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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只有认真学习了一种语言,才可能讲这种语言,同样,只有多多研究了人,才可能创造出人物。

我还没有到能够编造故事情节的年龄,也就只好如实讲述了。

因此,我诚请读者相信本书故事的真实性,书中的所有人物,除了女主人公之外,都还在世。

此外,我所收集的有关事实,大多在巴黎有见证人,假如我的见证还不足以服人的话,他们可以出面证实。再者,多亏了一种特殊的机缘,唯独我能够把这个故事记述下来,因为我是故事后阶段的知情人,而不了解后阶段的详情细节,也就不可能写出一个完整的感人故事了。

这些详情细节,我是这样获知的。

那是一八四七年三月十二日,我在拉菲特街看到一大幅黄颜色的广告,是拍卖家具和珍奇古玩的消息,即物主去世之后举办的拍卖会。广告没有提及那位逝者的姓名,仅仅说明拍卖会将于十六日中午到下午五时在昂坦街九号举行。

广告还注明,在十三日和十四日两天,感兴趣者可以去参观那套住房和家具。

我一向喜爱古玩,这次机会我决不能错过,即使不买什么,也要去开开眼。

次日,我就前往昂坦街九号。

时间还早,不过那套房子已经有人参观了,甚至还有几位女士:她们虽然身穿丝绒衣裙,披着开司米披巾,乘坐的豪华大轿车就在门外等候,可是展现在眼前的豪华陈设,也令她们不免惊诧,甚至感叹不已。

后来我才领会,她们为何那样感叹和惊诧了,因为,我仔细一观瞧,就不难发现自己进入了一名高级妓女的闺房。

那些贵妇,如果说渴望亲眼看看什么的话,渴望看的也正是这类交际花[1]的闺房,而进入参观的恰恰有上流社会的女士。须知此类交际花,每天乘坐马车兜风,将泥水溅到贵妇的马车上,她们还到歌剧院和意大利人剧院[2],就坐在贵妇隔壁的包厢里。总之,她们肆无忌惮地在巴黎炫耀妖艳的美貌、炫目的珠宝首饰以及风骚淫荡的生活。

女主人既已逝去,我得以置身于这套房中,就连贞洁的女子也可以长驱直入了。死亡净化了这富丽堂皇之所的污浊空气。况且,真需要解释的话,这些贞洁的女子也情有可原,说她们是来参加拍卖会的,并不知道是谁的住宅,说她们看了广告,就想来瞧瞧广告所列的物品,以便事先选定,这种事再普通不过了。当然,她们在所有这些奇珍异宝之间,也无不探寻这名交际花的生活痕迹。而此前,她们无疑听人讲过她那离奇的故事。

只可惜,隐私也随女神一同逝去,那些贵妇无论怎样搜索,也仅仅看到逝者身后要拍卖的物品,丝毫也没有发现女房客生前出卖了什么。

不少东西自然值得一买。室内家具和陈设十分精美,有布尔[3]制作的巴西香木家具、塞夫尔[4]和中国的瓷瓶、萨克森[5]的雕像,还有各种绸缎、丝绒和带花边的衣物,可以说应有尽有。

我跟随先到的那些好奇的贵妇,在这套住宅里转悠。她们走进一间挂着帷幔的屋子,我刚要跟进去,却见她们笑着退出来,就好像为满足这种新的好奇心而感到羞愧,这反倒更加激发了我进屋瞧瞧的欲望。这是一间梳妆室,还原样摆满极为精美的化妆用品,充分显示了这女子生前何等穷奢极欲。

靠墙一张三尺宽、六尺长的大桌子上,欧科克和奥迪奥[6]的珠宝制品闪闪发亮,真是精美的收藏品,数以千计,都是这套居所的女主人不可或缺的,且无一不是金银制品。当然,这么多收藏只能是逐渐聚敛,绝非是一场艳情之功。

我看一名妓女的梳妆室,并不感到愤慨,而是饶有兴味地观赏,不管什么都看个仔细,发现所有这些精雕细琢的物品上,均有各自不同的徽记[7]和姓氏的缩写字母。

所有这些东西,每一件都向我显示出这个可怜姑娘的一次卖身。我边看边想道,上帝对她还相当仁慈,没有让她遭受通常的惩罚,而是让她在年轻貌美和奢华生活中香消玉殒,须知年老色衰,是交际花的次死亡。

