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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的院子湿漉漉的,散发着独特的草腥味。

  下午六点,皆川留美子用竹扫帚打扫着院子。她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心不在焉地回味着昨晚同丈夫的对话。

  当时她应该正在准备晚饭。

  这时门铃响了。留美子赶紧跑到门口,原来是收报纸费的。她小跑进客厅,拿起钱包又回到门前。

  她边闲话家常,边从钱包里拿出零钱数起来。钱还没数完,从她刚刚出来的客厅,又响起了电话铃声。

  留美子心里忍不住想咋舌。

  不过丈夫和女儿都在客厅,他们应该会接电话。于是留美子回头继续应付收款员,可电话却响个不停。

  响到第八声,留美子只好对上门收款的男子说句“失陪一下”,跑进了走廊。

  可就在她推开拉门的瞬间,电话就像算准时机似的,挂断了。

  眼前,丈夫正穿着居家服闲躺着。三女儿亚由美刚才还在旁边悠闲地剪脚指甲,不知她什么时候出了客厅,现在不见人影。

留美子不禁叹气道:“你接个电话总行吧。”

  连她都被自己低沉的声音吓了一跳。

  丈夫孝治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上班接的电话已经够多了,不想回了家还得接。”

  留美子心想,我不也一样吗?不过她忍住了没说出口。

  现在,留美子在一家测量事务所打零工做会计,离家不远,可以骑自行车上下班,收入算不上高。虽然是朝九晚五的工作,不用加班,但工作期间几乎没有休息。上班时自然要接电话,有客人上门还要端茶倒水。

  虽然工作形式不同,不也一样劳动了八个小时吗?凭什么就我不仅要出去工作,回来要做家务,就连电话都非接不可?

  但她清楚,就算对丈夫抱怨,也会被他一句“薪水不一样啊,薪水”,不耐烦地打发回来。

  唉,果然不该辞职啊。想到这里,留美子一下子泄了气。

  结果,她也没反驳丈夫,出了客厅,又回到门口。

  留美子强装笑脸,照例付了一个月的报纸费。

  这就是昨晚的经过。

  她也自知没有意义,事到如今犯不着为这种事受伤,奈何心里仍是刀割般的痛。

  ——我的人生,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错?

  是二十五岁那年冬天,在联欢会上和丈夫坠入爱河的瞬间吗?还是第二年夏天,意识到避孕失败的那一刻呢?抑或是经丈夫介绍,和姑子们次见面,即便被当面叫作“不检点的女人”,也坚决表示“我要跟他结婚”的时候呢?

  就算大姑子们不痛快,留美子还是顺利生下了三个孩子。

  幸好她的工作单位很好请产假,孩子满六个月就能送去熟识的托儿所。就算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就算姑子们背地里骂她生不出儿子,留美子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往心里去。

  女儿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女人也能工作,后嗣云云早就脱离了时代。而且这个家本就不是名门望族,也和遗产无缘。留美子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对大姑子们的冷嘲热讽嗤之以鼻。

  不过在生下三女儿的九年后,留美子第四次怀孕。

  检查的结果,是个男孩。

  留美子自己都没想到,这消息会让她如此激动。姑子们欢天喜地,嚷嚷着终于有了后。留美子却毅然拒绝,对她们一顿斥责:“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谁也别想动他。”

  同一时间,她离开了长年供职的公司。

  她想为了来之不易的长子排除万难,辞职也是想尽量减轻母体的压力。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得不承认。

  留美子苦涩地咬住了腮帮。

  就算是为了亲儿子,也不该辞掉工作。只要还留在那个公司,就能保证和丈夫同等的收入。再加个班,甚至赚得比他还多。

  金钱并不代表一切。

  可是不能否认,收入确实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之一。

  ——现在,我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丈夫明知她被姑子们刁难,却不帮她说话,甚至连电话都不愿接。眼看着肚子一年大过一年,头发倒是越来越少。大女儿只有认真这一个优点,乏味无趣。二女儿脾气倔又不听话。三女儿则是娇生惯养,总跟人发生冲突。

  ——到头来,我就只剩下这些而已。

  我就是为了这些,放弃了本想奋斗一生的事业吗?

