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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说希特勒上台也算“黑天鹅”事件?

当下有一时髦词,叫“黑天鹅”事件,指出乎世人预料而发生的“反常”但影响重大的事件,如同大家本以为天鹅都是白色的,但冷不丁撞见一只黑天鹅。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被说成2016年的两只大“黑天鹅”。

当年希特勒的上台也算“黑天鹅”,至少是“灰天鹅”。这指的是:他在1933年和1934年先后成为了德国总理和集大权于一身的德国“元首”,但在30年代到来前,大概包括他自己,没几个人能料到这点。

那么,在20世纪30年代到来前,为何说希特勒成为德国的“大独裁者”看似没戏?

魏玛德国:希特勒的“首秀”

随着第yi次世界大战在1918年结束,德国的威权君主制垮台了,皇帝威廉二世逃到荷兰,德国变成了一个民主制共和国。由于制定新宪法的会议是在魏玛(Weimar)这个城市中召开的,这个新国家后来俗称为“魏玛共和国”或“魏玛德国”。它和今天的德国都使用黑红金三色旗为国旗,这是德意志民主派在19世纪40年代设计的。

魏玛德国既有议会,也有总统和总理;议会和总统是分别经普选产生,议会掌握立法权,总统是国家元首,总理及其内阁具体负责行政;总统有权任免总理及内阁,但总理和内阁成员的人选和政策得到议会的支持也很重要,因此,通常是在议会中占据多数的政党或政党联合来组阁。

但在一开始,魏玛共和国就像捡来的早产宝宝,看似弱不禁风,从自家人那儿也得不到深情厚爱。比如,德国的典型右翼,例如在皇帝时代属于权力精英的很多将领、贵族地主和大工业家,讨厌民主制,认为它会加剧政治内斗,导致和平主义泛滥,方便工人阶级用选举抢班夺权和宰割有产者的财产。而且,在很多右翼民族主义者看来,建立魏玛共和国的那班人,即左翼的社会民主党和自由派等,就是内奸卖国贼:在一战后期,前线德军并未溃败,是这些人在国内蛊惑人心和煽动暴动,才导致德国因后院起火而没法继续打下去。

再比如,魏玛政府刚一诞生,就被迫在巴黎和会上接受了著名的宰割德国的《凡尔赛条约》。虽然该条约是战胜国倚仗武力而强加的,谁在德国当政大概都没法拒绝,但魏玛政府作为签字人还是遭到了很多德国人尤其右翼的鄙视,增加了它的“原罪”色彩。还比如,在魏玛政府建立之初,德国的经济也很糟糕,还出现了的超级通货膨胀,钞票贱得还不如手纸。

这样,在一开始,就有激进右翼想用暴力推翻魏玛共和国。只说两个此类事件。一个是闹得大的,叫“卡普政变”(Kapp putsch,卡普是此次政变的一个领导人),是半军事化的治安部队(freicorps)于1920年3月在柏林发动的,把德国政府都撵跑了,但没过几天也就黄了。

另一个更像瞎闹,当时的实际影响与前者没法比,但后来要有名得多,因为其主角是希特勒。1923年11月间,希特勒及其领导的“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Nationalsozialistische Deutsche Arbeiterpartei, NSDAP)即“纳粹党”在慕尼黑发动了“啤酒馆政变”,前后不到一天,结果希特勒在监狱里被关了一年出头。这算希特勒在德国政坛的真正“首秀”,也让他在全国出了名。他在狱中还完成了一部“名著”:《我的奋斗》。

但是,从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德国的局势看,希特勒向高权力的“奋斗”看似没啥戏。这比考上维也纳艺术学院难得多,这所学校希特勒在年轻时考了两次都没过,现在人们不免会想,当年将他录取了多好……

为何希特勒看似没戏?主要说四点。

魏玛变得更耐看了

第yi,这一时期,在多数德国人眼中,魏玛共和国看似更顺眼了,甚至比以前更亲切起来,德国大众变得更愿意去维持魏玛政体。

这首先在于:1.德国的经济和民生有很大改善。比如,德国的名义GDP在1926年增长了9.9%,德国在1929年再次成为了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工业强国。2.德国的国际地位也在改善。比如,1924年底订立的《洛迦诺公约》规定了德国的西部边界不受侵犯,从而限制了法国对德动武的任性(法国曾在1923年出兵以迫使德国履行赔款义务),同时又为德国修改东部边界留有余地。对于达成该条约,1923—1929年间任德国外交部长的古斯塔夫·斯特莱斯曼(Gustav Stresemann)起到了很大作用,他也是魏玛德国具国际声誉的政治家,并凭借达成《洛迦诺公约》等成果在1926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虽然德国仍要向一战的战胜国提供巨额赔款,但赔款的数量和方式也变得宽松些了。德国还加入了类似今天联合国的当时头号国际组织“国际联盟”,类似于拿到了国际社会的“身份证”,很大程度上不再是见人矮三分。

