蓦然回首”了。

唯有清明的心,才能体验到什么是真实的美。

唯有不断地觉悟,才能体验到更深刻、广大、雄浑的美。

也唯有无上正觉的人,才能迈向生命的大美、至美、完美。

人在江湖

做生意的朋友来看我,谈到内心的许多挣扎,说有时候为了生意,不免要去应酬、喝酒,有时还要对别人设计、扯谎,其实自己的内心向往着规规矩矩地做生意,过单纯的生活,但这样的希望是很不可得的。

他的结论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朋友走了以后,我想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只是做生意的人,也是一般人去做那些不随己意的事时,常用的借口。江湖,真的那么可怕吗?什么是江湖呢?

“江湖”的用语,早出自《庄子·大宗师》里“不如相望于江湖”,指的是三江(荆江、松江、浙江),五湖(洞庭湖、太湖、鄱阳湖、青草湖、丹阳湖),后来成为佛教里的常用语,把云游四海的云水僧人称为“江湖人”。

那是因为在唐朝的时候,江西有马祖道一禅师,湖南有石头希迁禅师,两位禅师的德声享誉四方,同时大树法幢,当时天下各地的神僧,如果不是到江西去参马祖,就是到湖南去参石头,由于古代的交通不便,光是走到江西、湖南就要一年半载,他们沿路挂单参访,称为“走江湖”。走在江湖上的行者别称为“江湖人”“江湖僧”“江湖众”。

江湖还有别的意思,像禅士如果散居于名山大刹之外,居于江畔湖边自己参究的,也称为“江湖人”。

或者,一般隐士之居,也可以叫“江湖”,如《汉书》之“甚得江湖间民心”,范仲淹《岳阳楼记》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因此,在早期,“江湖”是很好的字眼,它象征着一种自由追求真理的态度;“江湖人”也是很好的字眼,是指那些可以放下一切,去探究生命真相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中国民间,“江湖”成为一般通俗的称呼,浪迹于四方谋生活的人,称为“走江湖”或“跑江湖”;阅历丰富的人称为“老江湖”,而以术敛财的人叫“江湖郎中”。这些都还是好的,江湖只是名词而已,到了现在,“江湖”成为“染缸”的同义词,政客在国会打架、骂“三字经”,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商人出卖灵魂,重利轻义,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黑社会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你们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江湖呢?

人处世间,江湖风险,似乎不可避免,但是在同一个江湖里,有人自清自爱,有人随浊随堕,完全是看个人的选择,“身不由己”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我想起《韩非子》里说:“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如果心里有清白的向往,而还继续混浊,当然会有矛盾、冲突与挣扎了。

在我们幼年时代,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在庭前摆水缸,接雨水备用,接来的水要先放一两天澄清,等泥尘沉淀才可使用。有时候孩子顽皮,以手去搅水缸,只要两三下,水就不能用了,要再澄清两天才可用。

因此,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要去搅水缸,因为“要使水澄清很难,要一两天;要使水混浊很容易,只要搅一两下”。

身在江湖的人也是一样的,古代的禅师为了发觉内在的澄明的泉源,不惜在江边湖畔,苦苦寻索,是看清了“江湖寥落,尔将安归”的困局;现代的人则随着欲望之江陷溺于迷茫之湖,向外永无休止地需索,然后用“身不由己”来做借口。

即使我们真是身在江湖,也要了解江湖真实的意涵,“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江湖实不可畏,怕的是自己一直把手放在水缸里翻搅。

如果马祖与石头还在,我也真想去走江湖,但是如今好是安住于自己的心,来让那心水澄清,以便哪一天,可以拿来饮用呀!

