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我一觉睡到了下午一 点。
葬礼是两点开始，我知道就算我现在从床上爬起来赶过去，
快也要两个小时，可我不愿意起来，我宁愿就这样在床上消耗一天，
也不愿意去看晓枫的后一 面。
手机震颤了好几下，是冬冬发过来的，她没有打字，只直接发
了三张图 来。
在图片上，我看到的人都穿着肃穆的黑色衣服，每个人的手臂
上都缠着一圈黑纱，看起来都很悲 伤。
又过去二十分 钟。
手机再次震颤了一下，冬冬发了一条简短的语音过来：“艺雪，
你真的不来了 吗？”
仿佛是突然清醒了一般，我的理智迅速归位，我连脸都没有洗，
直接换掉睡衣套上一件黑色衣服就打车赶过 去。
那是晓枫的葬礼啊，我怎么可以不 去？
给19 岁的我自己
002
这应该是我后能够看到晓枫的机会了。我不能不 去。
矛盾的心情，让我这一路都希望司机可以把车开慢一 点。
但并没 有。
今天并不是周末，而且也没有撞上上下班高峰期，路况良好，
甚至连遇上一个红灯的机会都没 有。
司机的心情本来不错，但见他要载的这个客人，也就是我，是
去出席葬礼，上车以后还是礼貌地问了我是什么样关系的人去 世。
距离葬礼现场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 快。
我还不敢相信我就要见到晓枫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我开
始为自己祈祷，希望待会儿在其他人面前能尽量保持礼貌和仪态，
不要失礼，不要崩溃，不要让他们看出我的悲伤与痛苦，还有，我
也会见到晓枫的妈妈，从前念大学的时候就总是听晓枫提起他妈妈，
说他妈妈是一个体贴又温柔的妇人，这么多年来，把晓枫爸爸和晓
枫都照顾得好好 的。
晓枫还这么年轻就去世，他妈妈该有多难 过。
“小姐，还有两个路口就到了……哦！”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巨大
的碰撞声，我整个人被弹起，直直地撞上前面的靠 背。
是出租车被人从后面追尾 了。
我的额头传来一阵刺痛，司机回头问我有没有事，我摇头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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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
有，他却惊讶地说一句：“天啊，你额头在流血！”我伸手摸了一
下，手上沾了血，司机问我要不要掉头送我去医院包扎一 下。
这一刻我变得无比清醒，我以为我不想去见晓枫的，也不想参
加他的葬礼，我为什么要跟其他大学同学一样去见他后一面？我
又是为什么这么畏畏缩缩、不肯面对他已经离世的事 实！
原来，我是因为太爱他，所以才会一直躲避，总妄想自己活在
“他还活得好好，只是你们这辈子不会再遇到”的虚妄世界里，起
码这样，我还能偶尔从别人口中知道晓枫的近况，但今天以后，我
就要告诉自己，又或者很多人都会告诉我，晓枫是真的死了，他永
永远远地离开 了！
我摇头说不用，什么事情都比不上我要赶去见晓枫的后一 面。
司机让我等他一会儿，他下车跟追尾的人交涉。我的脑袋一阵
天旋地转，但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推开车门，一步一步往视线
的尽头走过去。正如司机所说的，我本来很快就到达葬礼现场的，
没想到横生枝节，这后十分钟的路程，出租车会遇上小车 祸。
大概，是老天在惩罚我这么多年来都不够勇敢吧，我要是早一
点出发，又或者干脆不来，就什么事都不会发 生。
我的脑袋越来越晕，身边经过的行人都在诧异地看着我，他们
对我指指点点，我的额头依旧痛得厉 害。
给19 岁的我自己
004
不行了，走路的速度太慢，我要赶紧跑过去了，晓枫，你等
等 我！
我顾不得疼痛，迈开双腿，努力朝视线尽头的方向飞 奔。
你再等等我好 吗？
我是上一周的时候知道晓枫出 事。
王子喻像往常一样给我打电话叫我起床，我明明可以自己调闹
钟，但他始终不放心我，仿佛我做什么他都一定要在旁边看着督促
着才能安心。去上班的路上我也会在地铁上看到他，他以前会开车
送我上班，我觉得不好意思也怕被同事瞧见，后来就说要自己坐地
铁去。他不愿意我每天自己一个人去上班，跟我吵，跟我闹，后
却妥协地坐早上从终点站发出来的班二号线的地铁，然后跟我
偶 遇。
当然，我跟他并不是每一天都会遇到，地铁上遇不到，他就会
在我要下车的那个站等我，然后把我送到公司楼下才肯罢 休。
跟别人提王子喻，他们都说这样的男人已经难遇到，他们把他
喻为绝版的“李大仁”，完完全全二十四孝男朋友，连跟我一向关系
不太好的父母都对他赞不绝口，王子喻的条件很好，他今年三十三
岁，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任高管，买了房也有车，不愁生活，就差成
