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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_product_contenthtml 唐歌·乌江

  文/张惜辰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
  ——《史记·太史公自序》
  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李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楔子

  我太老了。
  自在黄石前得道,转眼桑田沧海,已过了将近千年。
  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人,争夺天下的枭雄,自古薄命的红颜,早已被时间的河流席卷而去。他们曾经做过一时的赢家,但后,却都输给了时间。
  留下来的,只有我。
  带着永不老去的脸,带着不堪重负的回忆。
  我只能一遍一遍旧地重游,去博浪沙,去垓下,去长安,我站在被岁月遗忘的中心,不断呼唤他们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也已经死了。
  我好的年华,早已葬送在金戈铁马的过去,跟我的君王、我的朋友、我的对手一起烟消云散。所谓的长生,原来不是红尘难求的祝福,而是不可悖逆的诅咒。
  “授你鬼谷玄术,太公兵法,可为世间谋圣,帝王之师,但你还不知足吗?”桥上的老人这样问过我。
  “学生,还想求长生之道。”我抬起头看他。
  “长生有这么好?”
  “长生自然是好的。”
  “好在哪里呢?”老人笑了。
  我当时年少,自然回答不出,一时语塞,竟然红了双颊。
  老人又笑了,用手轻抚我的额头:“痴儿啊,愿你余生漫长,依旧不悔长生之道。”
  “此生不悔。”
  此生不悔,我当时一定是这样回答的。
  但如果还能见到他,我一定会告诉他,我愿学尽世间万种法门,但绝不再学长生之道。此生愿陪苍生白头,百年之后,甘愿身葬黄土,甘愿化作灰尘。

  章公子

  世上有一种人,一生只在乎一样东西。
  孟清濯就是这种人,他所在乎的,是剑。
  游侠赛盖聂,西楚孟清濯,在西楚神剑心中,存在的只有剑道,所谓善与恶的标准,不过是一场无聊的玩笑。
  “愿以手中沉江,战尽天下剑客,以剑入圣,虽死不改。”孟清濯如是说。
  这是句使人害怕的话,更使人害怕的是:孟清濯说到就要做到。
  就在三个月前,美少年张子虚用三个肉夹馍拯救了西楚神剑的生命,于是这位剑痴自发成为赚钱居首位无编制临时员工。正巧大理寺卧底夏硕滞留洛阳尚未归还,拥有轻功的孟清濯,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了远途外卖的重任。
  “以孟兄的身手,我们甚至可以接扶桑国的订单了。”长安双侠甚感欣慰。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孟清濯对梦想的热爱。
  实际上,孟清濯在外卖途中只做两件事:走路,斗殴。一旦遇见带剑游侠,西楚神剑会立即停止外卖工作,然后向对方说一句话:“停下,拔剑。”
  不足九十天的时间,长安将近七成的佩剑人士,都遭到了西楚神剑无故的殴打。整个游侠圈立即兴起一股改换兵器的风潮,普通游侠带刀,文艺游侠带扇,比较标新立异的人群,甚至开始携带狼牙棒和流星锤。
  理论上,长安双侠不会关心这种八卦新闻,他们关心的只有经济效益。
  但在事实上,赚钱居门外每日都有重伤的游侠前来索赔,一次外卖能赚七个铜钱,而一次赔偿少在十两银子上下。
  从辛苦创业到小有名气,赚钱居终于实现了财富负增长。
  “必须想办法开除孟兄!”流氓青年司空乌有斩钉截铁。
  “不如再坚持坚持,”美少年张子虚双目含泪,“如果孟兄饿昏街头,不巧又被胡炎捡到,以他迷人的个性,一定会毫不犹豫为反派打工。”
  “你今天的逻辑能力,为何如此使人吃惊?!”司空乌有感觉很绝望。