  “要抱怨,就像从前那样跟我挣得一样多吧。”丈夫这样吼道。

  “你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再哭时间也不可能倒流。

  我不管你是更年期还是抑郁症,总之别当着我的面哭,烦死了。”甚至还对她如此恶言相向。

  其实留美子心里清楚。

  丈夫孝治是个弱者。留美子会跟他结婚,是相信自己可以包容他的软弱。然而那一天的事故,抽去了她的全部力气。

  然后,一切都变了。

  从那天起,留美子不再努力成为“好母亲”“好妻子”。

  她完全打消了当个贤内助的念头,放弃为女儿们营造良好的环境,也不再笑着送她们出门。

  现在留给她的,就只有孝治这个不做家务不管孩子,甚至连电话也不接的丈夫。

  还有大女儿琴美,沉默寡言只是听话而已。二女儿美海怎么都不讨人喜欢。三女儿亚由美心智堪比小学生。就只有这些而已。

  ——没了那孩子,这个家已经名存实亡。

  苍白空虚的客厅,空荡荡的男孩床,塞在纸箱里的游戏机和游戏卡,供在内厅的佛龛和遗像。

  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想再看到。

  当然,理性上她也明白。

  不应该对家人有这种想法,剩下的这些人,现在正是需要相互扶持的时候。那孩子的死,打击的不只是自己。她心里非常清楚。

  可是,感情上却调整不过来。她总是泪眼模糊,动不动就情绪起伏。一闭上眼,就会闪过幼子的笑脸。

  留美子停下手中的扫帚,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用扫帚竿杵着额头,只觉身体又倦又沉。这也难怪,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睡过好觉。

  葬礼那天,刺骨的寒冷。

  道路两旁是除雪车铲开的积雪,堆成高墙耸立着。放眼望去,一片银白的世界里,唯有葬礼布幕的黑色格外醒目。

  现在,她的视野里并没有那片白色。

  梅雨时节刚至,早晚还有些凉意,不过树木逐渐加深的绿色,预示着夏季将近。

  只是,即将来临的夏季,已经没有那个孩子——智未。

  去年为止的快乐夏天,再也不会到来。家里、幼儿园、街道和公园,也不再有爱子智未的身影。

  看着院里盛开的牵牛花,和儿子相视而笑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

  院里精心设置了花坛,方便智未上小学之后写绘画日记,或是做自由研究。可今年别说花盆和支架,就连种子都没买。

  留美子继续垂着头,又是一声叹息。

  突然,小小的脚尖进入了她的视野。

  只见稚嫩的小脚上穿着白袜子,在脚踝处印着动画形象的图案,却没穿鞋,就这么踩在柏油路上。

  留美子抬起头来。

  顿时,她瞪大了双眼。

  在她眼前,站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男孩穿着卡其色的裤子和运动衫,打扮很普通。

  可是衣物并不合身,衣服松松垮垮,看起来大了不止一号两号。可仔细一瞧,衣袖裤脚的长短却都合适。

  他是太瘦了。

  这孩子瘦得厉害,体重和身高简直不成比例。按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脸蛋本该胖乎乎的,他却干瘪凹陷,从袖子露出的手也是皮包骨头。

  看他的衣服不像便宜货,不过似乎有段时间没洗了,袖口衣领都是污垢。刘海也油腻得粘在一起,指甲又脏又长。

  男孩微微哆嗦起嘴唇。

  “……厕……”

  “什么?”

  “请借我……上个厕所……”

  男孩声如细蚊,脚不停打着哆嗦。

  留美子猛然回过神,连忙推着男孩后背为他带路。

  看来已经是刻不容缓。虽然院门离玄关并不远,也难保来不及。

  智未也常这样,突然叫嚷要上厕所。像这样刷白了脸,意味着他已经憋不住了。

  “快,跟我来。那儿就是玄关,开了门旁边就是厕所。”

  “给您,添麻烦了。”

  “客气什么,快,赶紧——”

  留美子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男孩突然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他的裤裆眼看着一点点变湿。几秒后,水滴就顺着裤管淌了下来,在两腿之间积成了小水洼。

  留美子目瞪口呆。

  院子里本是灰色的铺路石,眼看着变黑。印着动画形象图案的袜子,也跟着打湿变了色。

  伴随着水声,后响起了呜呜的轻声啜泣。

  男孩哭了。他紧握双拳站在原地,羞于自己的丢人,无声哭泣起来。他喉咙一阵阵抽搐,气都接不上来。

  这模样,让留美子不由得揪心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是这种哭法。不能让小孩子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忍着声音流下屈辱的眼泪。

  太不像话了。这孩子身边的大人们,到底在干什么?

  “没关系的。”

  留美子蹲下来,伸手想摸男孩的头。

  只见男孩的肩膀微微一抽。

  他的反应让留美子不由得停下手来。

  男孩的身体明显紧张起来。留美子改为轻抚他的背,想让他安心。

  “你只是没忍住而已,不要紧,你并不是故意的。既然不是故意弄脏,就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对……不起……”

  “没事了。”

  留美子忍住了想拥抱他的冲动。

  男孩的脸颊留着清晰的泪痕。看来他确实很多天没洗澡了。满是污垢的脸经过泪水的冲洗,出现了好几道白线。

  这孩子的父母到底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清晨六点,让小孩子鞋也不穿到处徘徊,已经很不寻常。

  更别说还把他瘦成这样,澡也不洗,连厕所也不让上。

  ——难不成,这是在虐待儿童?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叫什么?”男孩摇了摇头。

  “那你住哪儿?知道电话是多少吗?”男孩仍是摇头。

  留美子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暂时把他带回家保护起来了。先给他洗个澡,让他吃饱饭,同时联系警察就行。按他的体格,儿子的衣服应该能穿吧。虽然可能有些短,松紧应该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