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试读

get_product_contenthtml 时间爬得比蜗牛还慢
  在我的记忆里,饥饿不是一种肉体的感受,而是时间。肉体感受到的那种饥饿,是随机产生的临时的感受。啊,有点饿了,吃点什么好呢?是对这一类饥饿的应激反应。当然,这是来自身体正常健康的反应。现在,流行相反的东西“厌食症”,厌食症的流行,发出一个明确的信号,饱食终日正在侵占可宝贵的每个人的内在空间。
  那是并不遥远的记忆,当饥饿成为一种常态,我也生活在这种常态中,我的肉体已经懒于或者说不能向我自己发出来自肠胃的信号了。这个时候,我关注到了另一个信号,时间爬行得比蜗牛还慢,时间因为饥饿,也走不动了。
  饥饿的时间在哪里?是在教室窗上爬行的阳光。在专业术语中称为“三年困难时期”的年月,我的记忆是小学高年级的早自习。小学高年级,再加早自习,这意味着充满阳光,布满清新空气,空气中飘散着露水浸润后的花草气味。是的,就是这样,我的高中早自习也是如此,只是多了一个定语,那是饥饿的年月。饥饿的年月也有阳光,也不缺雨露滋润花草,空气清新透亮。只是阳光总是爬得那么慢。因为粮食紧张,我所在的那个地方,机关和学校都将一日三餐改为两餐。早饭在两节自习之后。第二节早自习的下半段,我的脑子里就是马上双手捧着的一碗稀粥。说脑子里是一盆糨糊,意思是什么都不清楚了。一碗稀饭同样能达到忘掉一切的效果。一碗稀饭什么时候能到手上呢?阳光知道。我早就记住了阳光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告诉过我的那一刻,那一刻,阳光会爬到窗台上一个细小残缝。阳光爬到的时候,下课的电铃就会像我的心房,高声地欢叫:下课了!开饭了!今天的粥好啊!更稠!只是今天的阳光好像比昨天爬得更慢。不看!数一百再看!云彩快走开!……啊,真的,我无法告诉你饥饿的感受,但我可以对你讲早上的阳光,讲一讲阳光怎么爬得比蜗牛更慢。
  饥饿的时间在哪里?是在粮店前静静地排队的小椅子。电影里演的灾荒年代,人们抢粮仓,场面如同打仗。我记得的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是和平年代懂规矩的市民,大人告诉孩子,高鼻子的洋人逼我们还债,用火车拉走了白面、大米、猪肉和苹果。我们懂道理,排队就是懂道理的行为。排队是因为据说粮店要出售红薯,一斤粮票可以买五斤。这个消息让粮店前的小椅子、小菜篮和报纸包着的砖头排成长长的队伍。排多久粮店会开门?不知道,听说拉红薯的汽车早就出城了。小椅子和小菜篮排成的长队,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样守规矩,一个跟着一个。只是小学生会有说有笑地走着,而小椅子、小菜篮和大砖头静静地呆立在队伍中,一动也不动。我看着这长长的队伍,心想,它们一定饿坏了,如果它们吃饱了,就会像变魔术一样,变成一队欢蹦乱跳的小人儿,唱着歌,跳着舞,让这条街成为神话世界。也许这是我早的创作,只是饥饿打断了我的念头。我望着越来越下坠的夕阳,用双手支着下巴:“看来今天是不行了,明天会来吗?”我不想丢掉希望,没有希望的话,我也许就会变成长队里的那把小椅子。我看着小椅子,恍惚中,听见小椅子向我打招呼:“您吃了吗?”我一定神,四周看,没人啊。
  多年以后,读到小说家贾平凹写的一首诗,诗的题目是《题三中全会以前》。我看了题目想,这个贾平凹,外国人读了,一定不知道他说的是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再说了,题目像社论,这是诗的题目吗?但诗的开头便震撼了我:
  在中国
  每一个人遇着
  都在问:
  “吃了?”
  这四行诗,让我的眼眶一下子潮润了。我相信,他和我一样,知道为什么阳光爬得比蜗牛更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