事实上,还有什么比放荡生活的晚景,尤其一个放荡女人的晚景,更为惨不忍睹的呢?这种晚景,尊严丧失殆尽,也丝毫引不起别人的关切。她们遗恨终生,但并不是痛悔走错了人生之路,而是悔不该毫无算计,挥霍了手中的金钱,这是让人不忍卒听的事情。我就认识一个昔日的妓女,过去的风流不再,只留下一个女儿,据她同时代的人说,女儿差不多跟母亲年轻时同样漂亮。母亲将这可怜的孩子养大,如果不是为了让她养老,就绝不会对她说:“你是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姑娘名叫路易丝,她顺从母意委身于人,并不出于自己的意愿,也毫无激情、毫无乐趣可言,就好像大人要她学会一种职业,她便干了那一行似的。

这个姑娘自小就目睹放荡的生活,始终处于病态的境况中,又过早地堕入这种生活,她身上的善恶意识也就泯灭了,而且,谁也没有想到要发展上帝也许给了她的善恶辨别力。

这个姑娘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时刻到大街上游荡,那情景令我终生难忘。当然也总由她母亲陪伴,那么勤谨,恰似一个亲生母亲陪伴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时我还很年轻,也准备接受我那时代轻薄的道德观念。然而我还记得,目睹这种监护下的卖娼行为,我也不免心生鄙夷和憎恶。

此外,那种清白无辜的情态、那种忧郁痛苦的表情,在处女的脸上也是的。

简直就是一副“听天由命”的形象。

有一天,这姑娘的脸豁然开朗。这个有了罪孽的姑娘,在母亲一手操办的堕落中,似乎也得到上帝赐予的一点幸福。归根结底,上帝把她造就成一个软弱无力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给她点儿安慰,好让她能承受住痛苦生活的重负呢?且说有一天,她发觉自己有了身孕,不禁喜悦得发抖,毕竟她心中还存留一点贞洁的思想,心灵自有其奇特的隐蔽所。路易丝高兴极了,跑去把这消息告诉母亲。按说,这种事羞于启齿,然而,我们在这里不是随意杜撰伤风败俗的故事,而是叙述一件真事;这种事,如果我们认为没有必要经常把这些女人的苦难公之于世,那索性还是闭口不谈为好。人们谴责这种女人而又不听她们申诉,人们蔑视她们而又不公平地评价她们,我们说这是可耻的。但是母亲却回答女儿说,她们母女二人度日就很艰难,再添一个人更难生活了,还说这种孩子要了也白扯,怀孕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第二天,一个接生婆来瞧路易丝,我们只需指出她是母亲请来的朋友。路易丝卧床数日,下床后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身体更加虚弱了。

三个月之后,一个男人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力图治愈她的心灵与肉体的创伤,可是,流产这一后的打击太猛烈,路易丝还是不治身亡。

她母亲还在世,怎么过活呢?只有天晓得。

我在观赏那些银器的时候,脑海里又浮现出这个故事,有一阵子仿佛陷入沉思,因为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名看管者在门口监视,以免我偷窃什么物品。

我看到自己的行为引起那人极大的不安,便走上前,对那个老实厚道的人说道:“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她叫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

我闻其名,也见过面。

“怎么!”我又对看管人说,“玛格丽特·戈蒂埃去世了吗?”

“对,先生。”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想是三个星期之前的事儿了。”

“为什么让人参观她的住房呢?”

“债主们认为,这样安排能提高拍卖的价钱。这些纺织品和家具,人们事先看了就会有印象;您也明白,这样做能鼓励人们购买。”

“这么说,她负了债?”

“唔,先生,她负了很多债。”

“那么,拍卖的钱也只能抵债啦?”

“还会有剩余。”

“剩余的钱归谁呢?”

“归她家里人。”

“她还有家吗?”

