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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堂回家》精彩样章

 

“世界不是只有上帝才能够理解的,因为思想没有长度,其全部的魅力在于发现,但世界不能只是上帝的想象,因为想象之物必须要服从想象主体,它身上不可能有罪孽,也不可能有自由和赎罪……不,世界应该是上帝的梦幻,只有在想象不再服从于他,而他失去权力、放弃权力,在世界之梦中沉沉入睡的时刻,世界才可能被发现、才可能绚丽多姿,而且这其中有些东西来自于自以为人的星空的堕落,当然,恰恰是魔鬼教人学会了禁欲,因为爱就是那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使上帝进入甜蜜睡梦的生命,而苏醒就是孤独和意识的死亡,同时,生命是具有魔力的生命,可以含着热泪严肃地接受它……就这样,在这里,在高高的海岸之上,在璀璨的海之音乐之上,我又开始与自己斗争,噢,我的幸福、梦想、爱情、生命;但是,如果能缴械投降、重新做人、再次受苦,是多么的奇异和甜蜜……有些人会在某个瞬间睁开眼睛,观看心灵与生命不停交媾而形成的火圈,他们这些人真是冷漠得奇伟、聪明得伤人——但心灵与生命的交媾,不是为了未得到满足的性冲动的稀奇古怪的梦想,这梦想与夏娃被创造之前亚当玄妙莫测的思想上的放荡相似。这种放荡催生了朗朗乾坤之下的一切龌龊,但不是为了消除情欲难耐的失眠,而是为了使人目眩、极其明亮的光明,为了彻底唤醒恶魔的纯真,从这里,从这高高的道路悬崖之上,我胸中涌动着恶魔的纯真,向下望着玻璃一般、蓝得刺眼的大海边的狭长浴场,从那里飞来电唱机的声音,这声音显然由于中午特殊的寂静而十分响亮。那里五颜六色的帐篷伞盖之间,皮肤呈棕色的人们在水里围着一艘倒扣的独木船跳舞,半裸的舞女、当地那些晒得黝黑、长着结实双腿的魔女们在高兴地抖动着身体,而远方的地平线被白色的云朵遮住了。”

奥列格带着惊异和不安的心情去往海边,这两种心情使他那异常强烈的新鲜感变得令人不快。他们两人都还不能想象的是:可以直接在树林里的松针上睡觉,像火鸡一样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或者在海滨浴场睡觉,总之,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睡觉;在这个绿得奇怪的海边没有雨,也没有任何与法国相似之处,出于各种原因,如今他们正怀着一颗既快乐又沉重的心乘坐市内火车从土伦赶往那里,火车就行驶在海边的山崖、乡间别墅、仙人掌和剥了皮的栓皮槠之间。一整夜奥列格都在车厢的过道里说话——一种对不同寻常的未知事物的担心和孩子般对孤独的恐惧把他折磨坏了。很奇怪……整个这场旅行是突然决定的,就像一件出人意料的高兴事,但他柔弱的心脏激动不安,让他感到一种令人屈辱和不自然的兴奋,于是他整夜都在试图抓住某一个人,但是,与往常一样,所有人都不开心地带着怀疑躲开他,只有别佐布拉佐夫耐心地——像雨一样——承受了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因为奥列格根本不会隐瞒任何东西。所有事情都从他嘴里一股脑地倾泄出来,就像醉汉的尿液一样,只不过失去了味道和颜色;他也为自己的不善言辞而感到特别痛苦和羞愧,但这是恐惧的直接后果,是恐惧的一个方面,也是不能忍受自己和生活,不能承担宝贵的负担、不能承受人世孤独的巨大压力的表现。尽管别佐布拉佐夫本人并不情愿,但他还是很快就了解了这次旅行的一切原委:包括那个神秘的小组,库马列夫的自杀和在光线模糊的摄影室里迎接新年的情景,——正是在那间摄影室里,奥列格的旧生活在一夜之间结束,现今这种新的、陌生的、对他来讲过分现实的生活骤然开始。多少年来,他一直坐在那张肮脏的小桌子后面,带着过早到来的忧郁(那是一种不曾存在过的生物的老年),就像面色苍白的算命女人面对着冰冷的咖啡渣。但是,尽管奥列格讲了这么多,他还是不能在别佐布拉佐夫脸上看到期待中的反应、判断、批评,看不到对这一切的任何态度。阿波罗虽然带着浓厚的职业兴趣听着,但他恰恰不能做出任何的反应,因为他通常不愿意思考、判断和干涉别人,因而思维很慢,不过,他那种质朴的、平静而善意的关心还是足够多的——他把大沿帽拉到眼睛上,大拇指插到腰带里面,穿着一件廉价的毛背心,粗壮的手臂整个露在外面,一边抽烟一边听,眼睛不看对方,穿着带跟的鞋子在走廊里晃来晃去,一副小偷、杂耍、无产阶级的心安理得的样子,导致全车人都敬而远之地不时朝他这边看。在巴黎的时候,阿波罗就被晒得黢黑了,他又按他喜欢做的只说法语,带着无法模仿的巴黎街头口音,不仅吞音,而且把每一个词都拉得很长,因此当他自称“理论的大学生”(这是他给自己下的新定义,他非常喜欢这个说法)时,对方一下子就懵了,尽管后者刚刚跟他谈了那么久拳击、游泳和航空。与奥列格不同,别佐布拉佐夫对新的环境有一种模糊的、淡淡的、隐隐的陶醉之感——他像投进清凉的河水中一样投入了这次旅行,收紧肌肉,张开鼻孔,就像要与一个从未见过、但马上就猜出是谁的对手开战一样,——这对手就是外面的世界、南方和郊外幸福生活的壮美。但他也需要一位copain,一位共同冒险的伙伴,因为他们俩都是来自城市的年轻人,在乌烟瘴气的寒酸的移民咖啡馆里长大,对他们来讲,这次旅行是一件不同寻常的大事。但是,别佐布拉佐夫比奥列格更明白捷列扎对他的评价:“这家伙一旦想要混迹人生,那他就永远也不会没有钱的。”——每次想到这句话,他都难过而鄙视地轻轻一笑。