家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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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我知道爸爸妈妈现在的心愿就是我可以赶快嫁出去。当初
报考大学的时候我选了一个偏门的历史系，爸妈被我气得不轻，可
我还是坚持自己喜欢的，大学毕业以后我却因为这偏门的专业找不
到很好的工作，我不死心，想回去读研，这下我爸真的不让了，他
把我塞到一个亲戚介绍的公司当文员，从此我过上很平淡的朝九晚
六生活，工资不多，工作也不复杂，好像也没什么好埋怨 的。
所以，在他们眼里，我这样的条件能遇到王子喻，简直是上天
所赐的一份重 礼。
但我又深刻明白，我并不会是他的“程又 青”。
王子喻给我递来还热乎着的早点和装着热咖啡的保温杯，“咖啡
等你到了公司再喝吧，不然会很烫嘴。”他有各种生活情趣，钓鱼很
厉害，冲咖啡也有一手，可我却什么生活爱好都没有，大概……我
除了钟情各种古玩古物之外，就只是梦想一个人去旅行，其他我真
的提不起兴 趣。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去旅行，上班以后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热
情，就算有一个简短的年假，我也只是宁愿宅在家看几天美剧。王
子喻也一样，他平时工作很忙，就算有假期，也不会想去什么地方
旅行，他认为旅行很累，只是一种花钱买罪受的行 为。
这时手机蓦地一 震。
是冬冬给我发微信 了。
给19 岁的我自己
006
“艺雪，莫晓枫死了！！！他在四川茶马古道工作的返程中发生
意外，抢救不及时，失温死了！他跑遍世界，登顶了几十座雪山，
朋友满天下，走的时候却是孤零零一个 人……”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发麻，然后炸 开。
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雷停在我头顶上方，“轰”的一声闪过，把我
整个人给炸懵 了。
我努力分辨这条微信是不是一个玩笑，可我又明白，冬冬跟我
关系那么好，不可能拿这样的、晓枫的事跟我开玩笑，我的手指都
在抖颤，打不出字我准备按语音，可眼泪先发制人掉下来，落在小
小的手机屏幕 上。
怎么可能……莫晓枫他死 了？
王子喻看到我突然哭了，还以为我发生什么事：“艺雪，好端端
地怎么哭起来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你到底怎么 了……”
我终于赶到葬礼现场，虽然接近尾声，但我还是来了不是吗？
晓枫，你看到我了吗？我，阳艺雪，来了 啊。
“阳艺雪！”我忽然听见有人唤我的名 字。
“阳艺雪她来 了！”
“天啊，她是怎么回事？额头上怎么有 血？”
“喂，阳艺雪，你说一句话行不行？别那么吓人好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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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他们都在议论我，说话声此起彼伏，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一
会儿被拍上海岸，一会儿又迅速退下去。我感觉有人从背后拉扯我
的手臂，是冬冬，她想用力把我拽回来，但我的双脚早已不听使唤，
像是有人在背后推着我一 样。
因为，我看到晓 枫。
他那一张巨幅的黑白色照片放在那里，像是有一种神力一样，
带着他的声音，召唤着我走过 去。
“喂，阳艺雪，你过 来！”
我好像真的听见晓枫这样叫我。我苦笑，真希望这个世界是有
神明存在，能够让晓枫知道，我其实有多不舍 他。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一张照片还是我给晓枫拍的，其实我不
太会拍照，直到现在也是，我只记得有一次李沁喊我陪她去上一节
摄影课，刚好晓枫也在，老师让我们选一个同学作为模特拍照当
作业交上去，我本来想拍李沁的，当时晓枫莫名其妙走过来，叫
住我，“喂，阳艺雪，你给我拍一张吧，让我看看你的拍照水平有
多 烂……”
这个家伙，当时我心里想着，他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嘴巴那
么毒！但我知道，我拿起相机给他按下快门键的那个瞬间，我的心
跳忽然漏跳一下，他无比认真地看着镜头，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眼