“大概有吧。”

“谢谢,先生。”

看管人明白我的来意,也就放了心,向我施了个礼,我便走了出去。

“可怜的姑娘!”我往回家走时,心中暗道,“她死的情景一定很凄凉,因为在那种圈子里的人,必须身体健康才会有朋友。”我情不自禁地怜悯起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命运来了。

这在许多人看来,未免显得可笑。的确,对于沦落为娼妓的女子,我总是无限宽容,甚至不想费心为这种宽容争辩。

有一天,我去警察局办护照,瞧见旁边一条街上,一名妓女被两个宪兵抓走。我不知道她干了什么事,我所能讲的,就是她这一被逮捕,就不得不同才出世几个月的孩子分离,她亲着孩子,热泪滚滚而落。从那天起,我再也不能一见女人就随便鄙视了。

第二章

拍卖会于十六日举行。

参观与拍卖间隔一天,好方便挂毯工人摘下帷幔、窗帘等物品。

回到消息灵通的首都,总会有朋友告知重大新闻,当时我旅行归来,却没有听说玛格丽特之死,这也是自然的,没人把这当作要闻。玛格丽特长得很美,然而这类女人讲究奢华的生活,越是惹人议论纷纷,死的时候就越是无声无息,好似那些每天升落而黯淡无光的星球。假如她们正当青春韶华便逝去,那么她们从前的所有相好就会同时得知消息,只因在巴黎,一位名妓的所有情人,几乎总能亲密相处。大家交换同她相好的一些往事,但是每人还照旧生活,不会受这一事件的干扰,甚至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掉。

如今这年头,人一到二十五岁,就不会轻易落泪了,眼泪已变成极为稀罕之物,更不可能随便为一个女子抛洒,顶多哭哭双亲,那也是与他们养育时的付出相等的。

至于我,尽管玛格丽特哪一件梳妆用品上,都找不见我的名字缩写的字母,但是出于我刚才承认的这种本能的宽容、这种天生的怜悯心,我还是想到她的红颜薄命,也许她并不值得我久难释怀。

还记得在香榭丽舍大道,我能经常遇见玛格丽特。她乘坐由两匹红棕色高头大马拉的蓝色四轮轿车,每天都要经过那里。那时我就注意到她有一种高贵气质,与她那类人不同,而她那绝色的美貌更加突显了她那高贵的气质。

那类不幸的女子,出门通常有人陪伴。

然而,同她们有夜宿之情的任何男子,都不肯当众宣示这种关系,她们本人又害怕形单影只,就总携带女伴。女伴的境况自然不大如她们,或是自己没有马车,或是些老来俏,打扮得花枝招展也难再现往日的风骚。若想了解她们所陪伴的女子的什么隐私,就不妨去问问她们。

玛格丽特的情况则不同,她总是独自乘车到香榭丽舍大道,尽量避免惹人注目,冬天裹上一条开司米大披巾,夏天就穿着极其普通的衣裙。她在喜欢的路上散步,遇到熟人,她偶尔向他们微微一笑时,也唯有他们才能见到,那是一位公爵夫人才可能有的微笑。

她并不像从前和现在的所有同行那样,在香榭丽舍大道的入口处,绕着圆点广场漫步,而是由两套马车飞速拉到布洛涅树林[8]。她到那里下车走一小时,然后重又登车,飞驰返回住所。

我曾时而目睹的这些情景,重又浮现在眼前。我不禁叹惜这个姑娘的香魂离去,如同叹惜一件艺术杰作的彻底毁掉。

的确,世间再也不可能见到比玛格丽特更迷人的玉貌花容了。

她高挑个头儿,身材未免苗条得过分,但是,她善于衣着搭配,以高超的技巧稍一调解,就消除了造化的这种疏失。她那条开司米大披巾肩边角一直垂到地面,两侧飘逸出丝绸衣裙宽宽的花边,还有厚厚的手笼,藏住双手,紧紧贴在胸前,四周围着十分巧妙排列的褶皱,线条那么优美,再挑剔的目光也挑不出毛病。

她那颗头简直妙不可言,正是着意修饰的部位,天生小巧玲珑,大概是缪塞[9]说过,母亲特意给她生了一个适于打扮的脑袋。

她那张鸭蛋形的脸蛋,清秀得难以描摹。两道清纯如画的弯眉下,镶嵌着一双黑眼睛;而遮蔽眸子的长长睫毛低垂时,就在粉红的脸颊上投下阴影;那鼻子纤巧挺直,十分灵秀,鼻孔微微向外张,像是对情欲生活的强烈渴望;那张嘴也特别匀称,嘴唇曼妙地微启,便露出乳白色的牙齿;那肌肤长了一层绒毛,宛若未经手触摸过的桃子。这些组合起来,便是她那张柔媚面孔的全貌了。

