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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
我小的时候,父亲在院角种过一株芭蕉,但我不喜欢,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大的叶子,就是不开好看的花。它动起来,动得轰轰烈烈,格外夸张,似乎随时要发生点什么;静起来,又静得湛然如水,仿佛永远什么也不会发生,没有一点意外。
我小的时候,父亲是多么的年轻,既温文儒雅,又意气风发。如今,父亲老了,两鬓斑白,我倒喜欢上芭蕉了。
芭蕉清虚,不给人沉溺沾滞之感。它的叶子一层一层,东一片西一片,错错落落,似乎层出不穷,舒展而不涣散。套用一句散文写作上的老话,叫形散而神不散。
对海棠如对红妆佳人,对梅花如对素衣知己,对绿竹如对琅嬛韵友,对芭蕉如对昆仑高士。
惊蛰之后,芭蕉舒叶。它开始比我矮,但很快就比我高了。
我拉拉芭蕉的叶子,想起小时赶庙会,茫茫人海,我紧紧拉住父亲的衣角,怕走失了。父亲走一步,我走一步。
大家在一起,骨肉相连,其实,沧海桑田,到后,都要自己走。但大家仍要相互紧紧拉着,不能在疾逝的无情时光中走失。
情歌里唱:“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岁月如荡子,生命如好女。生命款款情深,岁月却仍然弃之不顾。
但转念一想,天高地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花观花,无花观叶。饿了吃饭,困了睡觉。活就好活,死了拉倒。悠游徂岁,天奈我何?
芭蕉未展时如何?答:晴天一鹤。芭蕉展后如何?答:芭蕉。芭蕉有多高?答:撑天拄地。
喜雪里芭蕉意象,剑气森森,有凛冽之美。漫天皆白,好雪——大得可以杀人。



秋凉记
立秋后,天气就慢慢凉下来了。晌午顶儿,还会热那么一阵子,俗称“秋老虎”。但这种热,有点钝、挫、糙,盛夏时那种剑走偏锋式的锐利不见了。
蝉声稀了,蛩声稠了,稠得似乎密不透风,像一大块雪青色的绸子。不过,如果细细听去,还是能听出某种破绽。从破绽中透出一丝清寂的东西。破绽越来越大,变成一个一个撕裂的大口子。蛩声也稀了,“绸子”变得褴褛。后来,只剩下一条一条声音的长条儿,雪青色变成烟灰色,在枝头挂着,飘来飘去,细细的,欲断还连,仿佛很渺远。
早晨上班,我特意穿过太中校园,到那个荷塘看看。春天,荷叶刚长出来,贴着水,圆圆的,像一张张唱片,就是过去留声机上放的那种,在反映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影视中,经常能看到。穿旗袍的女人,花样年华,在灯红酒绿中,长身挺立,曼声歌唱春天和玫瑰。唱片急速地转呀转,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总给人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现在,荷叶高出水面很多,倾侧着,叶面仍然苍绿,叶沿却枯得斑斑点点,极为触目。
有些事物,会给我某种秋天的感觉,真是莫明其妙。比如,一本书,《桃花扇》;比如,一个诗人,韦庄;比如,一个地名,十八里铺;比如,一个行政单位,生产队;比如,一个城市,南京;比如,一个时代,晚唐。
李商隐实际上是一个艺术风格非常丰富的人。但他给我的感觉却是绮丽顽艳的,呈现出一种仲春式的繁华迷离。这是由于他的无题诗在我的少年时代,给我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的缘故。我前几天闲翻他的诗集,看到一句“八马虚追落日行”,却给我一种秋天的感觉。八匹骏马,蹄声如雷,气势磅礴,向着硕大无朋的火红落日,急急追去。然而,又是追不上的。这里面,隐隐透出一种人生的不甘和无奈。对于那种注定要消失的美好事物,挽留,不舍,紧紧抓住不放。所以,还是追,一定要追—对性的挑战,也许是一种永恒的生命美学。
还有哪些秋天的作家和诗人呢?萧红、张爱玲、樋口一叶、契诃夫、松尾芭蕉、张祜、姜夔、晚年的杜甫和王安石……
日落之后,露水很大。秋天的气息和夏天的气息明显不一样。夏天的气息是上升的、活泼的、热烈的,像一曲交响乐,很细微,又很复杂。秋天的气息则是下降的、沉潜的、内敛的,像一缕箫声,很细微,又很单纯。夏天的黄昏很长、很大,似乎始终离你很近,像一张摊开的软席,可以摊手摊脚地躺在上面;秋天的黄
昏则慢慢变小了,仿佛离你很远,远得像一盏昏黄的灯,带着大大的模糊的光晕,风一吹,轻轻晃动。
父亲说,上了六十,一年一年,就老得快了。
