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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香港的时候﹐我住在一幢唐楼里﹐住在顶楼。在西区这样老旧的小区里﹐楼房被划分为唐楼与洋楼。而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没有电梯的。我住在顶楼七楼。换句话说﹐楼上即是楼顶﹐楼顶有一个潮湿的洗衣房和房东的动植物园。

 

动植物园里风景独好﹐除去镇守门外的两条恶狗。房东是个潮州人﹐很风雅地种上了龟背竹﹐甚至砌了水池养了两尾锦鲤﹐自然也就慈悲地养活了昼伏夜出的蚊子。

 

有了这样的生态﹐夜里万籁齐鸣就不奇怪了。狗百无聊赖﹐相互撕咬一下﹐磨磨牙当作消遣。蚊子嗡嗡嘤嘤﹐时间一长﹐习惯了也可以忽略不计。房东精明得不含糊﹐将一套三居室隔了又隔。我这间隔壁﹐给他隔出了一间储藏室。一个月后,有天听到有声响。出来一个中年人﹐有众多印度人黧黑的肤色和硕大的眼睛。中年人是医学院的博士。博士握了我的手﹐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博士败了顶﹐是个孱弱谦和的样子﹐眼睛里有些怨艾的光芒。当天晚上﹐储藏室里就发出激烈的声响﹐我再不谙世事﹐男欢女爱的动静还是懂的。这一夜隔壁打起了持久战﹐我也跟着消停不了。安静下来的时候﹐已是东方既白。清晨起来博士又是温柔有礼﹐目光一如既往的忧愁。而到了当天晚上﹐又是判若两人。日复一日﹐隔壁总是传来饥渴的做爱的声音﹐雄狮一样的。他总是换不同的女人。这对一个适龄男青年的正常睡眠﹐是莫大的考验。

 

在一个忍无可忍的夜晚。我终于夺门而出。在皇后 大道上兜兜转转。穿过蚊虫齐飞的街市。在太平洋酒 店﹐我看到了远处的灯塔的光芒被轩昂的玻璃幕墙反射了。汽笛也响起来﹐那里是海。香港的海与夜﹐维多利亚港口﹐有阔大的宁静,近在咫尺。我想一想﹐向海的方向走过去。

 

穿过德辅道﹐有一座天桥。上面躺着一个流浪汉。后来 我才知道﹐他是长年躺在那里。他远远看见我﹐眼皮抬一抬,将身体转过去。像要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地睡了。

 

下了桥﹐有腥咸的风吹过来。我知道﹐已经很近海。再向前走。是一个体育场。我只是一味向海的方向走。也许我是不习惯香港天空的逼狭的。海的阔大是如此吸引我。越过篮球场﹐走到尽头﹐巨大的铁丝网却将海阻隔了。我回到篮球场﹐在长椅上坐下。旁边的位置上坐着几个女人﹐很快人多起来﹐是些年轻人在夜里的聚会。这里顿时成了一个热闹的所在。一个姑娘快活地唱起来。但是﹐他们还是走了﹐回复了宁静。看见远处的景致﹐被铁丝网眼筛成了一些黯淡的碎片。我觉得有些倦﹐在长椅上仰躺下去。

 

远远走过来一个影子﹐是一条狗。很大﹐但是步态蹒跚。后面跟着两个人﹐走到光线底下﹐是个敦实的青年。穿着汗背心。还有个中年人﹐则是赤着膊﹐喜剧般地腆着肚 子。青年沿着塑胶跑道跑上一圈﹐活动开了﹐在场上打起篮球。中年人站在篮球架底下﹐抽起一根烟。抽完了﹐和青年人一块打。两个人的技术都不错﹐不过打得有些松散。谈不上拼抢﹐象征性地阻攻﹐是例行公事的。突然两个人撞上 了。中年人夸张地躺倒在地。拍一下肚子﹐嘴里大声地骂了 句什么﹐青年人一边笑﹐一边将球砸过去﹐中年人翻一下身﹐躲开了。两个人就一起朗声大笑﹐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能听出他们是很快乐的。

 

那条狗很无聊地走来走去﹐没留神已经到了我跟前﹐汪汪地大叫。我并不怕狗。和它对视﹐我在它眼睛里看到了怯懦﹐还有衰老。那里积聚了一些眼屎。我伸出手摸一下它硕 大的头﹐它后退了一下﹐不叫了。龇了一下牙﹐却又近了些﹐蹭了蹭我的腿。我将手插进它颈间的毛。它并非前倨后恭﹐而是知道﹐我对它是没有敌意的。

 