她那乌黑的秀发赛似煤玉,不知是否天然卷曲,在额前分成两大绺,再拢到脑后,两侧只露出耳垂,吊着两只亮晶晶的钻石耳环,每只价值四五千法郎。

玛格丽特那种火热的生活,为什么还能给她的脸上留下特有的纯真甚而稚气的情态呢?这正是我们不能无视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方面。

玛格丽特有一幅维达尔[10]给她画的出色肖像,也只有他的画笔,才能再现她的风韵。在她去世之后,那幅画像在我手中保存数日,它同本人惊人地相似,能向我提供许多信息,弥补我记忆中的缺失。

这一章讲述的具体情况,有些是我后来才获悉的,现在就写出来,以免开始叙述这位女子的逸事时,再回过头来追述。

剧院每次首场演出,玛格丽特必去观赏。每天夜晚,她都在剧院或者舞厅度过。每次演出新的剧目,就肯定能看见她到场,而且有三样东西从不离身,放在她一楼包厢的俯栏上,即她的观剧镜、一袋糖果和一束山茶花。

她带着的茶花,每月头二十五天是白色的,随后五天是红色的;而花色的这种变换,始终无人了解其中的奥妙,我也不能解释,仅仅指出这一现象。而这一现象,剧院的常客和她的朋友,也同我一样注意到了。

除了茶花,从未见过有别的鲜花与玛格丽特相伴。她常去巴尔荣太太花店买花,到头来就得了一个绰号“茶花女”,而她这一绰号就叫开了。

此外,我也像生活在巴黎某个社交圈的人那样,知道玛格丽特给一些时髦的青年当过情妇,对此她并不讳言,而那些公子哥儿也以此炫耀,这表明情夫和情妇彼此都很满意。

然而,据说大约三年前,她从巴涅尔[11]旅行归来之后,就只跟一位外国老公爵一同生活了。那位老公爵极为富有,千方百计地要她改变过去的生活,而她似乎也颇乐意听从老公爵的安排。

此事的经过,别人是对我这样讲的。

一八四二年春天,玛格丽特身体十分虚弱,形容枯槁,她不得不遵医嘱,动身去巴涅尔洗温泉浴。

那里疗养的患者中,就有那位公爵的女儿,她不仅与玛格丽特患了同样的病症,而且容貌长相也十分相似,别人还以为她俩是亲姐妹。只可惜那位公爵的千金肺病已到晚期,在玛格丽特抵达后不几天,她便溘然而逝。

只因巴涅尔的土地埋葬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公爵就不忍离去。一天早晨,他在一条林荫道上散步,在拐弯处见到玛格丽特。

他恍若看见自己女儿的身影走过,便趋上前去,拉起她的双手,一边拥抱她一边潸然泪下,也不问问她是谁,就恳求允许他常去看望她,把她视为死去的女儿的化身去爱她。

玛格丽特在巴涅尔,只带了一名贴身女仆。况且,她丝毫也不怕名誉受损,便同意了公爵的请求。

然而在巴涅尔,有人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们去拜访公爵,郑重劝告他注意戈蒂埃小姐的真实身份。这对老人是一大打击,即使他觉得她不再像自己的女儿,也为时已晚。这名年轻女子已成为他感情的一种需要,成为他还活在这世上的借口、情由。

公爵丝毫没有指责她,他也无权那么做。但是他问玛格丽特,是否感到有能力改变生活方式,并且表示他愿意弥补损失,满足她的所有渴望。玛格丽特答应了。

应当指出,在那个时期,天生热情奔放的玛格丽特正患病,她认为过去的生活是一大原因,头脑里还有点儿迷信,希望通过痛和改弦更张[12]得到宽恕,上帝会葆她美貌和健康。

她洗温泉浴、散步,身体自然疲倦,睡眠就好,果然到了夏末秋初,她就差不多康复了。

公爵陪伴玛格丽特返回巴黎,他还像在巴涅尔那样,时常来看望她。

这种交往的关系,其缘由和真正的动机,都不为人所知,在巴黎自然就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公爵以其富有而著称,现在又要让人了解他挥霍的一面了。