即便在今天,20世纪20年代仍被广泛视为德国的“黄金二十年代”,在2013年出版的埃里克·维茨(Eric Weitz)的著作《魏玛德国:希望和悲剧》(Weimar Germany: Promise and Tragedy)就论述了此时德国的活力和创造力,并将柏林视为当时世界上具艺术气息的城市,同时感伤于魏玛民主后来在右翼进攻下的覆灭。

在上述背景下,当时的大多数德国人觉得,魏玛共和国值得维持下去,这也体现在选举上。

谁更像选举的赢家?

第二,以上述为背景,在当时的德国大众中,属于中间派和左派(简称中左)的政治主张受支持度高,接受魏玛民主的政党受支持度高,右翼则不受追捧,极右或极极右的纳粹党更不受待见。

这典型地体现在议会选举上。在20世纪20年代,德国的两大左翼政党是以工人为主要支持者的“德国社会民主党”(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和更激进的“德国共产党”(Kommunis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两大中间派政党是“德意志中央党”(Deutsche Zentrumspartei,该党属中间偏右)和“德意志民主党”(Deutsche Demokratische Partei),三个主要的右翼政党则是:大的右翼政党“德意志民族人民党”(Deutschnationale Volkspartei),属于温和右翼的“德意志人民党”(Deutsche Volkspartei, 斯特莱斯曼来自该党),极右的纳粹党。顺便说一下,二战后至今,德国的两大主要政党是偏左的社会民主党(SPD)和偏右的“基督教民主联盟”(CDU),前者就是从战前的社会民主党发展来的,后者则是以昔日的中央党和民主党等为主要前身,当前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就来自“基民盟”。

在1924年5月、12月和1928年5月的三次议会选举中,纳粹党之外的前六个党是得票率高的六大党,得票率分别是:社会民主党: 20.5%,26%,29.8%;共产党:12.6%,9%,10.6%;中央党: 13.4%,13.6%,12.1%;民主党:5.7%,6.3%,4.8%;民族人民党:19.5%,20.5%,14.2%;人民党:9.2%,10.1%,8.7%。

再“隆重”展示纳粹党的数字:6.5%,3%,2.6%!后两次太寒酸了。说明一下,纳粹党由于啤酒馆政变而遭到官方封杀,是换个“马甲”而参加1924年的两次选举。

若仅就这几个党统计,在这三次选举中,中左政党的得票率总和分别是52.2%、54.9%和57.3%,右翼政党是35.2%、33.6%和25.5%。社会民主党、中央党、民主党是魏玛政体的主要支持者,魏玛宪法当初也主要是在这些政党的参与下制定的;共产党则将魏玛政府批判为资产阶级政权,也可以说是反魏玛的;在右翼中,民族人民党和纳粹党是魏玛政体的反对者,相对温和的人民党还谈不上要推翻它。这样,接受魏玛体制的几大政党的得票率合计分别是48.8%、55.1%和55.4%,反魏玛的右翼政党则是26%、23.5%和16.8%。而且,在这三次选举中,中左政党的得票率和接受魏玛政体的政党的得票率是逐次上升,右翼政党的得票率和反魏玛右翼政党的得票率则逐次下降,在第三次选举中尤其跌得多。以选举结果为背景,魏玛政府的总理和部长在多年中也主要出自接受魏玛政体的政党。

这些接受魏玛政体的政党大体都主张容忍或有限接受《凡尔赛条约》;主张维护和平,或者,对于搞侵略扩张或用武力推翻《凡尔赛条约》有不同程度的保留;主张种族平等,或者说并非的反犹主义者。共产党也反对侵略扩张和反犹主义。

