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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音

乡音,是人人都有的,而且,它很难改变。不管人生的旅途怎么走,飞黄腾达还是穷困潦倒,也任凭你漂流到异域他乡什么地方,纵然昔日的惨绿少年变成了白头翁媪,可总有一样东西依然不改,那就是由声调、方言、语词习惯等成分构成的乡音。离散多年的儿时旧侣偶然遇合,一口独具地方特色的乡音,会在顷刻间打开你的记忆之门,引领你到灵魂的根部,返回早经飞逝的岁月。即使彼此并不相识,只要一缕浓重的乡音飘过耳际,也会迅速拉近心灵的距离,带来一阵惊喜,一种温馨,一丝感动。不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吗?

可是,从前对此我却未尝留心。离别家乡之后,南北东西,五方杂处,自己的乡音究竟有什么特色,似乎完全忽略了。忽然有一次,它突兀地显现出来,竟然使我惊异莫名。那是1993年4月,在沈阳参加东北大学恢复校名的纪念活动,见到了当年东大的代校长、现已定居美国加州的宁恩承老先生。接谈数语,他就已辨知我的故乡所在。他说:“听口音,你和少帅是同乡。”我说,我们是同乡,张将军的出生地,离我家不过十几公里,有一年桑林子乡办秧歌会,我还到那里去转过。宁老听了很动情,不禁感慨丛生,随口吟出两句诗来:“河原大野高歌调,自别乡关久不闻。”“高歌调”指的是家乡那种调门高爽的“地秧歌”曲调。原来,老人著籍辽中,离盘锦很近,所以也属同乡。他与少帅同庚,少帅兼任东北大学校长时,他被委任为秘书长,彼此交谊甚深,汉公到美国后更是常相过从。

老人当时很兴奋,讲了许多有关少帅办学的往事。除了为东北大学捐款二百万元,以重金从全国十几个省延聘来章士钊、梁漱溟、刘仙洲、梁思成、黄侃等著名专家、学者外,汉公主政东北期间,还以私资创办了同泽中学、同泽女中、职业学校、成人学校和三十六所新民小学。东北教育一时称盛,仅辽宁就有各级各类公私学校一万零四百多所。

宁老虽已九十三岁高龄,思维却依然敏捷。他从名片上看到我的名字里有个“闾”字,便联想到这和我的故乡著名景区医巫闾山有关。我连连点头称是。他说,可惜这次时间太紧了,不然,真应该再游游闾山,重温旧梦,回去也好向汉公作个交代。汉公对医巫闾山有深厚的感情啊!他和于凤至生了三个儿子,都以闾山美玉为名,典故出自《淮南子》。闾山东麓有张氏家庙,他父亲——“大帅”的墓园在闾山南麓。

这一天,我们谈得十分投机,分手时宁老还叮嘱我,日后如果到了旧金山,一定要和他打个招呼,届时可以联床夜话,樽酒论文。事有凑巧,第二年7月我即有访美之行,站就是旧金山。电话刚刚过去,宁老就派车来接。记得那天的话题是从“三国”说起的。宁老说,一个朝代给予人们的印象是否深刻,未必和这个朝代的历时长短成正比例,往往同当时事件的密集程度、有没有震撼人心的角色有直接关系。比如,三国纷争不过五十几年,可是,人们却觉得无尽无休,热闹非凡,就因为当时斗争激烈,矛盾复杂,英雄、奸雄辈出,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同样,张氏父子的“连台好戏”,从1916年老帅被“袁大头”任命为盛武将军管理奉天事务,到1936年少帅“临潼捉蒋”,也只有二十年,可是,在人们心目中却成了一个说不尽的历史话题。我接上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西安事变”,就足够中华民族说上千年,记怀万代的。

我们此行的后一站是夏威夷,知道张将军正在那里度假,出于对世纪老人的衷心景仰和无限思念,出于浓烈的乡情,席间,我们询及有没有可能见他一面。宁老说,思乡怀土,是他终生难以解开的情结。他曾多次对我说,想见的是家乡那些老少爷们儿。同乡亲叙叙旧,应该说是他的暮年一乐。但是,毕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一点点的感情冲击也承受不起了,每当从电视上看到家乡的场景,他都会激动得通夜不眠,更不要说直接叙谈了。因此,赵四拼力阻止他同乡亲见面,甚至连有关资料都收藏起来,不使他见到。

看到我们失望的神情,老人突然问了一句:“你们在夏威夷能住几天?”我答说计划是三天。“时间也许还够用。”说着,宁老引我注目窗外,“汉公的寓所前面,也有这样的草坪,那里紧靠金色海滩。他每天傍晚,都要在海滩闲步,或者坐着轮椅出来。你只要细心一点就能发现。发现他以后,你们几个人就大声嚷嚷,随便说些什么都行。你的乡音很重,就由你来唱主角。估计不用多长时间,汉公就会发问:‘你们从哪儿来?’你就可以回答:‘我们是中国辽宁的,从沈阳来。’他立刻就会问:‘听你口音很熟,你是哪疙瘩的人?’你就如实说是盘山高平街(高升镇旧称,“街”读音为gāi)的。他马上会说:‘噢,我们是乡亲哩!’紧接着就会请你们上楼,唠唠家乡的嗑儿。”

我们顿时活跃起来,齐声称赞宁老定计高明。老人叮嘱我们:“见上一面就很不容易了,时间可不能长啊,以免汉公过度劳累;还有,谁也不能泄露天机,不许提我宁某人一个字,否则,你们走后,赵四就会打来电话,向我兴师问罪。”我们唯唯诺诺,带上宁老提供的张家住址,继续上路,先后到了纽约、华盛顿、洛杉矶。一路上,我反复思考着会面时同将军谈些什么:自然要说说家乡盘锦的巨大变化;还要告诉他,医巫闾山翠秀依然,先人的庐墓已修葺一新;他的旧居门前那棵老柳树,虽已老态龙钟,风姿却不减当年,旁边的水井完好如初,屋后那棵百多年的老枣树,至今还是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我要告诉张将军,家乡父老盼哪,盼哪,天天都盼望着他能回去看看。

十天后,我们取道旧金山,准备转乘飞机飞往夏威夷。行前,同宁老先生握别。老人说,前天同汉公通过电话,近日他稍感不适,晚间偶有微热,看来三五天内不能出去,也不可能会见客人。失之交臂,自然是抱憾终天,但以将军的健康为重,又只能作罢。

回来以后,我给宁老写了一封信,深情感谢他的热诚接待,并附寄一张标有汉公出生地的辽宁省图,连同这篇《乡音》,还题写了一首调寄《鹧鸪天》的词,请他在方便时候一并转致张将军。词曰:

风雨鸡鸣际世艰,西京义烈震宇寰。胸藏海岳居无地,卧似江河立是山。今古恨,几千般,功臣囚犯竟同兼!英雄晚岁伤情事,锦绣家乡纸上看。

于今,将军已经驾鹤西去,归乡的夙愿终未得偿。呜呼,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