别人都把老公爵和这位年轻女子的亲密交往,归因于老富翁常有的生活放荡。大家做出种种推测,独独言不及实际。

然而,这位父亲对玛格丽特的感情,有一种十分圣洁的缘起,因而在他看来,同她除了心灵相通之外,任何别种关系都无异于乱伦。他对玛格丽特所讲的话,没有一句是不堪入女儿之耳的。

我们无意不顾事实,把女主人公写成另一种样子。但是我们要说,她只要还留在巴涅尔,就不难信守对公爵的承诺,而且她也的确信守了。然而一回到巴黎,这个过惯了欢舞宴饮的放荡生活的姑娘,就感到寂寞得要死,只有公爵定期来访才消磨一点儿她的孤寂,于是从前生活的灼热气息,开始吹拂她的脑海与心扉。

还应补充一句,这趟旅行归来,玛格丽特的容貌越发光艳照人了。她年方二十,正当妙龄,病症暂缓却未根治,又在激发她的狂热欲望,而到头来,这种狂热的欲望几乎总要导致肺病的发作。

公爵的那些朋友始终在监视玛格丽特,他们说公爵同这位年轻女子交往损害了自己的声誉,总想抓住她一件丑闻。有一天,他们就来告诉公爵,能够向他证明她一旦确信他不去看望她时,就接待别的客人,而且那些拜访往往延续到第二天。公爵听了心痛欲碎。

公爵问起来,玛格丽特便全部承认了,并且坦言相劝,今后不必再照顾她了,因为她深感无力信守许下的诺言,她也不愿意再这么接受一个被她欺骗的人的恩惠了。

公爵整整一周没有露面,他也只能坚持这么久。到了第八天头上,他便去恳求玛格丽特继续接待他。只要能见面,她无论成为什么样子,他都保证接受,还向她发誓说,哪怕自己送掉性命,也决不再指责她一句。

这就是玛格丽特返回巴黎之后三个月,即一八四二年十一月或十二月所发生的事情。

 

第三章

十六日下午一时,我前往昂坦街。

走到通车辆的大门口,就听见了拍卖报价员的高嗓门儿。房间里拥满了好奇的人。

所有交际花、名妓都到场了。也来了几位贵妇,她们再次以参加拍卖为借口,以便就近观察她们从来没有机会接近的女人。她们偷偷地窥视,或许还暗暗羡慕那些女人轻易得到的欢乐。

德·F公爵夫人同A小姐擦肩而过,这位小姐是当代妓女中不走运的一员。德·T侯爵夫人要买一件家具,正在犹豫不决时,当世风流、有名的荡妇D夫人却出了更高的价钱。还有德·Y公爵,在马德里被人认为他在巴黎破了产,在巴黎又被人认为他在马德里破了产,其实他连自己的收入都花不完。他一面同M夫人闲谈,一面又同德·N夫人眉来眼去。须知M夫人是有才华的短篇小说家,要常常写下自己讲的话,并且签上自己的姓名;而德·N夫人是一位美妇,几乎总穿着粉红色或蓝色的衣裙,爱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兜风,给她拉车的那两匹黑色高头大马,还是托尼[13]以一万法郎的价钱卖给她的,她也如数照付了……后还有R小姐,她仅仅靠自己的才能所挣得的财富,就是那些上流社会贵妇嫁妆的两倍,是那些交际花以色相换取财富的三倍,她不顾天气寒冷,也来买些物品,引来了人们的注目。

如果不是怕读者生厌的话,我们还可以列举聚在这间客厅的许多人,他们在这里相遇连他们自己也感到非常惊讶。

我们只讲一点就够了: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到场的女士,有许多认识这住宅死去的女主人,但是她们都仿佛不记得了。

大家高声谈笑,拍卖员们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叫喊。坐满在拍卖桌前板凳上的商人们拼命叫大家安静,好让他们稳稳当当做生意,但谁也不理睬他们。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喧闹纷乱的聚会。