这时候﹐青年远远地跑过来﹐嘴里大声地喊﹐史蒂夫。听得出﹐是呵斥的意思。大狗缩了一下脖子﹐转头看一下他﹐又看一下我﹐转过身去。青年在它屁股上拍一记﹐上了狗链。然后对我说﹐对不起。没事吧?我说﹐没事﹐它叫史蒂夫?他眼睛亮一下﹐说﹐哈﹐你说普通话的。他的普通话很流利﹐说﹐这狗的种是鲍马龙史蒂夫﹐我就叫它史蒂夫。它太大﹐常常吓到人﹐看得出﹐你懂狗的。我说﹐我养过一头苏牧。大狗的胆子﹐反而小。青年说﹐我叫阿德﹐你呢。我说﹐我叫毛果。

 

阿德说﹐毛果﹐过来和我们打球吧。

 

这是我与阿德言简意赅的相识。还有史蒂夫。

 

阿德的球打得很好。但是有些鲁和莽﹐没什么章法。而我﹐却不喜欢和人冲撞。往往看到他要上篮﹐我就罢手了。

 

阿德就说﹐毛果﹐你不要让我。这样没什么意思。我就和他一道疯玩起来。

 

中年人这时候﹐坐在地上﹐斜斜地叼着一根烟﹐没有点燃﹐看着我们打。

 

打到身上的汗有些发黏的时候﹐中年人站起身来﹐大声说了句什么。我算粗通了一些广东话﹐听出说的是“开工” 两个字。阿德停了手﹐说﹐毛果﹐我走先了。

 

我其实有些奇怪﹐这样晚﹐还开什么工。不过我也有些了解香港人的时间观念了﹐一分钟掰成八瓣使﹐只争朝夕。

 

阿德牵上史蒂夫﹐说﹐我夜夜都在这里打球﹐你来就看到我了。然后抱一抱拳﹐说﹐后会有期。

 

我笑了。阿德也笑了。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

 

我回到房间﹐冲了个凉﹐隔壁的储藏室已经没什么声响了。博士结束了折腾﹐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看到史蒂夫硕大的头﹐旁边一只手拍了一下它。然后是阿德的声音﹐走吧﹐史蒂夫。

 

和阿德再次见面是在一个星期后。仍然是暗沉沉的夜里。四面的射灯将球场照成了酱色﹐阿德一个人在打球。角落的长凳上一些菲佣在聊家常。史蒂夫和一头圣伯纳犬互相嗅嗅鼻子。史蒂夫为表示友好﹐舔了一下圣伯纳﹐圣伯纳不领情﹐警戒地后退一步﹐狂吠起来。

 

史蒂夫横着身体逃开了几步﹐看见我﹐飞快地跑过来﹐蹭蹭我的腿。冲着阿德的方向叫了一声。

 

阿德对我挥挥手,将篮球掷向我。我向前几步﹐远远地投了个三分。球在篮板上弹了一下﹐阿德跃起﹐补篮﹐进了。我们抬起右手﹐击了下掌。远处有菲律宾姑娘吹起了响亮的口哨﹐为这一瞬的默契。

 

我们默不作声地玩了一会儿﹐灯光底下﹐纤长的影在地上纵横跃动。史蒂夫兴奋地跟前跟后﹐捕捉那些影子。后徒劳地摇摇尾巴﹐走开去。

 

阿德的体力是好过我的。他看出我有些气喘的时候﹐停下来﹐说﹐投下投下( 广东话﹐休息的意思)。我去自动售卖机买可乐。回来﹐看到阿德坐在长凳上﹐点起一支烟。球场上有些风﹐阿德转过身﹐避过风口﹐点燃了。眉头皱一皱﹐是个凝重的表情。阿德没有接我手中的可乐﹐将手指在烟盒上弹一弹。取出一根﹐就着自己的烟点燃了﹐递给我。

 

我抽了一口﹐有些呛﹐咳起来。

 

阿德笑了﹐看你拿烟的手势﹐就知道不惯抽的。我原来也不抽﹐现在抽了﹐解乏。 这烟还好﹐不怎么伤肺。阿德对我扬一扬烟盒﹐是 “箭”。 毛果﹐你是来香港读大学的吧。我点点头。 阿德抽了一口烟﹐说﹐真好。 我说﹐阿德﹐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阿德停一停﹐说﹐我也是大陆过来的。 阿德说﹐我老家是荔浦﹐广西荔浦﹐你知道吧? 我说﹐我知道﹐荔浦的芋头很有名。全国人民都知道。 阿德笑了。对﹐我阿奶在后山种了很多芋头﹐芋头是个 好东西。吃一个就够饱肚了。 阿德沉默了一会儿﹐看看表。说﹐我该走了﹐开工了。 他牵起史蒂夫﹐远远地走了﹐有些外八字﹐走得摇摇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