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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一位摄影家五彩缤纷的眼神而向往节日的宁都。他连年在节日里造访宁都,他的眼里尽是关于民俗世相的影像。

节日的宁都是什么样子?从一些摄影作品里,一些片段的介绍里,我捕捉着它的神韵,它的气息。

节日的宁都是隆重的。它被缠绕在一根根竹篙上,是林立的鞭炮;被填充在一杆杆鸟铳里,是喜庆的轰鸣;被粘贴在一只只彩灯上,是精巧的剪纸;或者,它端坐在一抬抬花轿里,是形形色色的戏剧人物。

节日的宁都是乡土的。它在一座座祠堂里听戏,笑得前仰后合;它在山路上、河堰上庄严地游走,神圣的步履惊醒了冬眠着的土地;它在夜色笼罩的田野上狂欢,灯火长龙的舞蹈映红了所有的脸、所有的心。

我在平日里多次到过的地方,竟让我如此陌生。看来,结识一方土地,需要抵达它的节日,抵达它的内心,抵达乡村每个盛大典仪的现场。庄严的神情,是探问它的来路的方向标;欢乐的氛围,是了解它的性格的说明书。

我好奇地走近节日的宁都。

次,我虽没有进入,却距离它很近很近了,就在中秋节的前夕。我看见一条细瘦的小河,用自己浅浅的流水,在洗刷一座村庄。一河的板凳、竹椅、八仙桌,一河的桶、盆、砧板和床架。一河的老人和孩子,在清洗一河平凡的日子,清洗生活的每个旮旯。平常的风俗习惯,因为满河的喜气,宏大的场面,而充满了富有魅力的仪式感。

这个场面一下子唤醒了我的记忆。把一个家搬到河边、井边,甚至拆下门板,洗刷一遍,用清洁的心情来迎接皎洁的月圆时分,曾是随处可见的景象。少年时,我就曾在所有门板被洗得刷白的长街上,看十五的月亮怎样把店铺里的月饼抢购一空。如今,这种淳朴的风俗习惯,恐怕在别处乡村已难得一见了。

没想到,传统习俗依然顽强地生长在宁都民间,且风姿不减。是动人的当属中秋之夜。月圆时分的宁都,聚集在祠堂前的壮汉,他们高举着的一竿竿竹篙火麓上,生长着一簇簇耀眼的火苗;追逐着月光的孩子,他们手持的芋荷梗子上,插满了祷祝平安的线香;浑身弥散着擂茶芳香的妇女,正以皎洁的心情“迎月光姊姊”。

我因此惊奇大约算不上矫情的。于是,去岁,我忍不住走进了正月的宁都。

虽然是临时动议,宁都的朋友很轻易地就把我的行程给安排得满满的——正月十三到达,晚上去黄石镇听宁都采茶戏;正月十四,上午访问竹笮乡的宁都道情,下午是石上村的“割鸡”仪式,晚上有江背村的“扛灯”;正月十五那天有一些选项,比如,上午可看黄石中村的傩戏或田头镇的“妆古史”游村,下午再赴石上村看鞭炮燃放仪式,傍晚是该村的担灯游村,这个元宵之夜更是精彩纷呈,形形色色的灯会遍布山野间,可惜,一年太长,一夜太短,我们只能就近顺便去观赏增坊村的桥梆灯表演。

宁都让我大饱眼福。好比正月间不怕来客,酒菜都是现成的,喜庆的民俗活动也是现成的,即便茫无目标地游走在乡间,或许也能碰上十分新鲜的活动。

我乘车前往田头镇的路上,就听得连绵的丘陵间传来一阵吹打、几声响铳,留意车窗外,只见一群孩子站在山包上呐喊,赶紧停车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支抬菩萨游村的队伍,专为去年所建的新房驱邪祈福。

队伍来到一幢新居门前。端坐于一抬抬神轿上的菩萨,在鞭炮声中受用着屋主人的膜拜。其中有两尊菩萨被抬进厅堂,一问,他们是“汉公”“汉婆”,想来,守在门外的就是汉高祖的各位将军了。游历赣南乡村,时常可见汉帝庙。汉帝庙祀汉高祖刘邦及张良、樊哙、萧何、韩信等,这是因为刘邦重农抑商、减轻刑法、轻徭薄赋、释放奴隶,深得民心,故被尊为“米谷神”。尽管清代官府曾下令不宜祀奉汉高祖,但赣南的汉帝崇拜至今流风不绝,除了天高皇帝远,恐怕也渗透了客家人对中原故里的万般缱绻吧?

抬菩萨游村的队伍,让我想起先前听说的“送甑盖”“谢甑盖”“打甑盖”等独特的婚俗礼仪。所谓“送甑盖”,是指人们给头年娶亲的人家*的道贺形式,它的礼品是特定的,有红漆的饭勺、筷子等,其中无疑蕴含着生子添丁、儿孙满堂的祝福 ;“谢甑盖”则是收受方的答谢礼仪;而“打甑盖”却是道贺的赞颂礼仪。有意思的是,为了给新人道喜唱赞,正月的宁都乡间居然活跃着一支支甑盖队,他们记住了去年邻近村庄那些结婚的人家,于正月初四出动,走村串户登门道贺。甑盖队的成员有手提甑盖的喝彩师,专管鸣放鞭炮、接受红包的总管人,还有六位吹鼓乐师。想想看,奔走在田野、村舍间的这支喜气洋洋的队伍,又是多么滑稽的队伍。

甑盖队进门前先给东家放一挂爆竹,然后,由一手拿甑盖、一手拿一扎红漆筷子的喝彩师高诵赞语,同时以筷子敲打甑盖,众人应和:

甑盖到你大门边——好啊,

一对石狮笑连连哪——有啊,

石狮开口迎甑盖呦——好啊,

荣华富贵万万年——有啊。

甑盖队接着到厅堂、厨房去喝彩,然后,把甑盖举到新郎、新娘、其父母以及其他直系长辈头上敲打。敲打之间也伴有唱彩,彩词内容都是即兴创作的吉利话。其时,屋里挤满看热闹的村人,他们跟着唱彩齐声吆喝:好啊,有啊。

显然,筷子寓意“早生贵子”,至于饭甑的甑盖如何也成了道具,就不得而知了。大概是因地制宜吧?其实,在民俗活动中,很平凡的生活器具常被人们信手拈来。我在相邻的于都县看过村民表演“甑笊舞”,人们手持甑笊环绕成圈,舞之蹈之,队列逐渐收拢,拥作一团,随着一阵吆喝,举过头顶的甑笊一齐发出哗哗的响声。所谓甑笊,就是用竹筒剖成的刷把。

田头镇的“妆古史”却是讲究。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城隍庙前已是人头攒动。在一支鼓乐队洋鼓洋号的引领下,一顶顶披红挂彩的木轿挤进人群,停放在城隍庙与对面的戏台之间。木轿以红布遮顶,正面装饰得五光十色、富丽堂皇,剪纸、扎花、贴画,有各种纹饰,还有人物、珍禽等图案。每顶木轿都贴有不同的剧目名称,如《天官赐福》《刘玄德招亲》《女驸马》《朱砂印》《错路缘》《三请梨花》等。一些男孩女孩分别化装为各个故事的主角,听任大人们把自己“装”进历史里,有的委屈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