这些与民族人民党和纳粹党都有明显反差。德国典型右翼(指温和右翼之外的右翼)的基本主张就是:以“威权政体”取代魏玛民主;推翻《凡尔赛条约》,重建强大军队,收复被剥夺的领土,甚至夺取新的生存空间;整肃国内社会秩序,打压或封杀社会民主党、共产党、自由主义者和犹太人。多数右翼分子心仪的“威权政体”还是昔日的君主制,希望让逃亡在外的威廉二世回来继续当皇帝,或者让其后代即位;另外一些右翼则倾向于打造“墨索里尼”式的强人政体,纳粹党就是如此。

因此,上述选举结果能清楚表明,当时德国大众的主流政治倾向至少不是向右的。

右翼在选举中也不是没有大收获,这主要是在总统选举中。议会选举和总统选举是分开进行的。在1925年的总统竞选中,皇帝时代的陆军元帅、一战中的“战争英雄”、右翼分子保罗·冯·兴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作为“无党派独立人士”参选,并终当选。

但是,此次选举中的投票也不表明选民是倾向于右翼的。

1.在第yi轮投票中,四大中左政党社会民主党、共产党、中央党和民主党各有一位候选人参选,他们的得票率总计达到了56.3%,几位右翼候选人的得票率则是40%左右。

2.兴登堡之所以当选,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在第二轮选举中,右翼候选人只有兴登堡一人,这能保证右翼选民的选票会集中投给他,共产党则拒绝与其他中左政党协作,撤回本党候选人,而共同支持中央党的候选人威廉·马克斯(Wilhelm Marx)。结果,共产党领导人恩斯特·台尔曼(Ernst Thälmann)的继续参选多少造成了中左选民投票的分散,马克斯以三个百分点之差败给兴登堡。

右翼是威胁,但还不敢蛮干

第三,虽然魏玛共和国的政治存活率在提高,但右翼仍是决定其寿命的大敌人,不过他们一时也不敢乱来。

反对魏玛政体的典型右翼在当时的德国比比皆是,民族人民党和纳粹党就是两大政党代表。官方内的右翼分子也不少见,首推总统兴登堡,他说威廉二世永远是自己的“主子”,他同意参选总统也是事先征求了主子的意见。他对于魏玛共和国就像一个男人面对老妈硬塞给自己的太太,一直想“换妻”。德国军方的领导层也是一个右翼集团。

但还不好说这些右翼势力是让魏玛共和国这艘船说翻就翻的惊涛骇浪,主要谈四点。

1.右翼也前怕狼后怕虎。比如,他们担心,多数国民(如选举表明)会不支持或反对用暴力去推翻魏玛政体,这可能引发国内大乱,比如工人们在社会民主党或共产党的鼓动下造反。在前述的卡普政变期间,工人的罢工就遍布德国,多地还发生了武装暴动。再比如,他们还担心,如果将威廉二世重新扶上皇位,尤其是通过暴力,其他国家比如英法也可能不答应。这些担心在兴登堡的身上就都有。很多右翼分子本希望,兴登堡当选后能马上利用总统大权搞政变,但兴登堡觉得不能轻举妄动,自己还是继续“潜伏”为好。

2.在上述背景下,右翼还是倾向于文斗而非武斗。他们打算主要或优先用和平的“合法”方式改天换地,准确地讲,通过参与民主去颠覆民主,通过在宪法内行动去破除宪法。比如,用宣传去鼓动大众,再用全民公决去决定国家走向;通过赢得选举而控制议会,再通过修宪改变政体。与此相关,连纳粹党在啤酒馆政变后也硬着头皮“参政议政”。

3.如果右翼要搞“和平政变”,“圈粉”仍是令人挠头的大问题。换言之,既然多次选举表明多数老百姓并非倾向于右翼,那如何让他们右转?与此相关,右翼内部也有明显的“激进”与“务实”之争,在民族人民党内部就很明显。务实派主张,为了吸引选民,纲领应有务实灵活的一面,不能尽是苦大仇深、战天斗地的愤青味;但激进派反驳说,这是好死不如赖活,会把右翼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性格没气质,很可能还会“掉粉”。

4.由于政见有异,加之权力之争和个人恩怨等,右翼内部其实也不团结,各怀鬼胎,吵吵闹闹。兴登堡就曾哀叹右翼的四分五裂令其难以成事。对此,可参考在2016年出版的论文集《魏玛共和国中的德国右翼:对德国保守主义、民族主义和反犹主义历史的研究》(The German Right in the Weimar Republic: 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German Conservatism, Nationalism, and Antisemit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