睛也笑得弯弯，闪着亮晶晶的光。我错觉，他是在认真看 我……
给19 岁的我自己
008
现在想想，有种恍如隔世的错 觉。
忽然，我看见李沁，她坐着轮椅，身后有人推着她走向我。十
年不见，这个曾经在我们所有人眼中完美无敌的圣新校花，大学毕
业以后嫁给一个容貌奇丑的富商，还替富商生下两个孩子，日子也
过得很好，只是，十年前的一场意外，她从高空摔下来，命是保住
了，双腿却再也没有知觉，下半辈子都只能靠坐轮椅度 日……
这些年，我跟李沁已经没有联系，我也以为跟她再也不会遇到，
没想到造化弄人，她变成现在这样，而我们再次见面是在晓枫的葬
礼 上。
她仰着头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 样。
“艺雪。”她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她又忽然安静了，她沉静的样
子真美，经年的岁月浪潮好像从未在她身上发生什么变化，她只是
看上去比从前成熟了一些。其他同学都在看着我们，然后，她伸出
手，把手停在半空中，像是在叫我走过去一样。我也一阵恍惚，我
是太久没有听到她这样温柔地叫我的名字，我分明记得，她想必也
一样记得，她出事之前我们两人不相伯仲的针锋相对，互相打击，
互相撕扯，是仇人的关 系。
也许，她已经释怀了，我也不必紧咬着从前痛苦的回忆不 放。
我上前两步，轻握着李沁的手，她的手很冰，仿佛很冷一 样。_我弯下身，把耳朵贴到她嘴巴 旁。
啪——
李沁举手就朝我的脸扇了一巴掌。我抬手捂着被打的半边脸，
她倒好，脸上适时露出乐呵呵的笑容，仿佛刚刚打我巴掌的人不是
她一样。她还是那么漂亮，细致到嘴边的笑容也特别迷人，但她的
眼神充满恶 毒。
“吓！”所有同学都在看着我 们。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走过来，李沁虽坐在轮椅上，气势却无比
逼 人。
“阳艺雪，如果不是你，晓枫就不会死！他一定不会 死！”
她失控地吼出这句话来，全场安静得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搏动
着的心跳声。我被她这句话震得连连后退，她像一个遇害者家属，
而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凶 手！
她双目充血，脸色越来越狰狞可 怖。
“你逃什么？这里谁不知道晓枫当年喜欢的那个人是你！而你
呢，只是一只缩头乌龟！一次又一次地糟蹋晓枫的心意！”她的身
体都在颤抖，她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被她一席话
狠狠破开，成一块一块碎 片。
我千疮百孔，我体无完 肤。
李沁说的话，虽然偏激，但也不无道 理。
给19 岁的我自己
010
如果当年我接受了晓枫……他是不是就不会浪迹天涯！不会去
茶马古道！也不会在路上发生让人扼腕的事 故！
我再次感觉脑袋天旋地 转。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很狼狈，额头在流血，半边脸也被打肿，头
发散乱像一个疯婆子，李沁在无情地嘲笑我，笑着笑着眼角开始闪
出泪花，“可是那又怎么样，晓枫不能起死回 生……”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往后跌，突然，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扶着 我。
我回头，赫然看见一双伤心欲绝的 眼。
她也正看着我，眼角的细纹有未干的泪痕。然后，她对我点了
点 头。
“你就是阳艺雪，对 吗？”
晓枫的妈妈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 字。
时间不知不觉溜走，我却依然静静站在原 地。
“你的额头有伤，你跟我回家一趟？我帮你处理一下伤 口。”
我有点恍然，因为我记得晓枫曾经说过，他的妈妈很会照顾人，
晓枫小时候很调皮，经常把自己弄得一身伤，都是他妈妈给他包扎。
“有我妈妈在，我都没去过医院。”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只有二十岁，
好看的轮廓逆着一层毛茸茸的光，给我的感觉，既远又 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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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
我跟着晓枫的妈妈进门，我刚一坐下，她就开始给我擦伤口、
上药、沏茶，她的脸色比下午的时候要好一些，我一开始有点尴尬，
她看出来我的不安，点了一些让人安定心神的檀 香。