柔软心

1

我多么希望,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洋溢着柔软心的香味;我的每一个行为都有如莲花的花瓣,温柔而伸展。因为我深信,一个作家在写字时,他画下的每一道线都有他人格的介入。

2

日本曹洞宗的开宗祖师道元禅师,传说他航海到中国来求禅,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只得到一柔软心。

这是令人动容的故事,许多人认为道元禅师到中国求柔软心,并把柔软心带回日本。其实不然,柔软心是道元禅师本具的,甚至是人人本具的,只是,道元若不经过万里波涛,不到中国求禅,他本具的柔软心就得不到开发。

柔软心不从外得,但有时由外在得到启发。

3

学禅的人若无柔软心,禅就只是一种哲学,与存在主义无异。

柔软心并不是和稀泥一样的泥巴,柔软心是有着包容的见地,它超越一切、包容一切。柔软心是莲花,因慈悲为水,智慧做泥而开放。

4

有人问我:“为什么草木无心,也能自然生长、开花、结果,有心的人反而不能那么无忧地过日子?”

我反问道:“你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是无心的呢?你说人有心,人的心又在那里呢?假若草木真是无心,人如果达到无心的境界,当然可以无忧地过日子。”

“凡夫”的“凡”字就是中间多了一颗心,刚强难化的心与柔软温和的心并无别异。具有柔软心的人,即使面对的是草木,也能将心比心,也能与草木至诚相见。

5

追鹿的猎师氏看不见山的,捕鱼的渔夫是看不见海的。眼中只有鹿和鱼的人,不能见到真实的山水,有如眼中只有名利权位的人,永远见不到自我真实的性灵。

要见山,柔软心要伟岸如山;要看海,柔软心要广大若海。

因为柔软,所以能够包容一切、含摄一切。

6

人在遇到人生的大疑、大乱、大苦、大难时,若未被击倒,自然会在其中超越而得到“定”,因定而得清明,由清明而能柔软。

在柔软中,人可以和谐、单纯,进而达致意识的统一。

野狐禅、口头禅,缺乏的就是柔软心,有柔软心的禅者不会起差别,不会贬抑净土,或密宗,或一切宗派,乃至一切众生。

7

有欲念,就有火气;有火气,就有烦恼。

柔软心使欲念的火气温和,甚至消散,当欲念之火消散了,就是菩提。

从烦恼到菩提的开关,就是柔软心。

8

佛陀教我们度化众生,并没有教我们苛求众生。我们要度化众生应在心中对众生没有一丝丝苛求,只有随顺。众生若可以被苛求,就不会沦为众生了。

随顺,就是处在充满仇恨的人当中,也不怀丝毫恨意。

随顺,就是随着充满黑暗的世界转动,自己还是一盏灯。

随顺,就是看任何一个众生受苦,就有如自己受苦一般。

随顺,是柔软心的实践,也是柔软心点燃的香。

清雅食谱

有时候生活清淡到自己都吃惊起来了。

尤其对食物的欲望差不多完全超脱出来,面对别人都认为是很好的食物,一点也不感到动心。反而在大街小巷里自己发现一些毫不起眼的东西,有惊艳的感觉,并慢慢品味出一种哲学,正如我常说的,好东西不一定贵,平淡的东西也自有滋味。

在台北四维路一条阴暗的巷子里,有好几家山东老乡开的馒头铺子,说是铺子是由于它实在够小,往往老板就是掌柜,也是蒸馒头的人。这些馒头铺子,早午各开笼一次,开笼的时候水气弥漫,一些嗜吃馒头的老乡早就排队等在外面了。

热腾腾、有劲道的山东大馒头,一个才五块钱,那刚从笼屉被老板的大手抓出来的馒头,有一种传统乡野的香气,非常的美味,也非常之结实,寻常一般人一餐也吃不了这样一个馒头。我是把馒头当点心吃的,那纯朴的麦香令人回味,有时走很远的路,只是去买一个馒头。