我不声不响,钻进这令人哀伤的嘈杂人群中,心想在那可怜女子咽气不久的房间旁边,就拍卖家具,以便偿还债务。我到场意在观察,倒不是想买东西。我注视着那些拍卖商的面孔,每当一件物品的卖价超过报价时,他们就喜形于色。

这些体面人,早就在这个女人卖笑生涯中搞投机,在她身上百分之百地捞好处,到她临终之前,还用账单逼她还债。而在她死后,更要前来摘取他们精心盘算的果实,同时收取他们可耻信贷的利息。

古人给商人和窃贼设了同一个神[14],简直太有道理了。

衣裙、开司米披巾、首饰,售出之快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一样对我的心思,我一直等待机会。

忽然,我听见有人嚷道:

“一部书,精装本,切口烫金,书名为《玛侬·列斯戈》[15],扉页上还有题词,十法郎。”

“十二法郎。”冷场好一阵,才有人答道。

“十五法郎。”我应了一声。

为什么竞拍,我也说不清楚。恐怕是冲着题词吧。

“十五法郎。”拍卖员重复一遍。

“三十法郎。”头一个竞拍人又说道,他那声调似乎要把别人镇住,不再抬价。

“三十五法郎!”我也以同样声调嚷道。

“四十。”

“五十。”

“六十。”

“一百。”

应当承认,我若是打算制造效果,就完全成功了,因为,这样的高价一抛出,全场就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想了解这个似乎志在必得此书的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我后出价的声调,看来折服了我的对手。他愿意放弃这场竞买,这样争下去,也无非使我付十倍的钱买下这本书,看清这一点尽管迟了些,他还是躬了躬身,十分大度地对我说:

“我放弃,先生。”

再也没有人提出异议,这本书也就拍卖给我了。

我自知囊中羞涩,深恐可能受自尊心的怂恿,再次执拗地竞拍什么物品,便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将书单独放起来,下楼离去了。可以想见,目睹这场竞拍的人,一定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本书,无论到什么地方,花上十法郎,顶多十五法郎就能买到,不知我出于什么目的,竟然出了一百法郎的大价钱。

一小时之后,我派人取回我买下的书。

在书的扉页上,赠书人用羽毛管笔写下字体优美的题词。题词只有寥寥数字:

 

玛侬较之玛格丽特,

相形见绌。

 

题词签名为:阿尔芒·杜瓦尔。

“相形见绌”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依这位阿尔芒·杜瓦尔先生之见,在放荡或情感方面,是不是玛侬都要承认,玛格丽特胜她一筹呢?

后一种解释,似乎更为合理,因为前一种放荡之说,直率到了无礼的程度,玛格丽特无论怎样看待自己,也断然不会接受。

我又出门去,直到夜晚上床时,才又拿起这本书。

自不待言,《玛侬·列斯戈》是一个感人的故事,书中每个细节我都熟悉,然而,我捧起这本书时,出于喜爱仍旧受其吸引。我翻开书,现在是百次同普莱服神甫的女主人公打交道了。这位女主人公形象十分逼真,我就有似曾相识之感。在这种新情况下,能拿玛格丽特进行比较,这就给我阅读这本书增添了意想不到的情趣;同时,我对本书原来的主人,这个可怜的姑娘的宽容之心,又增添了几分怜悯,几乎带有爱意了。不错,玛侬死在荒野中,但是毕竟在全心爱她的男子怀抱中咽气;而且在她死后,那男子为她挖了墓穴,祭洒了眼泪,并把自己那颗心也一同埋葬了。玛格丽特同玛侬一样,也是个有罪孽的人,也许像玛侬一样皈依了天主教,如果相信我目睹的情景,她则死在奢华的环境里,死在她过去生活的床上,但是也死在心灵的荒漠中;比起埋葬玛侬的荒野,这荒漠更加荒凉,更加空旷,也更加无情。

的确,玛格丽特痛苦的临终期长达两个月,却不见一个人到床前给她真正的安慰,我也是从几位知情的朋友那里,了解到她生命后阶段的情景的。

继而,从玛侬和玛格丽特的遭遇,我又联想到我认识的一些女人身上,看见她们轻歌曼舞,走上几乎一成不变的死亡之路。

可怜的女人啊!如果爱她们是一种过错的话,那么至少总该同情她们。你们同情从未见过阳光的盲人,同情从未聆听到大自然和谐之音的聋子,也同情从来未能表达心声的哑巴,而你们却在廉耻的虚假借口之下,不肯同情令不幸的女人发疯的这种心窍的盲、灵魂的聋和意识的哑,须知正是由于这些障碍,她们才处于无奈之中,看不到善,听不见上帝的声音,也讲不出爱与信仰的纯洁话语。

