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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知北游》是外篇后一章,其内容完全适合作全书后一章,比现时以杂篇的《天下》结束更能收拢得住。它充满玄思——抽象的、阔大的、神秘的与超验的思想。它集中谈论天与道、生与死、知与不知、物与我、言与不言这些激动人心、令人彻悟也令人发狂的大问题。它充满微妙感、智力的优越感乃至伤感:欲言忘言;天地大美;澡雪精神;“乐未毕也,哀又继之”;人生在世,白马过隙……读之如嚼橄榄,馀味深长。
我们无法推测此书章节安排编辑的过程,可能这只是巧合,可能那时并无在结尾处小结全书的思路,那就更妙了。内篇章是《逍遥游》,本章是《知北游》,全书只此二章名“游”。“游”是动感,是庄子对于人生的总结,是非常吸引人的一个字。当然,二游不同,一游是北溟南溟,九万里,扶摇羊角,而这里的二游更多是认知,是精神思想上天入地、前始后终之游。读庄谈庄,让我们共同体会这种神游的激情与风度吧。

一、道是可知与可言的吗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有个叫知(代表心智)的人向北面游历,来到玄水岸上,登上名叫隐弅的山丘,恰好在那里遇上了无为谓(代表无为、无谓、无言、不可言说的大道)。知问无为谓说:“我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应该怎么样去思索,去考虑,才能知晓、懂得大道?怎么样生活,怎么样自处,怎样行事,才能符合大道?根据什么,沿着什么途径,才能获得大道?”问了几次无为谓都没有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怎样回答。知从无为谓那里得不到答案,便返回白水的南岸,登上名叫狐阕的山陵,在那里遇到了狂屈。又狂又屈,是特立独行、稀奇古怪的意思吧。知把此前问无为谓的话向狂屈提出来请教,狂屈说:“唉,我明白了,我会给你说一说,只是我心里确实想与你谈,却又忘记了这心里想说的话语。”知从狂屈那里也是一无所获,转回到黄帝的宫舍,见到黄帝,他就把这些问题说了。黄帝说:“不要思想,不要考虑,才能够懂得大道;不去处理,不去行事,方才能够符合大道;没有根据,没有来源,也没有途径,方才能够获得大道。”
把概念人格化,把概念上的歧义变成人际讨论或争论,这实在很特别也很天真,所以至今我们还讲什么京剧要姓京,或者姓社姓资的讨论应该如何把握等等。
一个是知,就是知识与智慧、智谋。一个是无为谓,就是无为并且无言。一个是狂屈,疯狂?狂热?佯狂?屈枉?委屈?屈弯?总而言之,有点变形,或者有点与众不同,与庸众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道不可言,这既是妙不可言,玄而又玄,又不妨予以探讨。关键在于,道基本上不是一个经验的与逻辑推理或数学计算所产生的概念。道是思辨,是突破经验层面的万物万象、一时一地、天地六合(三维空间)、生灭存亡、彼此是非正误的限定,达到本质、本源、永恒、无限、整体、全体、超越、齐物、融会贯通、至高无上的终极概念。道是思辨也是信仰,是微积分也是激情,是分析也是了悟,是总括也是飞跃,是思维能力的创造也是独具慧眼的感受,是冷冷的沉思也是匍伏赞美的崇拜,是入情入理的思考论辩,也是乃至更是想入非非的神灵、神光、神性。逻辑、思辨、经验、分析……这些是大致可说的,但也不可能说得准确详尽与毫不走样。而信仰、激情、慧根、了悟、想像、崇拜……都不是讲得清说得明的。道啊道,你的超级伟大也给你带来了超级的困难,一言不发不完全像是大道,因为聋哑并非大道的表现,说出来呢,有可能越讲越不明白,越讲越走样。古往今来,谈老庄、谈道论禅、谈道教的书籍言论汗牛充栋,会不会有时产生出越发糊涂以至于荒谬绝伦的功效来呢?用不着我多说了吧。
所谓无为谓,如果能当真对之有所体悟,倒也不简单。它意味着你产生了混沌感、顿悟感、整体感,尤其是对于无穷大的感受,是数学、哲学、神学的大成与,是思辨的极致进入了非思辨的境界,而非思辨(激情、崇敬、信仰、感动、满足等)的极致进入了思辨。这不同于无知愚昧的迷信,又不同于小手小脚的钻牛角尖。
当然,过分地强调不能说、不能想、不能讨论、不能研究、不能做、不能行、不能止、不能有所遵循……又多少有点洒狗血的嫌疑。无为谓是大道,对于哲人来说它是哲学,对于智者来说它是智慧,对于信徒来说它是信念,对于中低档智商来说,它完全可能变成狗血。我感到道教中有极美好的理念与修为,也有狗血式的喷洒与傻气乱冒。有什么办法呢?