现在,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他们坐在一个小小的换乘站里,像大兵一样大模大样地坐在自己的东西旁边抽烟,别佐布拉佐夫的东西是像在监狱里一样扎起来的大口袋:一个皮箱和一捆东西,——让当地人难受的是,他以搬运工的姿势把其中之一甩上肩头,稳稳当当地扛着走,当地人通常把外来人当作自己的合法财产,他们带着明显的恶意目送他;但是,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就像水中的鱼一样恶狠狠地转动着身体,他甚至脱下了毛背心,把它连同西服上衣一起塞进皮箱,像个苦役犯一样只穿着一件带条纹的海魂衫。

烈日炙烤之下的小站只有一层,所有的窗户都拉着窗帘,因此给人没有人烟的感觉,只有上面的大钟显示着一本正经的威严的铁路生活,周围是一些平整的果园和轨道,长满了野草,因此能够清晰地嗅到午正的寂静,——在你已经十分熟悉的城市的轰鸣之后(那轰鸣声就像隔壁芬兰境内的瀑布声),它好像是肉眼可见、触手可及的,因此,刚到农村的那些日子,你好像成了聋子,——寂静之下,有一台看不见的机车在噗噗地喷气,在一片蒸汽下面休整,缓慢而均匀地突出着这片寂静。注水塔,所谓的“水城堡”,一动不动地把自己没有玻璃的窗户对着太阳,仿佛一切之中——在低矮蜷曲的松树丛中,在站台粉红色的砾石中,都能感觉到无形的大海的存在,站台的尽头,看不清的海军服的衣领在轻轻摆动。大海就在身边的某个地方,广阔、喧闹、耀眼,阿波罗·别佐布拉佐夫期待着它,得意地微笑着伸展开双肩,可是奥列格却在惴惴不安地想着塔尼亚和他自己穿上泳装的样子。

塔尼亚是他找了好久才找到,而且瞬间就认定的主人。奥列格回忆着他们初次接触的情景。当时是在那个倒霉的新年晚会上,她半垂着鞑靼式的睫毛,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而他就在她的扶手椅旁边,握着、托着她那双沉重的、黄皮肤的古典美的双手,讲述了自己的整个生活——对他来讲毫无新意的课程,可是这次却碰上了硬钉子,他没有得到任何同情,对方冷酷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充满鄙夷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在这种粗暴而令人折磨的力量之下败下阵来,闭上了嘴。要知道,这对习惯了犹太女人病态的母性温柔的他是很新鲜的感觉。他突然意识到,由于不知道这一点,他脆弱的心灵暗地里一直都尊崇矜持之力、沉默、高傲和命运(每个人内心的法官),而且,让他痛苦的是,塔尼亚集这一切于一身,此外,她还有如此柔软又沉重、纤秀的双肩,从未表露在外的可怕力量和深藏不露的无穷的温暖与刚强。

当轧轧作响、摇摇晃晃的市内火车接近圣特罗佩斯时,奥列格突然想起了一种无可比拟的特殊的困惑,那是他在凝视这双专注的鞑靼眼睛时体验到的感觉。而同时,心里的疼痛一直在加剧、加剧,此前一秒钟他还觉得是美丽、温暖、生活化身的东西,突然之间变成极其现实地存在的冷漠、自尊和嘲笑,于是,亲吻的欲望一瞬间几乎变成了仇恨,差点想要去打这张完美到不应该、充满神秘的动物性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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