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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心灾
  中国人多数都有一个乳名,又叫小名。这是大人们给孩子所做的一个永久性记号。它记载着大人们各式各样的,简单的或者复杂的,明显的或者隐蔽的思想和情感。同时,也是孩子和大人进行沟通的一个通道。大人们的这个寄托和念想,对孩子来说伴随终生。
  我的乳名就是这样。出生在乡村的我,本来是不大会追问自己小名的意义的。小时候大人们叫来叫去,也就罢了;但上了学粗识文字以后,就对与自己相关的东西关注起来。特别是,乡村孩子的小名一般都比较直观具象,浅显明白,可我的名字有些怪。大人们叫我“xīnzāi”(汉语拼音),是什么意思呢?是哪两个字呢?按照通常的习惯,“xīn”肯定是新旧的新了,农民总是喜欢新的;那“zāi”呢,是栽树的栽,还是斋房的斋?是新栽了一棵树,还是新盖了一所房?抑或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求不出来这个解。与同学们讨论,也说不清楚。我问父母,他们说名字是爷爷奶奶起的。一天放了学,我去问爷爷奶奶。爷爷神情严肃地说:“长大了再告诉你,现在说你也不懂。”但是正在卧病的奶奶心软了,她说:“已经是学生了,该知道了。”
  “你的名字叫‘心灾’。”她说着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地方,提高了声调说,“你是心里有灾,心灾!”
  怎么能是这两个字呢?这两个字怎么能是名字呢?我心里想着,没有说出口。
  奶奶把表情愕然的我拉到身边,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眼里忽然射出一种少见的悲愤的光,牙齿像是咬着似的说:“这得从你的出生说起。鬼子进村了你出生。
  “你出生的时辰,是壬午年的腊月初三(我后来查到是年月日)早晨太阳刚照到门楼角的时候。就是这一天,天刚亮,外头有人喊:‘鬼子来了!鬼子快进村了!马庄据点的日本鬼子就要进村了!’
  “真是晴天霹雳啊!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从据点里出来就是‘扫荡’啊!小鬼子是野兽,没有人性啊!他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到哪儿都是‘三光’(抢光、杀光、烧光)啊!
  “该千刀杀的小鬼子怎么这时候来了啊!正是你快要出生的时候。一听说他们要来,男人们都藏起来了。家里只剩下我和你娘。我怕你的小命要葬送到小鬼子的手里了,我更怕你娘月子里有了好歹。听说鬼子已经从村东头进来了,你娘紧张、害怕,我更紧张。我只好请东院的恁大娘过来帮忙。就因为紧张,还没准备好,你就哇哇地落地了。
  “这怎么办呢?日本鬼子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啊!得跑啊。可是,月子里往哪里跑啊?亲戚家里不能去,远处也走不到啊。没有办法,只好去野地林上(坟地)躲一躲。可寒冬腊月,恁娘俩受了风寒怎么办啊?这风寒怎么抵挡啊?真是左也怕右也怕。但思来想去,走一步说一步,先躲过鬼子的刺刀再说别的。也是急中生智,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和恁大娘急急忙忙烙了两个又厚又大的油饼,用蒸馍的笼布包起来,让你娘前胸贴一个,后背贴一个,然后用两根带子勒上。先用它抵御腊月里野地的风寒,也能用它来挡饥。
  “就是这样,我们抱着你,保护着你娘,在野地坟间,冻了一天。直等到看见日本鬼子驮着粮食,赶着牲口,狼烟动地地出了村。知道那是‘扫荡’完了,然后才回到家里。幸好你的命大,活了下来。可你娘从此落下了毛病。”
  奶奶说到这里,已是气喘得厉害。她用质问的口吻说:“我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心里打战,嗓子眼儿里冒火:咱在自己的家过日子,日本人有日本人的地儿,他们凭什么来到咱们家门口横行霸道啊?世上咋兴这样的强盗恶魔啊?咋没人治治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呢?”
  奶奶缓过一口气后对我说:“孩子,你真是有大灾啊!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头就遇到强盗、恶鬼!差一点要了你的小命。你这是胎里带来的灾啊!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掉这个灾。我听人说要消心里的灾就要把它说出来撂到明处。大家经常喊来喊去,灾就消了。我就给你起个小名叫‘心灾’!我孙子的这个灾,也是咱全家的灾,我知道我是一辈子不会忘记,我也叫你永远不忘记。”
  在我襁褓中发生的惨烈的故事,不可能清晰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但是,奶奶对我乳名来历的诉说,已经并将永远成为我人生深刻的记忆。我已经年逾花甲,知道我的乳名的人已经很少,知道我乳名含义的人更少。在多年后,我之所以来告诉世人自己的一点近乎隐私的东西,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那些企图淡化甚至涂改日本作为侵略者的历史罪责的人给我的刺激;同时,我也一直想记录并且传达这样一个令人心灵不无震撼的信息:
  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是以这样严肃的直接的方式,让她的孙子永远不要忘记日本侵略者对自己烙印般的伤害。她如此深刻地把这种伤害诠释成“心灵的伤害”,而且如此富有远见地要所有的人们,通过她孙子的乳名,而对这种伤害和造成这种伤害的罪恶,永志不忘。
  一个民族受侵略被蹂躏的历史和一个负有侵略罪责的民族的历史,都是人类的惨痛悲剧。为了防止历史悲剧的重演,它是不应当被淡化的,更是不准涂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