准确一点讲,对于道的研习应该是在说与不说、作与不作、讨论与不讨论之间。首先还是要学习要研究,其次又不仅仅是一个研习的问题。生活、研习、思考、体悟,这是分不开的,也是不能厚此薄彼的。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知于是问黄帝:“我和你知道了这些道理,无为谓和狂屈却不知道你刚才讲的这些说法,那么,谁是正确的呢?”黄帝说:“那个无为谓是真正正确的,狂屈吗,差不多好像也是正确的,我和你却始终没有贴近于大道。有知有智的人是不多说话的,说话多了,正是无知无智的表现。所以说圣人要身体力行,正是不用言说而有所感染与教育。道不可能靠言词来获得,德不可能靠谈话来达到。至于仁,那是必须有所作为的,仁可能是做出来的;而讲求义,是可能亏损残缺的,是可能打折扣的:恰恰是有了欠缺才闹出个义来没完没了;而礼的那一套常常只是表面文章,大家相互作伪罢了。所以说:‘失去了大道就只好去讲究德(价值观念、良心感受),失去了德就只能讲究仁(爱心、亲民、形象),失去了仁而后闹腾义(人际诚信或圈子拉扯),失去了义就只剩下礼(礼貌、形式、走过场、做样子)。礼,乃是道的伪饰与遮蔽,而且是搞乱思想的祸首。’所以说:‘进行道的修习的人每天都得清除删减自身上的非道的元素,删减再删减,以至于达到无为的境界,达到无所作为的境界也就是万物无不自然而然地在那里运动作为了。’如今你已经由于违背道的原则而异化了,想要再返回根本,不是很困难吗!假如能比较容易地改变而回归根本,恐怕只有得道的伟大人物吧!”
英谚“沉默是金”,与《庄子》的这一段似乎可以相互呼应。“无为”,沉默,未必是毫无表现,知去请教无为谓,说明无为又无谓者已经表现了自己的得道。不能讲解道的人多了,知并未见一个请教一个。既无为又无谓,这已经表现了道行。正如传染病情报中零病例、零报告也是疫情的重要情报一样,零发言、零行为也是一种发言与行为的元素。
“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这几句话很厉害,庄子认为具体的美德都是可以做出来的,是能够人为地作伪的,也是可能打折扣的。我们早就有这一类的词,说明我们早就见识到了这样的人和事:曰沽名钓誉,曰刁买人心,曰欺世盗名,曰装腔作势,曰虚与委蛇,曰巧伪人,曰伪善,曰假仁假义……近世,甚至有以写日记,在日记中夸张自己的先进思想与先进事迹为登龙奇术的。怪不得老庄都渴望人们能够更朴直一些啊。
“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或译为人如今已处于万物之中了,或道已经下载为物了,再回到道之根本上去,大不易了;我则欲释为“已经异化了”。这不仅是为了将庄学现代化,而且,从庄学的观点看,人生、万象、万物,即一切具体的物的出现,既是大道的下载,也是大道的异化。因为出现了生也就是出现了死,出现了我也就是出现了物,出现了万象也就是出现了区分与争执,出现了万物也就是出现了大小长短得失美丑的计较,出现了人类社会也就出现了各种人的毛病:贪欲、自傲、自私、自是、强权、虚伪、狭隘、智谋、诡计,尤其是各种概念、语词、忽悠乃至胡说八道。世界是大道的花朵、大道的展现、大道的证明,也是大道的对立面,是大道的歪曲,是大道的异化,是大道的庸俗化、局限化、模糊化与摇摆化。已经进入了花样翻新、千奇百怪、乱乱哄哄的物的世界,再追根溯源,意欲回到无为无谓、至高至上的大道中去谈何容易!
让我们再往玄里想一想,一个人在他或她没有出生以前,是大道的一部分,与大道在一起,与大道同行、同格、同质、同项。一旦出生,就与万物在一起了,就是物了,就不恒等于大道了,就要日夜悲啼于对于大道的似有似无、似合似分、似得似失、似生似灭的感受了。这时又能在有生之年对大道有所感受,有所体悟,有所依傍,有所崇拜,当然本身就是大人了,就了不起了。
“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这话大致是从老子那里引用过来的。这使人联想到今日的减肥,无论是从美容美体还是从保健祛病出发,都要减肥,减而又减,以至于无赘肉与多馀的脂肪、多馀的体重。过肥,是对现代人的极大威胁。老庄他们要做的是精神与心智上的减肥,贪欲、权欲、争执、计谋、焦虑、妒忌、张扬……它们对人对群体的害处超过赘肉脂肪又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