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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汉娜•阿伦特遇到海德格尔,一切就变了。海德格尔是来自罗曼司中的一个人物——天资好,有诗意,远离职业思想家和奉承的学生,特别地酷,只是穿着农人的着装,他喜欢教滑雪课,爱好滑雪。吸引汉娜•阿伦特的,远远不止是她在回忆中所说的生命和思想的结合。
  从她在海德格尔80岁生日上回忆马堡学习生活的公开讲话来看,无人会料到海德格尔曾不仅仅是汉娜•阿伦特的老师,也是她的情人。海德格尔掩盖得甚至更深。在1923年到1928年的那些时光,当他正在准备《存在与时间》和《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时,他只是公开地说这是他“最为兴奋、最充实、事情最多的时期”。那段时期结束的20年后,他向汉娜•阿伦特忏悔说,那段时期阿伦特是他创作的源泉,是他激情思考的动力。但他们把这段忏悔保持在两人之间,并约定细心封存,正如他们在1925年保守他们爱情故事的秘密一样。他们的往来情书将保存起来,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在未出版的文字中,阿伦特确实把在马堡的那些年写给海德格尔的信保存着。
  1925年夏天,在哥尼斯堡家中,阿伦特写了一个自我肖像《影子》,并将之寄给海德格尔。这个肖像,像她在随后的年月写的诗歌一样,是一个最后的嘱咐。阿伦特试图给她的初恋画上界线,以语言来控制它。她试图通过讲述故事的方式将之归于过去。“如果你将她放进一个故事,或讲述一个关于它们的故事,所有的痛苦都能被容忍。”这一魔咒并不总是成功。
  以保护意义的第三人称单数,充斥着抽象的辞藻和海德格尔式的术语,汉娜•阿伦特的自画像是让人震惊地支离破碎、充满苦恼。像她喜欢阅读的浪漫小说一样,肖像是“以那样概括的语言表达,它体现的只是一种情绪,没有实际的事件”。这种情绪在同一时期的一首题为《陷于自我沉思》的诗中可以看到。
  当我看我的手时——
  陌生的东西和我在一起——
  那时我无地可容,
  不是此时,也不是此地,
  无所支撑。那时我感到当对世界嗤之以鼻。

  如果它想就让时间走吧
  但不要在那里留任何标记。

  看,这就是我的手,
  我的,近得出奇,
  但还是——另一个东西。
  它比我还有更多的含义吗?
  它有更高的目的吗?
  这首诗和自画像都以相同的质问结束:她能战胜已经撤离的、阻隔的、不屑的距离?在《影子》中,阿伦特在一个沉重的、正剧的平衡上掂量其可能性:
  或许她的青春将把自己从这种符咒和她的灵魂中解放出来——在一个不同的天空下——经历了表达和释放,战胜了孱弱和失常,学会了耐心、简约和有机成长的自由。但更有可能的是,她将在无聊的试验中,在无规则、无边界的好奇中继续浪费她的生命——知道那个长久而热切希望的终点,让她惊讶,也给这没有必要、没有结果的事情划上一个武断的句号。
  阿伦特并没有言明引起这种失望情绪的实际事件。但汉娜•阿伦特确实给她的处境——她称之为Fremdheit,陌生或疏离——提供了两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种,也是更为直接的,是时间分割的事件,它也在诗歌中提及:“在青春完全绽放之前,她已经被那非同寻常、神奇的力量冲刷;结果她——以一种事实上后来让她害怕的方式——把她的生命分成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阿伦特和海德格尔的关系,仓促而让人心悸地结束了她的青春,带走了她的纯真。第二种解释是,她把她的陌生感归结为一种特性,经过漫长的时间后,它已经变得习以为常:“她把一些了不起的事情当最为实际平淡的事情来看。甚至当生活中简单共同的事情最深刻地影响她时,她在思想和感情中也从来没有怀疑:发生在她身上的是平淡的、一件每个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不值得注意的事,甚至不值得谈论。”
  她说,在成长的时候,她曾经意识到第二个习惯,因为她曾经过于“保守,并以自己为中心”。在更年轻时,她的自我中心曾阻碍了她的理解力。她“知道许多——通过经验和仔细的警觉,但一切恰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只是沉沦到她灵魂深处,停留在那里,好像被冻结了一般。她的紧张和隐秘不允许她去处理这些事情,只是在暗淡的痛苦或梦幻似的、着了魔的孤独之中”。阿伦特没有忘记她曾经经历或观察过的东西,但事情“从视野中淡去,有些完全消失,有些变得模糊,没有规则或秩序”。
  汉娜•阿伦特说,她的习惯性的困惑“或许只是建立在一种无助反叛的青春之上”。它“在这种自我对自我的压抑中表达自己,以这种方式她把自己对自己的看法和了解之途阻碍、隐藏了”。用这种试验性的、复杂的方式,汉娜•阿伦特知道她已经受到了伤害:尽管她没有这么说。她说,她的压抑和困窘的结果是,随着她的成长,她“更为激进、孤傲和盲目”。
  自从少年时期以来,渴望与恐惧就伴随着阿伦特,以前,恐惧曾占据了较高的位置;但她又一次陷于恐惧的直接原因乃是她对“不同寻常与神奇”的驱除。她蓦地意识到,她的爱情故事,她的性觉醒,可能被其他人误解了,他们会认为她已经变得“更丑陋,更普通,甚至到了颓废和纵欲的地步”,因此她挣扎着宣称她“在这样的判断和争议上中立”的权利。但她确信它会被马丁•海德格尔这个不同寻常、让人着魔的人理解,《影子》正是为他而作,正是献给他的。
  当汉娜•阿伦特遇到海德格尔,并发展出《影子》中所说的“对一个人无限的痴迷”时,汉娜•阿伦特刚刚满十八岁。海德格尔比她要大十七岁,是一个基督教家庭培养出的人,已婚,并有两个儿子。即使他左右着对这位聪明年轻的犹太小姑娘燃烧着的爱情,他生活中的一切和他所追随的习俗都意味着不能完全接受之。他在书信和诗歌中表达了他的专一,他也让浪漫的爱情花朵吐露芬芳;但他不会让这一切改变他生命的进程。到1925年夏天时,汉娜•阿伦特已经认识到他要保持着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无论他们多么密切地联结在一起。在一首诗中,她邀请他参加一个宴会,但不得不问:
  你为什么害羞地给我你的手
  似乎那是一个秘密?
  你是来自那样一个遥远的大陆
  竟不知道我们的佳酿?
  以一种忧郁但比《影子》要更为平静的笔调,她写了一首充满爱意的“夏日之歌”,它表明了她原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之可能,“表达和释放,战胜了孱弱和失常,学会了耐心、简约和有机成长的自由”的可能显示出来,尽管她有预感。她依然感到陷于一种非法的、不可能的恋爱漩涡中,它永远不会去“拉牧师的手”,但她决定使这段恋情带给她的欢愉保持鲜活。
  穿越成熟的盛夏
  我要走了——滑过我的手,
  我痛苦的肢体往下舒展
  向那黑暗与浑厚的土地。
  ……
  在马堡大学求学的那年结束之后,汉娜•阿伦特去弗莱堡大学度过了一个学期,在那里跟海德格尔的老师埃得蒙德•胡塞尔学习。有了更多的时间,有了一段距离,她可以用更为坚定的力量来反思她“对一个人无限的痴迷”,她确信即使她已经那样,还是深感悲哀,可她不想被摧毁,或失去“有机的成长”。这个时候,阿伦特写了一首诗,这是她的诗歌中最好的诗作之一。
  夜色将我包围,
  软如鹅绒,重如哀愁。
  我不再知道爱是什么感觉
  我不再知道田野成了红色,
  一切都想逃遁——
  是给我一点平和。