  五月二十一,夏至日。
  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今日,孟清濯又惹祸了。
  人类已经让西楚神剑丧失兴趣,这次他殴打的,居然是精怪。
  身穿黑衣的公子亥时到来,乘着一股夹杂水汽的黄风,潮湿的沙子迷住长安双侠的双眼,迫使他们放下黄瓜大葱馅的饺子。
  “用剑者在何处?”黑衣公子开口发问,一对眼睛朝着不同方向旋转。
  “你是谁,或者什么东西?”流氓青年揉揉眼。
  “某家是无肠公子,用剑者在何处?”黑衣公子又问。
  “我们都是用剑者。”美少年指着墙角的御赐铁剑,因为昨天刚刚用以烧烤地瓜,所以剑柄还有些发黑。
  “不是尔等!他用的是柄古剑!”无肠公子勃然大怒,右手高举,化为马头大的蟹钳。
  “我的妈!大闸蟹的复仇!”长安双侠惊惶地跳上饭桌,打翻正宗山西老陈醋一碟。
  “什么东西,来扰小爷的好梦。”睡眠不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无形剑气从灶边地铺发出,刚劲的气浪追星逐日,只在转眼间就将精怪的蟹钳削下。
  孟清濯出现了,手执古剑沉江,鬓角上挂着三根稻草。
  “用剑者,可恨啊!”受伤的无肠公子大声哀呼,落地的蟹钳顷刻化为清水一泓,而在他不流血液的长臂上,崭新的钳爪正在徐徐长出。
  “孟兄!莫非他也是前来索赔的?!”流氓青年一声惊呼。
  “孟兄!你无差别斗殴的心态,让在下很害怕!”美少年也一声惊呼。
  “坦白说,我不认识他。”孟清濯一撇嘴,用腰上红绳竖起乱发。
  “汝不认识某家,却伤了某家的小厮!”无肠公子双眼冒起邪火,“他本是经年的水龟,在古井中吐纳修行,未曾冒犯过凡人,汝为何要仗剑欺他?”
  “不为什么,”孟清濯伸了个懒腰,“只怪他不该佩剑。”
  “可恼!可恨啊!”无肠公子发出破音的怒吼,举起刚刚长出的蟹钳,身体化作若有似无的水雾,以精怪独有的招数向孟清濯发动了进攻。
  这叫好了伤疤忘了疼,看来他具有使人遗憾的健忘属性。
  孟清濯再次挥剑。
  蟹钳落地——这一次,削落两只。
  无肠公子只能现出真身,龇牙咧嘴满地打滚儿,身上衣物隐隐变作黑色甲壳。而西楚神剑依然面不改色,只将眉毛轻轻一挑:“我再出一剑,落地的,就是你的头颅。”
  “孟兄,继续揍他!”长安双侠齐声欢呼,“不要手下留情,请用残忍的招数!”
  “汝等凡人,切莫张狂!”
  地上的无肠公子感觉很无助,于是喉间发出一声沙哑的狂喝,嘴里吐出细长沙线两道,转而偷袭幸灾乐祸的长安双侠。
  含沙射影。
  晋人干宝《搜神记》有载:含沙射人,中者筋急头痛,剧者至死。
  孟清濯眼中寒芒一闪,左手立即翻起一阵掌风,两道沙线原本距离两位游侠只有一步之遥,却被这阵掌风生生震落,黄沙落在饭桌,瞬间变为腥臭烟雾,将满桌食物染成使人食欲不振的深绿色。
  “某家去了!”
  趁着西楚神剑分神,不请自来的无肠公子浑身一抖,再次隐入水汽黄风之中。黄风钻入门缝窗孔,刹那间消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于世。
  寻仇未成,反受辱。
  怎么来,只能怎么去。
  只是门外还有不甘的声音高喊:“用剑者,某家敌不过你,但世上还有一人,剑术更能胜汝十倍,汝有胆同他比剑吗?”
  “是谁?!”孟清濯右手一抖,眼里登时燃起汹涌战意。
  “无名无姓之人,想见他,就去乌江畔,项王庙。”
  “乌江畔,项王庙?”
  六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眼,却让孟清濯眼中光芒立即熄灭,他喃喃低语这个地名,永远按剑的右手,竟在失神中离开了沉江的剑柄。
  宝剑落地。
  一声撕碎沉默的铿锵之音。
  “王八蛋!你对孟兄做了什么!”美少年顿时陷入愤怒,跳下饭桌凶猛踹开大门,但门外早已鸦雀无声,只有细小的萤虫在长街中飞行。
  无肠公子走了,带着刚长出的新鲜大蟹钳。
  “我必须提醒你,这是我们的门!”流氓青年翻了个白眼,转头对西楚神剑进行亲切的慰问,“孟兄,看你的表情,莫非是想起了苦涩的初恋?”
  孟清濯摇头,弓身捡起自己的古剑,然后沉默地走入后厨。
  “什么情况?!”张子虚向司空乌有询问。
  “不知道,”流氓青年再次翻起白眼,“也许在乌江输过很多钱。”
  “胡说,孟兄不可能有钱!”美少年果断反驳司空乌有,然后在门边故作沧桑地低喊,“孟兄,今夜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滚去睡觉。”孟清濯回答。

  次日,卯时。
  晨风起势,飞鸟出林。
  冲亥煞东,大宜出行。
  当孟清濯醒来的时候,长安双侠早已把行李打包完毕,两位游侠就站在赚钱居大门口,看着西楚神剑露出来的意味深长的表情。
  “跑路?”孟清濯问。
  “不,”司空乌有回答,“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去哪里?”孟清濯再问。
  “乌江畔,项王庙,”张子虚回答,“让我们携手斗殴,贯彻未来,数尽生命的驿站牌。”
  “我需要再考虑……”孟清濯语带前所未见的凝重。
  “不要考虑了!”长安双侠异口同声,“孟兄,坦白告诉你,你再留在长安,赚钱居迟早要倒闭……”
  孟清濯没有作声,一个声音却在房顶上倏然响起:“用剑者,汝妄称神剑,却只顾欺世盗名,自知剑术不是那位大人的敌手,所以迟迟不敢动身!”
  “咦,大闸蟹?”长安双侠齐齐抬头,紧盯脚踩青瓦的无肠公子,黑衣精怪似笑非笑,挑衅般地注视着孟清濯腰上的古剑。
  “汝的破剑,就沉在江中吧!”无肠公子高呼。
  孟清濯哑然失语,只是低头沉吟良久,但等他再次抬头之时,双眼早已一片血红:“谁说我不敢动身?我当然会去斗剑!但你敢辱没我的剑,我也必须给你留点儿念想!”
  西楚神剑语落,剑光纵横成花。
  这一次,精怪的蟹钳没有落。
  但他断了一条腿。
  一条断腿,化作四条残肢。
  黑壳,生毛,尾端如勾。