香气缭绕，我忽然觉得心里安宁一些。屋子有点空荡荡，也安
静，突然，晓枫妈妈说 话：
“艺雪，请跟我来一下，我带你看看晓枫的房 间。”
她也没等我回答什么，直接起身往晓枫的房间走去。像是感应
到什么在召唤自己一样，我的脚步不听使唤地往前走 去。
晓枫的房间比我所想的要干净、简 单。
我忽然觉得有点害怕。我不敢走进去，我跟晓枫从未接近过，
又哪里想过有一天可以有机会走进他的世 界。
小小的单人间，墙壁是素净的奶黄色，让人看着觉得妥帖和舒
服。墙壁中央还挂着一台单反相机，晓枫妈妈给介绍说这还是他考
上大学他们给买的单反相机，后来晓枫找到工作后用自己攒到的钱
买了几台新的单反，却跟着他在四川的路上发生意外一起没 了。
这世间有太多太多难过的事， 其中一件， 我想就是“睹物
思 人”。
“艺雪，这一大柜子，里头都是晓枫很宝贝的东西，请你自己打
开来看看 吧。”
在晓枫房间的整面墙，是一个特别巨大的柜子，看上去跟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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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房间完全格格不 入。
我不知道这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关于晓枫的，难道，也跟我有
关？我看向晓枫妈妈，她只沉默地回我一个充满鼓励的眼神，我像
一个探险家，误打误撞闯入晓枫的秘密基地，可晓枫，你到底藏着
什么东西在里面？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能看 到？
我深呼吸一口气，慢慢拉开这个大柜 子。
乍看之下，柜子里放着有很多说不出名字、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晓枫很细心，他在每一件东西上都写着购买的地点时间还有心 情。
例如当我拿起距离我近的一个有着很久远历史的木偶，上面
别着一张小卡片，是晓枫的笔迹：2010 年购于越南河内，艺雪，越
南的天气太热，我好想念 你。
他在柬埔寨金边的某一个夜市上淘到一块质地很好的古玉，他
写着：2011 年2 月，我在金边，这一块古玉我觉得特别适合 你。
他也曾经在云南待过好长一段时间，每天穿梭游走不同的古镇
之间，寻找历史遗留下来的物品，他是真的买了许多古物古玩回来，
晓枫妈妈说其中有一件在空运中弄坏了，他发了好大的脾气：艺雪，
现在是2013 年7 月，我在云南待了一个月，我找到很多古物古玩，
我是因为你才对古物感兴趣，这几年也研究不少，有个一知半解了，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好好跟你讨论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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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他自己也没想过东西会越来越多，所以他后来去淘了这个大柜
子回来，把所有这些东西一件件放进去，每次回家全部拿出来擦拭
一遍，而且啊，还特别小心，也不让我们碰，怕会弄 坏……”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思念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有那么多：去
她想去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把她的爱好，也变成自己的兴 趣。
思念是一种很虚无的东西，是无形的也没有痕迹的，但晓枫那
么认真那么努力，让思念转化成有形物体，变成重量，一件一件安
放在那里，我竟直到现在才发 现。
是不是太晚 了？
“艺雪，你可能很诧异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那是因为，我从
很早以前就认识你了。晓枫口中的你，他相机里的你，还有，他跟
我描述的、他喜欢的那个 你。”
他喜欢的那个我……我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我想只要我眼睛
一眨，眼泪就会如泉水喷 涌。
晓枫，你喜欢的那个我，到底是什么样 的？
表面上那个没心没肺、率直烂漫的我，还是那个对自己喜欢的
男生总是望而却步胆小如鼠的 我？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到底有什么地方是值得被你喜欢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