  我想到他,想到爱——
  似乎那是在一个遥远的大陆;
  “来与给”都是外来的;
  我不知道何物将我束缚。

  夜色已经包围了我,
  软如鹅绒,重如哀愁。
  反抗无从发起
  朝着新的哀伤与欢乐。
  朋友们例如安妮•门德尔松,知道汉娜•阿伦特对海德格尔的恋情,她们同情她,并试图理解海德格尔看重他的义务,尤其是对妻子和家庭的义务的决定。
  在《影子》中,汉娜•阿伦特以她具有特色的概括和坚定称自己的经验已经教给她的东西:“一切都好,结果是坏的;一切都坏,结果却是好的。很难说哪个更难容忍。因为准确说来,这是最无法容忍的东西——如果人们在无限恐惧中想到它,它将使人窒息,这种恐惧打破了沉默,使个人无法感到如在家中:相遇并了解,时时刻刻都以无所不知和玩世不恭的心态去了解:甚至对最极端的痛苦,一个人也必须心存感激,那确实就是一种劫难,但它是一切事情的要点和报偿。”汉娜•阿伦特总结说,这就是生活之道:充满了相遇,希腊的悲剧作家说这些相遇带来了智慧。她的结论很接近于拉尔•瓦恩哈根所得出的结论:“我正在做什么啊?什么也没做。我是让生活的雨点落在身上。”
  汉娜•阿伦特从她的一段不可能的爱情经验中得出了一般性的结论:相遇是一切事情的要素和报酬;她感到自己对世界“羞涩的温柔”已经被毁,她已经被剥夺了如在家中的感受。正如她在一首献给朋友的诗中所言,她是一个“无家可归者”。
  阿伦特与正统的海德格尔家人保持距离,努力避免产生闲话,避免强化爱尔弗里德•海德格尔的敌意。她一个人住在大学附近的一个阁楼房间里,在那里接待海德格尔、约纳斯和她的哥尼斯堡朋友们。当她在海德格尔的监护下在学术上起步并发展时,汉娜•阿伦特学术上的过人之处对所有认识她的人来说都变得越来越明显。正如汉斯•约纳斯所言,在马堡,学术上的聪明人并不少见,但在汉娜•阿伦特那里,学生们发现了“一种强度,一种内在的方向,一种独特的品质,一种对本质的洞悉,一种对深度的探查,这使她身上有了一层魔力”。
  在她离开马堡去胡塞尔那里学习之后——与海德格尔保持距离——阿伦特就没有再回来。她无法跟海德格尔写博士论文;这种安排的个人困难除外,他们的联系如被发现,两人都要遭殃。因此,海德格尔推荐她去海德堡(Heidelberg),那里,他的朋友卡尔•雅斯贝尔斯取得了哲学教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