雨果塑造出玛丽容·德洛姆[16],缪塞塑造出贝尔纳蕾特,大仲马塑造出费尔南德[17],历代的思想家和诗人,都向风尘女子奉献了他们的仁慈之心。有时,一位伟大的人物以其爱情,甚至以其姓氏门第为她们恢复名誉。我强调这一点也是事出有因,要读这本书的人,也许有不少人已经打算丢掉它,深恐书中所写无非是赞美堕落与卖笑,而作者的年龄,无疑还要助长他们的这种担心。但愿有这种想法的人明白过来,如果仅仅碍于这种担心,那么还是请他们看下去。

我确信这样一条原则:对于没有受过善的教育的女人,上帝几乎总开辟两条小路,引她们进入,即痛苦之路和爱情之路。两条路都很艰难,她们走在上面,双脚要扎出血,双手要划破,但是她们在路旁的荆棘上,同时也留下罪孽的装饰物,赤条条地到达目的地。这样赤条条来到上帝面前,她们自不必羞愧。

有些人遇见了这些勇敢的人生旅客,就应该支持她们,告诉她们同她们相遇的情景,因为公之于众的同时,他们也就为其指明了道路。

事情绝非简简单单在人生之路的入口竖起两块牌子,一块牌子写着“善之路”,另一块牌子则警示“恶之路”;也绝非简简单单地对要上路的人说:“自己选择吧。”应当像基督那样,向受到各方面诱惑的人指明,由恶之路通向善之路的各种途径。尤其应当注意,不要让那些途径的开头太苦痛,显得太难以进入。

世间有基督教及其浪子回头的绝妙寓言,可以劝导我们讲求宽容和恕道。耶稣满怀着爱心,对待那些受情欲伤害的人,尽心为她们包扎伤口,并且从情欲中提取能治愈创伤的药膏。因此,耶稣对玛德莱娜[18]说:“你的许多罪过都将赦免,因为你广为爱人。”崇高的宽恕定然唤起一种崇高的信仰。

我们为什么要采取比基督更严厉的态度呢?这个世界是为了显得强大,才换上一副冷酷的面孔,而我们为什么要附和它的见解,遗弃那些涔涔流血的灵魂呢?要知道那些伤口流淌的往往是她们过去的罪孽,如同病体流出的污血,而她们只期望有一双友好的手为其包扎,使其心灵康复。

我讲这种话,是面向我同时代的人,面向那些认为伏尔泰的理论幸而过时了的人,面向那些同我一样明白十五年来人类正经历一场突飞猛进的发展的人。善与恶的学说已经完全确立了,信仰重又树立起来,而尊重神圣事物也重又成为我们的规范。这个世界,如果说还没有变得尽善尽美的话,至少也变好一些了。

所有聪明睿智的人,都朝着同一目标努力,一切伟大的意志,也都遵从同一原则:我们要善良,要保持青春,要真诚!恶行只是一种虚荣,我们要有行善的自豪,尤其不能失去希望。我们不要鄙视既非母亲、女儿,又非妻子的女人。我们也不要减少对家庭的敬重、对自私的宽容。既然上天看到一个痛悔的罪人,比看到一百位从不犯罪的义人还要高兴,那么我们就尽量讨上天的喜欢吧。上天会加倍偿还给我们的。我们在行走的路上要把我们的宽恕施舍给那些被尘世的欲望所毁掉的人,神圣的希望也许能拯救他们,正如好心肠的老妇劝人用她们的药方时所讲的,试试看,不见效也没有害处。

当然,我未免显得有点儿狂妄,想从我处理的小题目中引出重大结论,须知我正是相信一切都蕴藏在“小”中的那类人。孩子虽小,却蕴蓄着成人;头脑虽小,却蕴含着思想;眼睛虽是一个小点,却能望见多么宽广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