秋风凉了,父母的衣服加厚了。望着他们日渐增多的白发,迟缓下来的动作举止,我会隐隐有一丝愧疚感。我想替他们衰老,但又不能。
有很多人,在我们的生命中存在着。我们初从来没想过他们会老。日复一日,他们也没见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好像天长地久似的。但不知不觉,他们居然很快就老了。他们的衰老里,有某些我们不忍心,也不太愿意正视的东西。
很多普通平淡的经历,想一想,都成了有意味的故事。生命如花,岁月如流。


读《晋书• 嵇康传》
嵇康身材高大,七尺八寸,折合成现在的尺寸,就是将近一米九。《世说新语》里对他的描写是“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可以想见其风神。
读《世说新语》里的嵇康,我有时会联想到贺知章对李太白的评价:谪仙。
希腊人懂得欣赏人的身体之美,中国人懂得欣赏人的风神之美。
嵇康的诗理胜于情,但理性又往往胜于理趣,不如阮籍的内蕴丰富。嵇康的四言句“春木载荣,布叶垂阴”,王夫之赞叹,“写气写光,几非人造”。其实这样的句子,若放在陶渊明的集子里,也许就会被淹没了。
但嵇康乃超一流的音乐家,《广陵散》就有传奇色彩。他“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是一个高士。
嵇康和道士孙登游,孙登沉默自守,一无所言。嵇康临去,孙登却道:“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世外人往往是因为洞达世内事,所以才悠游于世外。孙登对当时政局境况中嵇康的命运,看得透彻。
同为绝世之才,山涛年长嵇康十八岁,但一遇嵇康,两人便为神交。山涛的妻子韩氏也是个有眼光的人,偷偷观察过嵇康和阮籍,认为自己的丈夫虽才智不及二人,但以识度见长。
阮籍,一位消极而委婉的反抗者。绝世人物,心有大痛。阮籍穷途痛哭,内心无可告慰,深旷如渊,何其悲也,何其无奈也!嵇康高峻峭拔,阮籍盘曲郁结,山涛浑厚深邈,都是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的人物。
山涛,衣冠风流。蕴藉,是一种更耐人寻味的风流。山涛高寿,七十八岁而终,内在的力量山高水长。
嵇康,魏晋风度。嵇康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这只是一种良好的修养,并不是世故。其处世恰恰是刚正不阿、不轻易妥协的。近代的鲁迅和他心气为相通。怅望千秋,异代知音。古代女诗人李清照对他也是惺惺相惜,咏赞道:“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她也是从风骨大义着眼。
嵇康为魏宗室之婿,山涛却和司马懿同郡,又和司马懿的妻子张氏有中表亲。不同的背景关系,会导致不同的人生命运。在宗法社会,这简直是宿命性的。
嵇康给山涛写绝交书,表面是写给山涛的,其实是小题大做,公开向司马氏表明了自己拒不合作的态度。所以《晋书》引用此信后,写了一句:“此书既行,知其不可羁屈也。”但是谁知其不可羁屈呢?《晋书》含糊其辞,但不言而喻。
嵇康柳树下打铁,在后世看来是一种美学形象,但在当时就表达了一种态度,是一种反抗姿态。钟会兴冲冲来访,嵇康傲不为礼。钟会离去,嵇康问:“何所见而来,何所闻而去?”不动声色,但咄咄逼人。归根结底,这还是政治立场的问题。嵇康的态度旗帜鲜明。钟答:“见所见而来,闻所闻而去。”机锋往来,如
参禅,其实暗藏杀气。
嵇康将刑于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司马昭不许。当然不许。这么多人支持嵇康,恰恰暴露了嵇康的影响力。影响力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所以,不合作,即反抗。对司马氏来说,影响力越大,其潜藏的危险性当然就越大。《晋书》写嵇康披刑,是因钟会之谮,这只不过是一个表面上的诱因罢了。
嵇康死时,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这又说明了嵇康广得人心。
嵇康临刑,顾日影而索琴,一曲抚罢,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太多的人,什么都好,就是所谓的高大上。但,就是缺少人气儿、真气儿,就像小庙里的神像,端然而坐。人们供着它,多是因为有求于它。如果无求于它,供着它也只是供着。嵇康,是一位真性情之人。
数风流人物,还看魏晋。一种高情逸致,一种风度之美,于今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