这巷子里的馒头大概是台北好的馒头了,只可惜被人遗忘。有的馒头店兼卖素油饼,大大的一张,可蒸、可煎、可烤,和稀饭吃时,真是人间美味。

说到油饼,在顶好市场后面,有一家卖饺子的北平馆,出名的是“手抓饼”,那饼烤出来时用篮子盛着,饼是整个挑松的,又绵又香,用手一把一把抓着吃。我偶尔路过,就买两张饼回家,边喝水仙茶,抓着饼吃,如果遇到下雨的日子,就更觉得那抓饼有难言的滋味,仿佛是雨中青翠生出的嫩芽一样。

说到水仙茶,是在信义路的路摊寻到的,对于喝惯了茉莉香片的人,水仙茶更是往上拔高,如同坐在山顶上听瀑,水仙入茶而不失其味,犹保有洁白清香的气质,没喝过的人真是难以想像。

水仙茶是好,有一个朋友做的冻顶豆腐更好。他以上好的冻顶乌龙茶清焖硬豆腐,到豆腐成金黄色时捞起来,切成一方一方,用白瓷盘装着,吃时配着咸酥花生,品尝这样的豆腐,坐在大楼里就像坐在野草地上,有清冽之香。

有时食物也能像绘画中的扇面,或文章里的小品,音乐里的小提琴独奏,格局虽小,慧心却十分充盈。冻顶豆腐是如此,在南门市场有一家南北货行卖的“桂花酱”也是如此,那桂花酱用一只拇指大的小瓶装着,真是小得不可思议,但一打开桂花香猛然自瓶中醒来,细细的桂花瓣还像活着,只是在宝瓶里睡着了。

桂花酱可以加在任何饮料或茶水里,加的时候以竹签挑出一滴,一杯水就全被香味所濡染,像秋天庭院中桂花盛放时,空气都流满花香。我只知道桂花酱中有蜜、有梅子、有桂花,却不知如何做成,问到老板,他笑而不答。“莫非是的秘方吗?”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却也不想细问了。

桂花酱如果是工笔,“决明子”就是写意了。在仁爱路上有时会遇到一位老先生卖“决明子”,挑两个大篮用白布覆着,前一篮写“决明子”,后一篮写“中国咖啡”。卖的时候用一只长长的木杓,颇有古意。

听说“决明子”是山上的草本灌木,籽熟了以后热炒,冲泡有明目滋肾的功效,不过我买决明子只是喜欢老先生买卖的方式,并且使我想起幼年时代在山上采决明子的情景。在台湾乡下,决明子唤作“米仔茶”,夏夜喝的时候总是配着满天的萤火入喉。

对于能想出一些奇特的方法做出清雅食物的人,我总感到佩服。在师大路巷子里有一家卖酸酪的店,老板告诉我,他从前实验做酸酪时,为了使乳酪发酵,把乳酪放在锅中,用棉被裹着,夜里还抱着睡觉,后来他才找出做酸酪好的温度与时间。他现在当然不用棉被了,不过他做的酸酪又白又细,真像棉花一般,入口成泉,若不是早年抱棉被,恐怕没有这种火候。

那优美的酸酪要配什么呢?八德路一家医院餐厅里卖的全黑麦而包,或是绝配。那黑麦面包不像别的面包是干透的,里面含着一些有浓香的水分,有一次问了厨子,才知道是以黑麦和麦芽做成,麦芽是有水分的,才使那里的黑麦面包一枝独秀,想出加麦芽的厨子,胸中自有一株麦芽。

食物原是如此,人总是选着自己的喜好,这喜好往往与自己的性格和本质十分接近,所以从一个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但也不尽然,在通化街巷里有一个小摊,摆两个大缸,右边一缸卖“蜜茶”,左边一缸卖“苦茶”,蜜茶是甜到了顶,苦茶是苦到了底,有人爱甜,却又有人爱那样的苦。

“还有一种人,他先喝一杯苦茶,再喝一杯蜜茶,两种都要尝尝。”老板说,不过他也笑了:“可就没看过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可见世人都爱先苦后甘,不喜欢先甘后苦吧!”

后来,我成了个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老板着急问我感想如何?

“喝苦茶时,特别能回味蜜茶的滋味。”我说,我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都为我欢欣的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